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山，一片亂石嶙峋之地。
孫悟空站在一塊足有三丈高的青色巨岩前，神情專注。
這便是師父口中，那塊最大的頑石。
它靜靜地矗立在那裏，仿佛自開天辟地以來，便未曾動過分毫。其上布滿了青苔和歲月的刻痕，散發着一股厚重而蒼涼的氣息。
師父的話，言猶在耳。
孫悟空沒有立刻動手。
他只是繞着這塊巨岩，一圈一圈地走着，金色的瞳孔中，閃爍着思索的光芒。
若是用他天生的神力，要撼動這塊石頭，並非難事。只需深吸一口氣，使出全力，足以將它整個掀翻。
但那不是師父想要的答案。
師父要的，是理。
是那個名爲周天易形，其量恒一的道理。
力，不會憑空生出，也不會憑空消失，只會從一處，轉到另一處……
孫悟空口中喃喃自語，腦海中不斷回想着師父的教誨。
他伸出手，輕輕地觸摸着巨岩冰冷的表面。
他能感覺到，這塊石頭裏，藏着一股很大的、沉甸甸的力。這股力，讓它和腳下的大地，長在了一起，分也分不開。
想要移動它，就要用一股比它還大的力，去推它，去撞它。
用更大的力去強行打破，那是術，是蠻幹。
而用理去破解……
孫悟空的目光，掃過四周。
他看到了腳下的碎石，看到了旁邊斜生的歪脖子樹，看到了從石縫中潺潺流出的溪水。
這些，都是力的不同模樣。
他可以把這些力，借過來用嗎？
孫悟空盤膝坐下，閉上了雙眼。
他開始嚐試着，將自己體內的法力，與周遭的環境，連在一起。
他將一絲法力，探入腳下的大地。
大地厚重，像個吃不飽的怪物，他的法力一進去，就沒了聲息。
他又將一絲法力，探入旁邊的溪水。
溪水輕快，帶着他的法力，一下子就跑遠了，抓也抓不住。
不行。
這樣簡單的借，太笨了，也太慢了。
師父說的轉化，一定不是這個意思。
孫悟空的眉頭，緊緊地鎖了起來。
他想起了師父在道觀裏，端起茶杯的那個動作。
簡單，隨意，卻好像藏着什麼大道理。
水……氣……露……
樣子的變化。
那力的變化，是不是也需要一個東西，來幫它變個樣子？
孫悟空猛地睜開了雙眼。
他的目光，落在了一根斜插在石縫中的、不知被哪個樵夫遺落的、早已幹枯的鐵樺木長棍上。
那根木棍，長約七尺，碗口粗細，通體黝黑，看起來平平無奇。
孫悟空走了過去，將它從石縫中拔了出來。
入手，分量不輕。
他將木棍的一端，用力地，插進了巨岩底部的縫隙之中。
然後，他又從地上，搬來一塊棱角分明的、約莫半人高的石塊，墊在了木棍的中段之下。
一個簡單的，由長棍與石塊構成的架子，出現在了巨岩的腳下。
孫悟空站在木棍的另一端，看着這個自己搭起來的家夥，眼中閃過一絲明悟。
他好像……摸到門道了。
他沒有立刻去按壓木棍。
而是再次閉上了雙眼，將全部的心神，都沉浸到了這個簡單的架子之中。
他能看到，自己的手，腳下的大地，手中的木棍，中間的石塊，以及遠端那塊巨大的青岩，被這個架子，連成了一個整體。
一個可以傳力的整體。
他深吸一口氣，將體內那股因爲悟道而新生的、精純的法力，緩緩地，注入到手中的木棍之中。
這一次，他沒有讓法力肆意沖擊。
而是學着溪水流動的樣子，讓法力在木棍裏，走出一條路來。
這條路，將他手掌往下按的力，帶着，引着，最後，全都送到了中間那塊墊腳的石頭上。
嗡——
墊腳石，發出了一聲輕微的響動。
孫悟空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力，在經過那個墊腳石之後，好像……變大了！
一股比他自己使出的力要大上好幾倍的力，順着木棍的前半段，狠狠地，頂在了那塊萬鈞巨岩的腳跟上！
咔……咔嚓……
一陣讓人牙酸的、石頭磨石頭的聲音，慢慢地響了起來。
那塊一直不動如山的青色巨岩，它的底部，被那根看着不怎麼結實的木棍，頂開了一道細細的縫！
雖然只有一絲，但它，真的動了！
孫悟空的眼中，爆發出難以抑制的狂喜！
這，就是理！
這，就是師父說的，不用蠻力，而用規矩去叫這天地聽話的本事！
他找到了那個能幫力變樣子的東西，找到了那個能讓力變大的點，將自己身上小小的力，通過理的轉化，放大了好幾倍！
這一刻，他對周天易形，其量恒一這八個字的理解，又深了一層。
而就在他悟通此理的瞬間。
道觀前，正在閉目養神的李青雲，身體微微一震。
一股比之上次，更加凝練、更加厚重的暖流，再次從冥冥之中而來，涌入他的體內。
如果說，上次的回饋，是讓他從一個凡人，變成了一個五感敏銳的準修行者。
那麼這一次的回饋，則是讓他的身體裏，真正地，生出了第一縷，屬於他自己的法力。
