接下來的日子,我像一抹遊魂,安靜地存在於方家這個熱鬧的舞台邊緣。
我嚴格遵守着一切“規矩”:準時出現在餐廳,安靜地吃完分配給我的食物,不主動開口說話,回答問題時簡潔恭敬,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方先生忙於生意,早出晚歸,很少在家。
即使碰面,他也多半是面無表情地看我一眼,或者偶爾問幾句類似“還習慣嗎?”的客套話,得到我“習慣,謝謝方先生”的公式化回答後,便不再多言。
方太太則把大部分母愛都傾注在方雲霖身上。
關心他學業是否辛苦,朋友聚會是否開心,新買的衣服合不合身。
對我,她更像是在完成一項不得不做的任務。
確保我衣食無憂,不出亂子,以免丟了方家的臉面。
她有時會試圖跟我交流,問些“在學校怎麼樣?”“有沒有交到朋友?”之類的問題。
我的回答永遠是“還好”“沒有”。
她的耐心通常持續不了幾分鍾,便會在我這種死水般的回應中消耗殆盡,最後總是以“你這孩子,怎麼總是這麼悶”結束對話,轉而更憐愛地看向能說會道、善於撒嬌的方雲霖。
方雲霖是方家絕對的主角。
他成績優異,擅長鋼琴和馬術,待人“彬彬有禮”,是方先生方太太乃至整個社交圈的驕傲。
他從不放過任何機會展示他的“優秀”和“善良”。
比如,他會“好心”地把我介紹給他的朋友們,用那種略帶同情的口吻說:
“這是我哥,方新宇,以前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剛回來不久,大家多照顧點。”
成功地將我塑造成一個需要被憐憫的、上不了台面的形象。
又比如,他會“無意間”提起我的一些生疏的舉止,然後笑着打圓場。
“哥以前的環境不一樣,大家別見怪。”
每一次,都像是在提醒我和我所謂的家人,我們之間的鴻溝。
對於這些,我一概沉默以對。
不辯解,不憤怒,甚至沒有任何情緒外露。
我只是一個按指令行事的空殼。
但這顯然不能讓方雲霖滿足。
他需要的是我的失態,我的痛苦,來反襯他的完美,來鞏固他在這個家不可動搖的地位。
第一次明顯的陷害發生在我回來半個月後。
方太太生日那天,家裏舉辦了一個小型的慶祝晚宴,邀請了一些親近的親戚朋友。
方雲霖自然是焦點,他彈奏了方太太最喜歡的鋼琴曲,贏得了滿堂彩。
我則像背景板一樣,坐在最角落的位置,盡量減少存在感。
晚宴進行到一半,方雲霖端着一杯紅酒,笑容滿面地穿梭在賓客中。
當他經過我身邊時,腳下似乎被地毯邊緣絆了一下,整個人猛地向前傾,手中的酒杯脫手飛出。
“哎呀!”
他驚呼一聲。
事情發生得太快,我甚至沒來得及反應。
只聽“啪嚓”一聲脆響,高腳杯摔在地上,殷紅的酒液濺開,像一灘血。
而方雲霖則“恰好”摔在了碎玻璃旁邊,手掌被一塊碎片劃破,滲出血珠。
“霖霖!”
方太太第一個沖過來,聲音帶着哭腔,心疼地扶起方雲霖,查看他手上的傷口。
“怎麼樣?疼不疼?怎麼這麼不小心!”
賓客們也圍攏過來,七嘴八舌地表示關切。
方雲霖靠在方太太懷裏,臉色“蒼白”,眼神卻“下意識”地瞟向我這邊,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和委屈,聲音微弱地說:“媽,我沒事……不怪哥,可能……可能是我自己沒拿穩……”
一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那些目光充滿了懷疑、審視,甚至譴責。
方先生沉着臉走過來,看看地上的狼藉,又看看我,眼神冰冷。
“方新宇,怎麼回事?”
甚至不需要方雲霖明確指控,我的沉默和“不合群”早已成了原罪。
在所有人看來,定然是我這個“心理有問題”的、嫉妒成性的親生兒子,又對善良的養子下了黑手。
我站在原地,看着方雲霖手上那點微不足道的傷口,再看看周圍那些刺眼的目光。
心髒的位置,像是被冰碴子填滿了,又冷又硬,感覺不到疼。
我上前一步,在衆目睽睽之下,對着方先生和方太太,深深地鞠了一躬,聲音平穩得沒有一絲漣漪。
“對不起,方先生,方太太。是我不小心,可能碰到了雲霖,才讓他摔了杯子。非常抱歉,破壞了晚宴的氣氛。”
我認下了這莫須有的罪名。
用最規矩、最順從的方式。
方雲霖似乎愣了一下,沒想到我會這麼幹脆地認錯。
他立刻反應過來,掙扎着說:“爸,媽,真的不怪哥,是我不小心……”
“夠了!”
方先生厲聲打斷他,看我的眼神更加厭惡。
“每次都是你幫他說話!他自己都承認了!方新宇,你看看你,回來才多久,就惹出這種事!真是……爛泥扶不上牆!”
方太太也用失望至極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犯了什麼十惡不赦的大罪。
“新宇,我們接你回來,是希望你能變好,你怎麼能……怎麼能這樣對霖霖?他可是把你當親哥哥啊!”
賓客們竊竊私語,指指點點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我身上。
但我感覺不到。我只是再次鞠躬。
“對不起,我知道錯了。我會賠償杯子的損失,並且立刻清理幹淨。”
說完,我不等他們回應,便轉身去找清掃工具。
我的背挺得筆直,動作機械而準確。
沒有人站出來爲我說一句話。
在這個家裏,方雲霖是永遠正確、永遠善良的王子,而我,是那個心懷叵測、需要被時刻提防的瘋子。
清理碎片的時候,一塊鋒利的玻璃劃破了我的指尖,血珠冒了出來。
我看着那點紅色,有些恍惚。
似乎,方雲霖手上的傷,也是這個位置。
真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