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天還沒亮透，順天西郊御前侍衛第一旅訓練場就響起急促的哨聲。
寒風像刀子似的刮過營地，兩千名官兵從營房裏跑出來，在操場上列隊集合。不少人邊跑邊扣着軍裝扣子，嘴裏哈出的白氣在昏黃路燈下連成一片。沒人敢說話，但眼神都在暗中交換——這麼早緊急集合，肯定出大事了。
六點整，隊伍勉強站齊了。
趙剛旅長已經站在臨時搭建的水泥台子上，一身筆挺的墨綠色軍裝，領章上少將金星在晨曦中泛着冷光。這位新任旅長到任才二十多天，平時話不多，訓練場上卻像換了個人，親自帶隊沖鋒，親自趴在地上練射擊，一雙眼睛看人的時候，總讓人覺得那目光能穿透皮肉直看到心裏去。
“全體都有！立正——”
值星官嘶啞的吼聲在操場上回蕩。
士兵們繃直身體，目光卻忍不住往觀禮台上瞟。觀禮台不知什麼時候搭起來的，上面擺着幾張鋪了紅絨布的椅子。此刻椅子上坐着兩個人，一個是國防部部長徐錚，另一個……
不少老兵倒吸一口冷氣。
是皇帝陛下。
蘇衍穿着深藍色陸軍元帥常服，沒戴綬帶，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裏。徐錚部長在一旁微微欠身，似乎在低聲匯報什麼。這位皇帝陛下沒看台下，手裏翻着一份文件，偶爾抬眼掃過訓練場，那目光平靜得讓人心頭發緊。
“稍息。”
趙剛接過鐵皮喇叭筒，聲音通過擴音器傳遍訓練場。
“今天緊急集合，只有一件事。”
訓練場上安靜得能聽見風吹旗子的獵獵聲。
“御前侍衛第一旅，是陛下親軍，是華國新軍的標杆。陛下組建這支隊伍時說過，要的是忠誠、紀律、戰鬥力。但是，有些人把這話當耳旁風！”
趙剛的聲音突然拔高，像鞭子一樣抽在空氣裏。
“憲兵！把人帶上來！”
訓練場東側，八名憲兵押着兩個人走過來。那兩人被反綁着雙手，軍裝上的肩章、領章全被撕掉了，走路時腳步踉蹌。走近了，官兵們才認出是誰——一營營長王振彪，三營副營長劉世傑。
隊伍裏響起壓抑的騷動。
王振彪可是端王蘇峰的遠房親戚，在旅裏向來橫着走。劉世傑也不簡單，前陸軍總長的門生，據說在軍界人脈深厚。這兩人怎麼被綁起來了？
“跪下！”
憲兵一腳踹在兩人腿彎處，王振彪和劉世傑噗通跪倒在台前，臉漲得通紅。
趙剛拿起一份文件，聲音冷得像冰。
“經保密局調查核實，報請陛下核準，現將王振彪、劉世傑二人罪狀公示如下——”
文件翻頁的聲音通過擴音器傳出來，沙沙作響。
“第一條，自去年八月至今年一月，王振彪、劉世傑先後七次，與日本三井物產順天分社經理鬆本太郎秘密會面。會面地點包括東城茶樓、西郊馬場、南苑私宅。期間，二人向鬆本太郎泄露我旅軍營駐防調整計劃三次，訓練日程安排四次，裝備清單及庫存數量兩次。”
訓練場上一片譁然。
幾個站在前排的軍官臉色唰地白了。
“肅靜！”值星官吼道。
趙剛繼續念：“第二條，去年十月至十二月，二人利用職務之便，從軍械庫盜取德制毛瑟步槍三十支，配套彈藥五千發。通過中間人，以每支步槍五十銀元、每千發彈藥八十銀元的價格，賣給天津日商商會。共計獲利兩千銀元，贓款已在其家中搜出。”
“第三條，接受日商賄賂。去年九月，鬆本太郎贈送王振彪瑞士金表一塊，價值約三百銀元；贈送劉世傑東洋綢緞十匹，價值約二百銀元。二人收受賄賂後，承諾爲日商貨物進入軍營提供便利，並協助日商招募軍中線人。”