這縷法力，微弱至極，如同一根蛛絲。
但它，卻是真實不虛的存在。
更重要的是，隨着這股回饋而來的，還有一段深刻的烙印。
一段關於力之傳導與放大的，最本質的規則感悟。
李青雲的腦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現出了無數個畫面。
溪流如何推動水車，帶動石磨。
風帆如何借來風力，推動巨舶。
四兩，如何撥動千斤。
這些畫面，不再是知識，而是本能。
他緩緩睜開雙眼，眼底深處，閃過一絲滿意的神色。
這個徒弟，果然沒有讓他失望。
他甚至，比自己預想的，做得還要好。
他站起身，撣了撣道袍上不存在的灰塵，緩步向後山走去。
……
當李青雲的身影，出現在後山時，孫悟空已經結束了他的課業。
那塊萬鈞巨岩，已經被他用那根木棍，硬生生挪動了三尺有餘。
此刻，他正盤坐在巨岩之旁，閉目調息，消化着剛才的感悟。他的氣息，比之先前，又悠長沉穩了幾分。
看到李青雲走來，孫悟空立刻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禮。
“師父。”
他的聲音裏，帶着一絲尚未完全褪去的興奮，和更深層次的、發自內心的敬畏。
李青雲微微頷首，目光掃過那塊被移動過的巨岩，和旁邊那個由木棍與石塊組成的簡單結構，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
“尚可。”
他只淡淡地，吐出了兩個字。
孫悟空聞言，心中一凜。
在他看來，自己今日所爲，已經堪稱神跡。可在師父眼中，似乎，也僅僅只是還算可以的程度。
師父的境界，到底高到了何種地步？
他心中愈發恭敬，垂手立在一旁，等待着師父的下一步教誨。
李青雲沒有再看那塊石頭。
他的目光，落在了孫悟空手中的那根鐵樺木長棍上。
“借外物之力，終是小道。”
李青雲緩緩開口，聲音平淡。
“你今日，借木石之形，撬動了頑岩。那何時，你能不借外物，以自身法力爲棍，以天地規則爲支點，去撬動那……無形之物？”
孫悟空聞言，如遭雷擊，愣在當場。
以法力爲棍……
以規則爲支點……
撬動……無形之物？
這……這又是什麼道理？
他感覺自己剛剛才推開一扇門，門後，卻是一片更加浩瀚、更加深邃的星空。
李青雲沒有給他解釋。
真正的道，是需要自己去悟的，而不是靠別人教的。
他只是看着孫悟空，問出了一個看似毫不相幹的問題。
“悟空，你覺得，這根枯木，和一塊百煉的神鐵，哪個更好用？”
孫悟空一愣，想也不想地回答：“自然是神鐵。神鐵又硬又重，一棍子下去，什麼都砸爛了。”
“爲何它又硬又重？”李青雲追問。
“因爲……因爲它生來就是鐵，不是木頭？”孫悟空被問住了，他撓了撓頭，有些不確定地道。
李青雲不置可否，只是繼續問道：“那你，可能讓這根枯木，也變得像神鐵一般好用？”
說完這句話，李青雲便不再言語。
他沒有再給出任何提示，也沒有展現任何神通。
他只是轉身，緩步走回道觀，留下一個高深莫測的背影。
“想明白了，再來尋我。”
聲音，飄散在山風之中。
只留下孫悟空一個人，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看手中的木棍，又看看那塊被自己移動的巨岩，陷入了更深層次的沉思。
讓這根枯木……變得像神鐵一樣好用？
師父的意思是……
孫悟空的眼中，先是茫然，隨即，漸漸亮起了一絲明悟的光。
他似乎，抓住了什麼。
他盤膝坐下，將那根木棍橫在膝前，再次閉上了雙眼。
這一次，他不再去感悟外界的力，而是將全部的心神，都沉入到了這根平平無奇的木棍之中。
他要去看到，看清它裏面的紋路，看清那些讓它之所以是木頭的，最細微的規矩。
而後，用自己的理，去改變它。
……
道觀前。
李青雲重新坐回了那個蒲團上，端起了那杯早已涼透的茶。
他輕輕抿了一口，目光再次投向了遠方的流雲。
他知道，自己已經將種子，種了下去。
接下來，要做的，只是等待。
等待着，那個天才的徒弟，再次給自己帶來驚喜。
也等待着，那份必然會到來的、更加豐厚的回饋。
至於自己？
他不需要去展示什麼。
因爲一個真正的棋手，永遠不會親自下場，去和棋子比拼武力。
他的強大，體現在棋盤的每一次變化之中。
體現在，他的對手，永遠也看不透，他下一步，究竟要落在何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