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鄉野舊宅回到尚書府的青石主路,不過一個時辰的車程。
這一個時辰,卻比慕綰卿前世經歷的任何一場朝堂辯論都要漫長而詭譎。
馬車內,是一片死寂。
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血腥氣和劣質傷藥的味道,源頭是跟在後面那輛板車上哼哼唧唧的張嬤嬤。而這狹小的空間裏,則被慕明月極力壓抑的恐懼與恨意填滿。
慕綰卿靠在車壁上,雙目緊閉,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疲憊的剪影。她穿着那身單薄的麻布孝衣,身形瘦削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她面色慘白,嘴唇幹裂,看上去就是一個在靈堂耗盡了所有精氣神的可憐孤女。
在這副孱弱的軀殼之下,謝婉的靈魂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着。
她在腦海中,將尚書府的人事關系網,一一鋪開,分析,推演。
父親,吏部尚書慕正德。一個典型的士族官員,極重顏面與規矩,骨子裏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他對這個“失而復得”的女兒,沒有親情,只有一份因“抱錯”而帶來的、對名聲的困擾。愧疚或許有,但微乎其微。想讓他動容,唯有“利益”與“名聲”這兩把刀。
繼母,柳氏。出身不高,是父親的遠房表妹,靠着溫柔和順的手段坐穩了主母之位。這種人,最擅長的便是“捧殺”與“構陷”,將自己僞裝成最無辜的白蓮。對付她,硬碰硬是下下策,必須要比她更“白蓮”,讓她所有的毒汁都打在棉花上。
至於身旁的慕明月……
慕綰卿的眼睫微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
這個占據了她身份十五年的“妹妹”,才是眼下最直接的敵人。她享受了本該屬於慕綰卿的一切,如今更是視她爲眼中釘。剛才在靈堂,慕綰卿那雷霆一擊,無疑是打碎了慕明月對她的所有固有認知,此刻的恐懼之下,必然是更深的怨毒。
“姐姐……”
終於,慕明月按捺不住,試探着開口了。
慕綰卿緩緩睜開眼,那雙眸子轉向她,裏面沒有了靈堂時的狠戾,只有一片似乎還沒從驚嚇中回過神的空洞。
“……什麼事?”她沙啞地問,仿佛連說話都費力。
看到她這副樣子,慕明月心中的恐懼稍減,疑慮又起。難道剛才的一切,只是這個草包被逼到極致後的狗急跳牆?她定下心神,眼圈一紅,淚水恰到好處地涌了上來。
“姐姐,我知道你心裏苦。可張嬤嬤畢竟是母親身邊伺候多年的老人,你……你怎麼能下那麼重的手?回到府裏,父親和母親面前,這可如何交代啊?”
她的話聽似擔憂,實則是威脅。她在提醒慕綰卿,你闖了大禍,回去之後,有你的好果子吃。
慕綰卿聞言,眼神先是迷茫,隨即像是想起了什麼可怕的事情,身體猛地一抖,瘦弱的肩膀蜷縮起來,雙手下意識地抱住了自己,一副驚恐不安的模樣。
“我……我沒有……”她喃喃自語,聲音細若蚊蠅,“是她要打我……我害怕……我只是推了她一下……我不知道會那樣的……我真的不知道……”
她一邊說,一邊不住地搖頭,眼神渙散,仿佛陷入了巨大的恐懼中,無法自拔。
這副模樣,任誰看了,都會覺得是一個被嚇壞了的無助少女。
慕明月被她這番表演弄得一愣。她親眼看到慕綰綰那精準狠辣的折腕手法,可眼前這副樣子,又實在不像是裝出來的。
難道……她真的只是湊巧?或者,她體內有某種連自己都不知道的蠻力?
無論如何,慕明月心中冷笑。就算你力氣大又如何?回到府裏,在父親母親面前,有的是講“理”的地方。而那個“理”,永遠只會站在她這邊。
之後,馬車內一路無話。
它緩緩停在尚書府那朱漆黑瓦、氣派威嚴的角門。
慕明月幾乎是逃一般地先跳下了車,提着裙擺,哭着就往內院跑去,嘴裏喊着:“母親!母親!不好了!”
慕綰卿沒有動。她靜靜地坐在車裏,掀開簾子的一角,看着那高高的門楣,上面“尚書府”三個燙金大字,在午後的陽光下,顯得冰冷而刺眼。
前世,她是太後,天下沒有她不能進的門。
今生,她回自己的家,卻要步步爲營,如履薄冰。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翻涌的氣血。扶着車沿,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她就是要讓所有人看到,她此刻的虛弱。
當她一身孝衣、孤零零地出現在通往正廳的抄手遊廊時,府中下人們的指點與竊竊私語,便如無形的利箭,從四面八方射來。
“看,就是那個鄉下來的大小姐。”
“嘖嘖,穿着一身喪服,真不吉利。”
“聽說她在鄉下把張嬤嬤的手給打斷了,真是個野蠻的瘋子!”