念到這裏，趙剛停頓了一下。
訓練場上死一般的寂靜。兩千雙眼睛盯着台上，不少人後背都冒出冷汗。
“冤枉！我冤枉啊！”劉世傑突然掙扎着抬起頭，聲音帶着哭腔，“趙旅長，我是被人陷害的！那些東西是朋友送的，我不知道是日商……”
“閉嘴！”
趙剛厲聲打斷。
王振彪倒是硬氣些，梗着脖子喊：“趙剛！你知道我是什麼人嗎？端王是我表叔公！你敢動我，端王不會放過你！”
這話一出，觀禮台上的徐錚部長皺了皺眉，側身看向蘇衍。
蘇衍合上手裏的文件，抬了抬手。
徐錚立刻起身，走到台前接過喇叭筒。
“王振彪，你看清楚。”徐錚的聲音不大，但每個字都像釘子似的砸下來，“觀禮台上坐着的，是華國皇帝陛下。陛下在此，你還敢抬出端王的名號？你是端王的兵，還是陛下的兵？”
王振彪張了張嘴，話卡在喉嚨裏。
徐錚轉向全場：“諸位，陛下組建御前侍衛第一旅時說過，這支部隊只效忠國家，效忠皇帝。任何人的關系、背景、靠山，在這裏都不作數！作數的只有一條——你是否忠誠，是否守紀，是否配得上身上這身軍裝！”
說完，徐錚退回座位，將喇叭筒交還給趙剛。
趙剛展開文件最後一頁。
“經查，王振彪、劉世傑二人所犯罪行，事實清楚，證據確鑿。依據《華國陸軍戰時特別條例》第三條‘通敵泄密罪’，及陛下特批手諭，判決如下——”
寒風突然大了起來，旗杆上的軍旗被吹得獵獵作響。
“判處死刑。”
“立即執行。”
八個字，像八記重錘。
王振彪腿一軟，整個人癱在地上。劉世傑開始渾身發抖，褲襠處溼了一大片，臊臭味被風吹散開。
“不……不能……陛下饒命！陛下饒命啊！”劉世傑哭喊着往觀禮台方向磕頭，額頭撞在凍硬的土地上，砰砰作響，“我願意戴罪立功！我交代！我還有同夥！我都說——”
趙剛面無表情地揮了揮手。
八名憲兵上前，兩人一組，架起王振彪和劉世傑就往訓練場東側拖。那裏有一堵土牆，是平時練習射擊用的靶牆。牆前已經站了一排士兵，八個人，清一色的德制步槍。
“陛下！陛下開恩啊——”
王振彪的哭嚎聲越來越遠。
全場官兵像被凍住了似的，沒人敢動，沒人敢出聲。不少新兵臉白得像紙，嘴唇哆嗦着。幾個老兵閉上眼睛，喉結上下滾動。
憲兵把兩人按在土牆前。
王振彪已經不喊了，整個人像丟了魂，呆呆地看着前方。劉世傑還在掙扎，被憲兵死死按住肩膀。
行刑隊長舉起右手。
“預備——”
八支步槍同時抬起，槍口對準二十米外的兩個人。
訓練場上，有士兵忍不住別過臉去。
“放！”
砰——
槍聲在清晨的空氣裏炸開，驚起遠處樹林裏一群寒鴉。
王振彪和劉世傑的身體猛地一顫，隨後軟軟地滑倒在土牆根下。兩人胸前綻開暗紅色的血花，在土黃色的牆面上格外刺眼。
軍醫官快步上前，蹲下檢查脈搏、瞳孔。
半分鍾後，軍醫官起身立正：“報告旅長，二人均已斃命。”
趙剛點了點頭。
憲兵用草席蓋住屍體，抬上板車拉走了。土牆上那攤血跡還留在那裏，像一塊永遠擦不掉的污漬。
趙剛重新舉起喇叭筒。
訓練場上兩千名官兵，此刻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位旅長身上，集中在那張冷峻的臉上。
“都看見了？”
