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萬英尺的高空之下,是連綿不絕的阿爾卑斯山脈,皚皚白雪覆蓋着嶙峋的山脊,在稀薄的陽光下反射着冰冷而純粹的光,像一塊巨大而無情的畫布,掩蓋着其下所有的溝壑與裂痕。沈棲靠窗坐着,舷窗外是翻滾的雲海,她的心情卻比這雲海更爲翻騰。
“荒原”書店一別,如同按下了命運的快進鍵。一切都被那個神秘的“舟”安排得滴水不漏。新的、無從追查的身份,飛往日內瓦的機票,以及抵達因特拉肯後下榻的一家遠離維多利亞少女峰水療酒店、由家族經營的小型精品旅館。所有行程,精確到小時,卻又留出了足夠的緩沖與隱匿空間。
她不再是那個倉皇逃離顧衍追捕的沈棲,而是一個前來尋找靈感的、沉默的東方畫師。背包裏,除了簡單的行李,便是那本承載着兩個女人命運的素描本,以及那份沉甸甸的、她自己寫下的“詩骸”。
抵達因特拉肯時,正是黃昏。小鎮被雪山環抱,靜謐得像一個童話。空氣冷冽清新,吸入肺腑,帶着鬆針和雪的味道。然而,這片極致的美景,在沈棲眼中,卻彌漫着一股說不出的哀傷與緊張。蘇晚最後的目光,也曾流連於此嗎?她是在怎樣的心境下,走入那家酒店,最終走向了生命的終點?
旅館的女主人是個熱情的瑞士老太太,只會簡單的英語,卻用滿是皺紋的笑容和熱騰騰的奶酪火鍋,試圖驅散沈棲眉宇間的沉鬱。沈棲勉強回應着,心思早已飛向了那座矗立在鎮中心、如同維多利亞時代貴婦般優雅而傲慢的——維多利亞少女峰水療酒店。
次日清晨,天色未明,沈棲便醒了。她沒有開燈,在晨曦的微光中,再次翻開了蘇晚的素描本。那未完成的鈴蘭,在異國清冷的光線下,顯得愈發脆弱。她用手指細細描摹着那枚黃銅鑰匙在照片上的輪廓,心中默念着那個數字——“7”。
計劃在傍晚時分。根據“舟”傳來的最後信息,屆時酒店會有一個小型慈善晚宴,人員流動復雜,是潛入的最佳時機。他會制造一個短暫的、針對酒店監控系統的幹擾,窗口只有二十分鍾。
一整天,沈棲都如同繃緊的弓弦。她在小鎮上漫無目的地行走,目光卻一次次不受控制地瞟向那座酒店。它太美了,尖頂、浮雕、厚重的帷幕,每一處細節都彰顯着歷史的沉澱與奢華的格調。可誰能想到,在這完美的表象之下,可能隱藏着吞噬生命的黑暗。
傍晚如期而至。天空飄起了細雪,紛紛揚揚,如同無數潔白的羽毛,無聲地覆蓋着小鎮。燈光次第亮起,酒店在雪幕中顯得愈發璀璨,也愈發像一個精致而危險的陷阱。
沈棲按照指示,換上了一身與晚宴氛圍相融的黑色小禮裙,外面罩着寬大的駝色大衣,將背包緊緊抱在胸前。她像一個普通的赴宴者,混在三兩兩衣着光鮮的客人中,低着頭,走進了酒店金碧輝煌的大堂。
溫暖的氣息夾雜着香檳、香水與雪茄的味道撲面而來,觥籌交錯,笑語喧譁。這一切與沈棲內心的冰冷與孤絕形成了尖銳的對比。她避開人群,憑借着“舟”提供的、記憶中方位的指引,快速穿過主廳,走向一條相對僻靜、通往酒店深處古典翼樓的走廊。
走廊鋪着厚厚的地毯,吸收了所有的腳步聲,兩側牆壁上掛着描繪阿爾卑斯風光的古典油畫,壁燈散發着昏黃的光暈。這裏仿佛與外面的喧囂是兩個世界,時間也流淌得格外緩慢。沈棲的心跳聲在寂靜中被無限放大。
她找到了那扇隱藏在厚重帷幔之後、與牆壁幾乎融爲一體的、不起眼的橡木門。門上沒有號碼,只有一個古老的黃銅鎖孔,鎖孔上方,刻着一個幾乎與木質紋路融爲一體、若不細看根本無法察覺的、小小的羅馬數字——“VII”。
7號儲藏室!
就是這裏!
沈棲從背包側袋拿出早已準備好的、仿照照片中鑰匙形狀用高硬度樹脂3D打印的復制品——這是“舟”根據她提供的圖像分析,提前爲她準備好的。冰冷的觸感從指尖傳來,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就在她準備將鑰匙插入鎖孔的瞬間——
“這位女士,請問需要幫助嗎?”
一個溫和卻帶着不容置疑質詢意味的男聲,在她身後響起。
沈棲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她猛地回頭,看到一個穿着酒店經理制服、身材高大、面容嚴謹的瑞士男人,正站在幾步之外,臉上帶着職業化的微笑,眼神卻銳利地掃視着她。
被發現了?!
