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水中的人,皮膚粗糙暗沉,臉頰有兩片褪不去的高原紅,嘴唇因爲幹裂而起皮,那雙曾明亮如水的眼睛,如今只剩下疲憊和麻木。
這哪裏還是當年文工團那個身姿挺拔、神采奕奕的領舞季明瀚?
七年西北的風沙和苦寒,早已將他磋磨得面目全非。
而這一切,都是爲了一個女人,一個將他放在國家和人民之後的女人。
心口傳來一陣窒息般的劇痛,眼淚終於控制不住,大顆大顆地砸進冰冷的河水裏,漾開一圈圈破碎的漣漪。
就在他痛不欲生,幾乎想要縱身跳進這冰冷的河水裏,一了百了的時候,旁邊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呼救聲!
“救命啊!孩子掉河裏了!快來人啊!”
季明瀚渾身一震,猛地抬頭!
只見離他幾十米遠的河面上,一個小小的身影正在冰冷的水裏撲騰掙扎!
幾乎是本能反應,他一個箭步沖過去,撲通一聲跳進了刺骨的河水裏!
河水湍急,他拼盡全力抓住了孩子的衣領,拖着她往岸邊遊。
上岸時,他幾乎虛脫,和那個已經昏迷的孩子一起癱倒在冰冷的岸邊。
孩子被推進急救室,季明瀚也匆匆跟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一對穿着體面的中年夫婦沖了過來,直奔醫生詢問孩子情況。
確認孩子沒事後,兩人抱頭痛哭,隨即又轉向旁邊的季明瀚,抓着他的手,千恩萬謝。
“同志!真是太謝謝你了!謝謝你救了我們家小寶!你是我們全家的恩人啊!”那位母親哭得不能自已。
那位父親也紅着眼睛,緊緊握着季明瀚冰冷的手:“同志,你叫什麼名字?在哪工作?我們一定要好好感謝你!”
季明瀚疲憊地搖了搖頭:“不用謝,孩子沒事就好,我先走了。”
他轉身想離開,身上又冷又溼,頭也有些暈。
那位父親卻忽然愣住了,盯着季明瀚的側臉,遲疑地叫了一聲:“你是文工團的……季明瀚?!”
季明瀚腳步一頓,回過頭,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那位父親仔細端詳了他幾眼,臉上露出驚喜和確認的神色:“真的是你!幾年前,你們文工團給我們軍區做匯報演出,你的領舞《人民子弟兵》,我印象太深了!跳得真好!動作、眼神、那股勁兒……絕了!”
季明瀚想起來了。
這位是軍區的李政委,當時確實來看過演出,還上台和演員們握過手。
“李政委?”季明瀚低聲叫了一句,有些局促地扯了扯自己溼透的衣服。
李政委上下打量着他,眼裏滿是詫異和惋惜:“季明瀚同志,你跳得這麼好,是難得的好苗子啊!怎麼這幾年……再沒見你在文工團的演出名單裏了?是調走了嗎?”
季明瀚喉嚨發緊,垂下眼睫:“我……我去西北參加建設了。”
“西北建設?”李政委更驚訝了,“那是好事情!可我記得,支援建設一般一年就輪換回來了。你怎麼……”
季明瀚苦澀地扯了扯嘴角,沒說話。
他能說什麼?說他的未婚妻,爲了“國家和人民”,親手駁回了他七年的調回申請?
李政委見他神色黯然,似乎明白了什麼,眉頭微微皺起。
他沉吟了一下,忽然道:“季明瀚同志,正好有件事。我們軍區文工團最近有一個出國深造的名額,去蘇聯學習,爲期兩年。這是非常難得的機會,我看了團裏報上來的幾個人選,總覺得……還差點意思。”
他看着季明瀚,眼神變得認真而欣賞:“術業有專攻。建設祖國需要人,但文藝戰線同樣重要,也需要優秀的人才。你的底子非常好,只是這幾年……耽擱了。如果你願意,這個名額,我可以推薦給你。西北那邊的手續,我來幫你協調解決。”
出國深造?去蘇聯?
季明瀚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着李政委。
那是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機會。
“我……我願意!”季明瀚幾乎沒有任何猶豫,聲音因爲激動而有些發顫,“李政委,我非常願意!謝謝您給我這個機會!”
李政委欣慰地點點頭,隨即又想到什麼,問道:“不過,我記得……你好像有未婚妻?是霍秀珍霍團長吧?出國兩年,你們這……”
“沒有未婚妻。”季明瀚打斷她,聲音清晰,斬釘截鐵。
李政委愣了一下。
季明瀚迎着他的目光,眼神裏沒有了之前的彷徨和痛苦,只剩下一種決絕的平靜。
“李政委,我沒有未婚妻。”他重復了一遍,字字清晰,“以前沒有,以後,更不會有!”
從他知道霍秀珍親手駁回他七年申請的那一刻起,從他聽到她說“比起他,我更愛國家和人民”的那一刻起,那個深愛着霍秀珍、傻傻等着她七年的季明瀚,就已經死了。
她可以盡情地、一輩子去奉獻給她的國家和人民。
而他季明瀚,從今往後,與她霍秀珍,再無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