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熊精跪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
那根看似普通的木棍，點在他的眉心，明明沒有任何力道，卻讓他感覺，仿佛有一座無形的大山，鎮壓着他的神魂。
只要對方願意，只需一個念頭，就能讓他形神俱滅。
守山護院的力士？
這說白了，就是當個看門的小妖。
對他這種在山中稱王稱霸慣了的妖王而言，本是奇恥大辱。
但此刻，黑熊精的心中，非但沒有半點屈辱，反而……涌起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慶幸。
能活下來，就好。
更何況，能給這等深不可測的高人當個看門小妖，說出去，似乎……也不算太丟人？
“願意！小妖願意！”
黑熊精磕頭如搗蒜，生怕回答得慢了，對方就會改變主意。
孫悟空見狀，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收回了木棍。
他學着師父平日裏的淡然模樣，說道：“既如此，便先去將你那杆破槍取回來，立在山門外。日後，你便守在那裏，沒有我師父的允準，一只蒼蠅，也不許飛進這終南山界。”
“是，是！小妖遵命！”
黑熊精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跑到遠處，拔起自己的黑纓槍，然後恭恭敬敬地，將其插在了通往道觀的山道入口處，自己則像一尊門神般，筆直地站在了旁邊。
一場足以震動山林的妖王之戰，就以這樣一種略顯滑稽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孫悟空做完這一切，才轉身走回觀前，對着李青雲，躬身一禮。
“師父，弟子處置得……可還妥當？”
他心中，其實有些忐忑。
他不知道，自己這個廢物利用的想法，是否合師父的心意。
李青雲緩緩睜開雙眼，目光平靜地看了他一眼。
“爲何不殺？”
孫悟空想了想，認真地回答：“師父說過，其量恒一。這黑熊精一身妖力，雖然駁雜，但也是一份力。打殺了，便散於天地，太過可惜。留着他守山，也算物盡其用。”
李青雲的眼底，閃過一絲微不可見的贊許。
孺子可教。
他已經開始，不自覺地，用理去思考問題了。
“善。”
李青雲只說了一個字。
但這一個字，對孫悟空而言，卻比任何誇獎都更讓他歡欣鼓舞。
這證明，他走的路，是對的。
他走的路，是師父認可的。
李青雲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從蒲團上站起身，走進了那間搖搖欲墜的廚房。
是時候，該做早飯了。
收了個護院，總不能還餓着肚子。
看着師父那如同尋常山間道人一般、走進廚房準備生火做飯的背影，孫悟空臉上的喜悅慢慢收斂，取而代之的，是更深層次的崇敬。
師父的境界，當真是返璞歸真，深不可測。
前一刻，還在指點江山，闡述天地至理。
下一刻，便已身在廚房，關心起了徒弟的口腹之欲。
這便是，道在日常，道在人心。
……
接下來的日子，終南山的生活，多了一點小小的變化。
山道入口處，多了一個盡忠職守的門神。
黑熊精，或者說，現在的護院熊大，每天都像一尊鐵塔般杵在那裏。他不敢有絲毫懈怠，將方圓十裏之內，都巡視得清清楚楚。
任何試圖靠近道觀的野獸或是小妖，都會被他那凶神惡煞的模樣，嚇得屁滾尿流。
道觀裏，也多了一些煙火氣。
孫悟空每日除了枯坐悟道，便會主動承擔起挑水、劈柴、打掃的雜活。
他似乎想從這些最尋常的勞作中，去印證師父所說的那些理。
他發現，用力之傳導的法門去劈柴，會格外省力。用周天易形的道理去挑水，能讓木桶裏的水，在崎嶇的山路上，也保持平穩，滴水不灑。
這些發現，讓他樂在其中。
而李青雲，則過上了他穿越之初，夢寐以求的退休生活。
每日，有徒弟奉上清泉，有護院守衛山門。
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坐在觀前，看着雲卷雲舒，偶爾，在孫悟空遇到瓶頸時，用幾句看似不經意的話，爲他點撥一二。
然後，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徒弟悟道之後，那源源不斷的回饋。
他體內的法力，日益壯大。
他對這個世界規則的理解，也日益加深。
他發現，孫悟空對那根枯木的研究，已經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
他不再滿足於，只是將力量凝聚於一點。
他開始嚐試着，用自己那日益凝練的法力，去侵入木棍的內部，去解析那些維持其木頭形態的，最細微的道紋。
這是一個極其艱難的過程。
孫悟空時常會因爲法力控制不當，而遭到反噬，弄得灰頭土臉。
但他，從未放棄。
李青雲知道，他在試圖理解，自己那日留下的最後一個問題。
如何，能讓這根枯木，也變得像神鐵一般好用？
李青雲沒有去打擾他。
他知道，有些路，必須徒弟自己去走。
有些理，也必須徒弟自己去悟。
師父的作用，只是在他走錯路的時候，輕輕地，將他撥回正軌。
這天午後，李青雲正在觀中假寐。
一陣微弱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土地波動，將他驚醒。
他睜開眼，目光穿過道觀的牆壁，落在了院外。
只見一個身高不足三尺、拄着一根拐杖、須發皆白的小老頭，正從地裏，顫顫巍巍地鑽了出來。
那小老頭，穿着一身土黃色的袍子，身上帶着一股濃鬱的泥土氣息。
他的臉上，堆滿了謙卑而又敬畏的笑容，一雙小眼睛裏，閃爍着精明的光。
終南山，土地神。
土地神鑽出地面後，先是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山道入口處，那尊跟門神一樣的黑熊精，縮了縮脖子。
然後，他又看了一眼，正在後山枯坐的孫悟空，眼中閃過一絲深深的忌憚。
最後，他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邁着小碎步，恭恭敬敬地，走到了道觀的門前。
他沒有直接進去，而是站在門口，對着觀內，深深地鞠了一躬。
“小神終南山土地，冒昧來訪，求見仙長。”
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了觀內。
李青雲沒有立刻回應。
他只是靜靜地看着這個土地神。
他能看到，這個小老頭的身上，纏繞着許多與大地、山脈相關的規則道紋。這些道紋，讓他能夠與這方土地，建立起緊密的聯系。
但同時，他也看到了，在這些道紋之上，還有一道更高級、更強大的、金色的敕令道紋，像一道枷鎖，牢牢地束縛着他。
那道敕令，來自於……天上。
有趣。
看來，這個世界的神，也並非那麼逍遙自在。
“何事？”
李青雲的聲音，從觀內淡淡地傳出。
沒有起身，也沒有開門。
土地神聞言，腰彎得更低了。
他知道，這是高人的做派。
他連忙從袖子裏，取出了一個巴掌大小的、用青翠欲滴的荷葉包裹着的東西，雙手捧着，高高舉過頭頂。
“回仙長，小神見仙長在此清修，觀中簡陋，想必飲食不便。”
“前日，小神那三畝薄田裏，僥幸得了幾顆新熟的蟠桃。此桃雖非天上神品，卻也沾染了些許地脈靈氣，滋味尚可。”
“特此，爲仙長和高徒，送來嚐個鮮，還望仙長，不要嫌棄。”
蟠桃？
李青雲心中一動。
他知道，這絕不是什麼普通的孝敬。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這個土地神，怕是……來者不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