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夜色如墨，仿佛能吞噬一切星光。
京城西市的銷金窟，正值一日中最鼎盛的時刻。
這裏是京城最大的賭場，也是人性欲望最赤裸的展覽館。鎏金的牌匾在數百盞羊角燈籠的映照下，散發着誘人沉淪的赤金色光芒。空氣中，混雜着濃重的酒氣、劣質的熏香、以及汗水的腥臊，如同燒開了的沸水，蒸騰着人性中最赤裸的貪婪與欲望。
搖晃的骰盅聲、聲嘶力竭的叫喊聲、贏錢後的狂笑與輸錢後的咒罵，交織成一曲凡塵俗世最喧囂的魔音。
一個身披黑色鬥篷、整個人都籠罩在陰影中的瘦小身影，帶着一個同樣打扮的、身形更顯緊張的“侍從”，逆着人流，走進了這片光怪陸離之地。
身後的青黛，則緊張地握緊了藏在袖中的匕首，手心全是冷汗。她緊緊跟在大小姐身後，用身體爲她隔開那些不懷好意的、黏膩的目光。
慕綰卿沒有在金碧輝煌、人聲鼎沸的大堂停留。只是對門口一個看似不起眼的、正在嗑着瓜子的夥計，做了一個極其隱晦的手勢。
那是“聽雪樓”的暗號，代表着“交易”。
那夥計的眼神一凝，隨即若無其事地站起身，領着她們二人，穿過喧囂的人群，繞過一道道暗門，停在了一間位於賭場最深處、最偏僻的賬房門口。
與外面的奢靡不同，這裏的光線極其昏暗，空氣中彌漫着一股紙張發黴和劣質油燈混合的嗆人味道。
“沈先生，有人找。”夥計敲了敲門，便轉身離去了。
門內，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不見。”
慕綰卿沒有說話，只是示意青黛推開了門。
門內，一張巨大的賬桌，占據了房間的大半空間。桌上堆滿了山一樣高的賬本，只留出中間一小塊地方。一個身穿灰色舊布衫、頭發亂糟糟的中年男人，正埋首於賬本之間，一只手在飛快地翻動着賬本，另一只手，則在一方烏木算盤上，撥弄出一片令人眼花繚亂的殘影。
算珠碰撞的聲音，清脆、密集，如同雨打芭蕉，帶着一種奇異的的韻律。
他甚至沒有抬頭看一眼闖入的二人。
這個人，就是沈琢。曾經戶部最驚才絕豔的算學天才，如今，不過是銷金窟裏一個不見天日的鬼魂。
慕綰卿靜靜地站着，沒有打擾他。
直到他將最後一筆賬算完，在賬本上落下最後一個數字，那行雲流水的動作才驟然停止。
“滾。”他吐出一個字，聲音嘶啞，仿佛很久沒有與人說過話。
慕綰卿卻像沒聽到一般，自顧自地走到那堆積如山的賬本旁，隨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那是賭場昨日的流水總賬。
只翻了三頁，便停下了。
“先生這本賬，”她開口，聲音清冷，在這壓抑的房間裏，顯得格外清晰，“昨日酉時三刻，南三桌的流水，似乎被人抽換了七錢銀子，混入了前日亥時的賬目裏。手法很高明，用的是‘陰陽賬’裏‘偷梁換柱’的手法，尋常人看十年也看不出破綻。”
“啪！”
沈琢手中那支跟隨了他多年的狼毫筆，應聲而斷！
猛地抬頭，第一次正眼看向眼前這個被鬥篷籠罩的“少年”。
他的眼神，如同一頭沉睡的獅子，驟然蘇醒！那裏面有震驚，有難以置信，更有被同行勘破最高機密的、本能的警惕與敵意！
這個漏洞，是故意留下的一個“記號”，是他與賭場老板之間的一個秘密約定，用以防備他人做假賬。除了他和老板，絕不可能有第三人知道！
眼前這個來路不明的人，只看了三頁，不到十息的時間，便一語道破！
這是何等恐怖的算學天賦和洞察力！
“你到底是誰？”沈琢的聲音充滿了戒備。
慕綰卿沒有回答他的問題。示意青黛，將一個牛皮紙封的文件夾，放在了桌上，推到了沈琢面前。
沈琢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伸手打開。
文件夾裏，不是銀票，不是地契。
而是一沓沓的罪證！
戶部侍郎陳鬆，貪墨西北邊軍餉銀三百萬兩，並以此賄賂朝中大員的所有賬目往來、書信憑證……一樁樁，一件件，證據確鑿，足以讓陳鬆死上一百次！
而這個陳鬆，正是三年前，將沈琢一手打入地獄的那個仇人！
沈琢的呼吸變得急促！死死地盯着那些罪證，那雙早已沒了神采的眼睛裏，重新燃起了名爲“仇恨”的火焰！
找了三年，查了三年，散盡家財，妻離子散，都沒能找到的東西，如今，就這麼輕飄飄地，擺在了他的面前！
“這些……你是從哪裏來的？”他的聲音，因爲激動而劇烈地顫抖。
“你不需要知道它從哪裏來。”慕綰卿走到了燈光下，緩緩摘下鬥篷的風帽，露出了那張清麗絕倫，卻又帶着不屬於這個年齡的、沉靜威壓的臉。
“你只需要知道，我可以給你復仇的刀。”
“我也可以給你施展才華的舞台。”
“沈琢，你，不該爛死在這銷金窟裏，應該在天下財富的流向圖上，留下自己的印記。”
“現在，我給你一個選擇。”
“是繼續在這裏，當一個不見天日的鬼魂，直到被你的仇家找到，死無葬身之地。”
“還是……跟着我，拿回本該屬於你的一切，讓那些曾經踐踏過你的人，都跪在你的腳下，俯首稱臣。”
一番話，狠狠地砸在了沈琢的心上！
復仇！
才華！
本該屬於他的一切！
看着眼前這個年紀輕輕，眼神卻深不見底的少女，心中的震撼無以復加。
他不知道她是誰，不知道她有什麼目的。
但這是他三年來，見到的第一縷光。
一縷，能將他從無邊地獄裏，拉出來的光！
沈琢緩緩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整理了一下滿是褶皺的舊衣衫，然後，對着慕綰卿，深深地、鄭重地，彎下了脊梁。
“沈琢，願爲小姐……執掌算盤，至死方休！”
“聽雪樓”，三刃其二。
“算盤”，歸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