慕綰卿對這一切充耳不聞。低着頭,看着自己的腳尖,一步,一步,緩慢而堅定地走向那個已經爲她設好的“審判堂”。
尚書府,正廳。
上首的太師椅上,端坐着一個面容嚴肅、身穿緋色官袍的中年男人,正是吏部尚書慕正德。他的眉頭緊鎖,眼神中滿是不耐與慍怒。
他下首,柳氏正拿着手帕,一邊垂淚,一邊輕撫着跪在她腳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慕明月。
而在廳堂中央,張嬤嬤癱坐在一張椅子上,右手被府醫用木板和白布草草固定着,整個人哭天搶地,鼻涕眼淚糊了一臉。
“老爺!夫人!你們可要爲老奴做主啊!”張嬤嬤聲嘶力竭地哭嚎着,“老奴只是看大小姐三天沒吃東西,心疼她,想扶她起來,誰知……誰知大小姐她不由分說,就抓着老奴的手,生生給折斷了啊!老奴這條賤命不打緊,可大小姐這般狠戾的性子,傳出去,豈不是要敗壞了尚書府的名聲啊!”
好一個顛倒黑白!
柳氏也適時地開口,聲音哽咽:“老爺,都怪妾身。綰卿這孩子剛回來,還沒來得及好好教導規矩。妾身派張嬤嬤去接她,也是一片好心,誰能想到……唉,明月也嚇壞了。”
慕明月抬起淚眼婆娑的臉,附和道:“是啊,父親。姐姐她……她當時的眼神好可怕,就像要殺了我們一樣。女兒……女兒真的好怕。”
三人你一言我一語,已然將慕綰卿定成了一個忘恩負義、心腸歹毒的惡女。
慕正德的臉色越來越沉,他猛地一拍扶手,“砰”的一聲,讓所有人都噤了聲。
“把那個逆女給我帶上來!”他怒喝道。
話音剛落,慕綰卿正好走到門口。
當她那瘦弱的身影出現在衆人面前時,廳內的氣氛瞬間凝固了。
她還是穿着那件洗得發白的麻布孝衣,頭發因爲沒有打理而有些散亂。她的臉,小得只有一個巴掌大,上面沒有一絲血色,白得像一張透明的紙。那雙本該靈動的眼睛,此刻卻空洞得可怕,仿佛失去了魂魄。
她就那樣靜靜地站在那裏,仿佛沒有聽到剛才那些惡毒的指控,也沒有看到父親那張盛怒的臉。
她只是看着廳堂中央,眼神飄忽,最終,落在了慕正德身上。
然後,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她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膝蓋與冰冷堅硬的青石板碰撞,發出一聲沉悶的“咚”響,聽得人心尖一顫。
“女兒……”她開口,聲音幹澀沙啞,帶着哭腔,“女兒……給父親請安。”
一句話,七個字,卻仿佛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她的身體晃了晃,似乎下一秒就要倒下。
慕正德滿腔的怒火,竟被她這副淒慘到極致的模樣,給硬生生堵在了喉嚨裏,不上不下。
看着跪在地上那個瘦得像紙片一樣的女孩,看着她身上那刺眼的孝衣,他忽然想起,這是他嫡親的女兒,她剛爲養了她十五年的父母守完百日祭,三天三夜,米水未進。
柳氏見狀,心中暗道不好,立刻搶聲道:“綰卿,你還有臉跪下?你可知罪!張嬤嬤好心去接你,你爲何要下此毒手?”
慕綰卿聞言,緩緩抬起頭,看向柳氏,那雙空洞的眼睛裏,終於有了一絲委屈和不解情緒。
她沒有辯解,也沒有哭喊,只是用那沙啞的聲音,輕聲反問:
“母親?什麼是……毒手?”
她頓了頓,目光轉向哀嚎的張嬤嬤,身體控制不住地瑟縮了一下,仿佛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
“我沒有……我真的沒有……”她的聲音開始顫抖,淚水終於像斷了線的珠子,從眼眶中滾落,“女兒在爲養父母守靈,張嬤嬤她……她沖進來說我不守規矩,要……要打我……”
“女兒害怕,就伸手擋了一下,想推開她……女兒不知道爲什麼她會摔倒,更不知道她的手怎麼會斷……父親,母親,女兒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的話說得語無倫次,顛三倒四,卻恰恰符合一個驚嚇過度、頭腦不清的少女該有的反應。
慕明月立刻尖聲道:“你胡說!我親眼看見你抓着張嬤嬤的手腕折斷了它!”
慕綰卿被她這一聲厲喝嚇得渾身一顫,哭得更凶了,她一邊哭一邊搖頭,看向主位上的慕正德,眼神裏充滿了絕望的哀求。
“父親……女兒沒有……女兒三天沒有吃東西,跪得連站都站不穩,怎麼……怎麼可能有力氣折斷張嬤嬤的手腕?”
這句話,一下激醒了慕正德。
他審視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慕綰卿,又看了看旁邊人高馬大的張嬤嬤。
一個餓了三天的、身形單薄的少女,徒手折斷一個健壯婆子的腕骨?
這聽起來,確實有些……匪夷所思。
“老爺,您不要聽她狡辯!她就是個天生的壞種!”張嬤嬤見風向不對,急忙哭喊。
就在此時,慕綰卿仿佛再也支撐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她咳得撕心裂肺,小小的身子蜷縮成一團,每一次喘息都帶着駭人的破風聲。
“咳咳……咳咳咳……”
她咳得那麼用力,以至於眼前陣陣發黑。但這還不夠。
她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抬起頭,看向慕正德,眼中是全然的孺慕與信賴,仿佛他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依靠。
“父親……女兒……沒有撒謊……”
說完這句話,她雙眼一翻,整個身子軟軟地向前倒去,徹底暈死了過去。
“綰卿!”
“大小姐!”
廳內一片混亂。
而慕正德,卻在女兒倒下的那一刻,清晰地看到,她咳在手帕上的,那一抹……刺目的殷紅。
血。
他的瞳孔,猛地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