是計劃暴露了?還是僅僅是例行巡查?
大腦一片空白,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住她的喉嚨。她攥緊了手中的鑰匙復制品,指甲深深陷進掌心。
不能慌。絕對不能慌。
她迅速調整表情,轉過身,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帶着些許迷惘和抱歉的微笑,用流利的英語回應:“哦,謝謝。我可能……迷路了。晚宴的洗手間是往這個方向嗎?”她刻意讓自己的聲音帶着一絲不確定和尷尬。
經理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又掃過她手中尚未完全藏起的“鑰匙”,那眼神深處的審視並未完全消散。“女士,洗手間在主廳的另一側。這裏是非對客區域。”他做了個請的手勢,“需要我帶您過去嗎?”
“不,不用了,謝謝您。我自己可以找到。”沈棲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自然,她攏了攏大衣,將拿着鑰匙的手不着痕跡地縮回袖中,仿佛那只是一個女士隨身的小物件。她朝着經理示意的方向,邁步離開。
每一步都走得極其艱難,她能感覺到背後那道審視的目光,如同實質般釘在她的背上。直到拐過走廊轉角,確認脫離了對方的視線,她才靠在冰涼的牆壁上,感覺後背已被冷汗浸溼。
失敗了?計劃剛開始就夭折了?
不,不對。那經理雖然懷疑,但似乎並未完全確定她的意圖。他只是驅離,並未采取更激烈的措施。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舟”創造的幹擾窗口正在快速縮小。必須盡快行動!
她咬緊牙關,等了幾秒,估算着經理可能已經離開,再次小心翼翼地探出頭去。走廊空無一人!
機會稍縱即逝!
她不再猶豫,如同靈巧的貓,迅速閃回那扇橡木門前,將樹脂鑰匙精準地插入鎖孔。
“咔噠。”
一聲輕微到幾乎無法察覺的響動,在寂靜的走廊裏,卻如同驚雷般在她耳邊炸開。
鎖,開了!
她輕輕推開厚重的木門,一股陳舊的、混合着木頭、紙張和淡淡防蟲藥水的氣味撲面而來。門內一片漆黑。
她閃身進去,反手輕輕將門關上,隔絕了外面那個充滿危險的世界。
黑暗中,她靠着門板,劇烈地喘息着。成功了……她進來了!
她摸索着打開手機的電筒功能,一道光柱刺破黑暗,照亮了這個狹小的空間。
這裏與其說是個房間,不如說是個壁櫥。四壁是光禿禿的石牆,沒有任何裝飾。只有一個古老的、同樣由橡木制成的、帶有多個小抽屜的立櫃,靜靜地矗立在中央,像一口沉默的棺材。
蘇晚……就在這裏,留下了她最後的秘密嗎?
沈棲走到立櫃前,心髒狂跳。她伸出手,帶着一種近乎虔誠的顫抖,拉開了標着“VII”號的那個抽屜。
沒有想象中的日記本,也沒有駭人的證據。
抽屜裏,只有兩樣東西。
一樣,是一封沒有署名、甚至沒有裝入信封的、對折着的信箋。
另一樣,是一個小小的、用天鵝絨布包裹的物件。
沈棲首先拿起了那封信。信紙已經有些發黃,上面的字跡,是蘇晚的,與她素描本上的字跡一模一樣,只是更加潦草、無力,仿佛用盡了生命中最後的氣力。
她借着手機微弱的光,逐字逐句地讀下去。每讀一個字,她的臉色就蒼白一分,呼吸就急促一分。信中的內容,像一把冰冷的鑿子,將她之前所有的猜測、所有的推論,都徹底顛覆、擊碎,然後又重組爲一個更加黑暗、更加令人難以置信的真相……
信紙的最後一行,寫着:
“……若有人找到這裏,請將這一切,帶給他。告訴他,我從未恨他,我只是……太累了。願那裏的雪,最終能洗淨所有。”
沈棲的手顫抖得幾乎握不住那薄薄的紙頁。她猛地將目光投向抽屜裏那另一個物件。
她伸出手,解開那柔軟的天鵝絨布。
裏面包裹着的,赫然是——
一枚與她手中樹脂鑰匙幾乎一模一樣,卻帶着歲月沉澱下來的溫潤光澤的、真正的黃銅鑰匙。
鑰匙的柄部,那個清晰的、古老的花體數字“7”,在手機冷光下,泛着幽幽的光澤。
而在鑰匙旁邊,天鵝絨布上,還靜靜躺着一小片幹枯的、顏色發暗的……
白色鈴蘭花瓣。
雪,還在窗外無聲地飄落,覆蓋着山峰,覆蓋着小鎮,也試圖覆蓋着這塵封了三年、此刻終於重見天日的、殘酷的真相。
沈棲站在冰冷的儲藏室裏,握着那封足以掀起驚濤駭浪的信,看着那枚真正的鑰匙和枯萎的花瓣,感覺自己仿佛也被這阿爾卑斯的冰雪,從頭到腳,徹底凍結。
她找到了蘇晚留下的東西。
但真相的重量,遠比她想象的,更加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