趙剛的聲音不高，但每個字都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裏。
“這就是通敵的下場。這就是腐化的下場。這就是把陛下信任當兒戲的下場。”
他往前走了一步，站在台子邊緣。
“御前侍衛第一旅，是陛下親手組建的新軍。陛下要的是一支能打仗、打勝仗的軍隊，不是藏污納垢、吃裏扒外的爛攤子！”
寒風吹起趙剛軍裝的下擺。
“從今天起，全旅實行新軍規。我宣讀幾條，你們都給我記到骨子裏去——”
“第一條，官兵一律平等。廢除軍官特權，同吃同住同訓練。誰覺得自己高人一等，現在就給我滾出這個軍營！”
“第二條，嚴禁任何形式的貪污、克扣、勒索。軍餉足額發放，夥食公開透明。誰敢動士兵一個銅板，下次跪在土牆前的就是你！”
“第三條，嚴禁與外國勢力私下往來。尤其是日本人！正常外交是外交部的事，軍人只需要記住一件事——槍口該對準誰！”
趙剛頓了頓，目光緩緩掃過全場。
那一排排年輕或不再年輕的臉，在晨光中顯得格外清晰。有人眼神堅定，有人目光躲閃，有人還在發抖。
“我知道，你們當中有些人，以前在其他部隊待過，染上些舊習氣。覺得當官就該有特權，覺得撈點油水沒什麼，覺得和日商做點生意是交際。”
“我今天把話放在這兒——在御前侍衛第一旅，這些念頭，趁早給我斷了！”
趙剛的聲音陡然拔高。
“陛下給了兩個月時間，讓這支隊伍脫胎換骨。現在已經過去二十三天，還剩三十七天！這三十七天裏，我會親自盯着每一個人。訓練不達標，淘汰！紀律不遵守，淘汰！忠誠有疑問，淘汰！”
“我要的不是兩千個穿着軍裝的人，我要的是兩千把出鞘的刀！兩千杆指哪兒打哪兒的槍！兩千個敢爲華國流血、敢爲陛下效死的兵！”
觀禮台上，蘇衍終於站起身。
徐錚部長也跟着站起來。
趙剛立刻轉身，面向觀禮台立正敬禮：“請陛下訓示！”
兩千名官兵齊刷刷立正，動作整齊劃一，比剛才集合時不知強了多少倍。
蘇衍沒有接喇叭筒，只是往前走了一步，站在台前。
訓練場上安靜得能聽見呼吸聲。
“趙旅長說得很好。”
皇帝陛下的聲音平靜，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朕只要兩千個兵。不是兩千個官，不是兩千個爺，就是兩千個兵。”
“能打仗的兵。”
“聽命令的兵。”
“骨頭硬的兵。”
蘇衍的目光從隊伍前排掃到後排，像在記住每一張臉。
“今天跪在牆根的那兩個人，曾經也是兵。後來忘了本，忘了自己吃的是誰的糧，穿的是誰的衣，拿的是誰的餉。”
“這樣的人，不配穿軍裝。”
“這樣的人，有一個，朕殺一個。有一百個，朕殺一百個。”
皇帝陛下說完，轉身走下觀禮台。
徐錚部長緊隨其後，趙剛旅長跑步跟上。黑色轎車駛入訓練場，接上兩人，緩緩駛出營門。
直到車影消失在視野裏，值星官才敢喊出那句“解散”。
但沒人動。
官兵們還站在原地，目光還盯着東側那堵土牆。牆上的血跡已經發黑，在晨光中像一只猙獰的眼睛，冷冷地看着每一個人。
許久，才有軍官低聲說：“都回吧……今天上午照常訓練。”
隊伍慢慢散開。
但每個人走路時，腳步都輕了許多，眼神都正了許多。那些平時喜歡勾肩搭背說小話的，現在都閉着嘴。那些喜歡對士兵吆五喝六的軍官，說話時語氣也軟了幾分。
午飯時，食堂裏異常安靜。
沒人抱怨夥食，沒人浪費糧食。就連最愛挑食的幾個少爺兵，也把碗裏的白菜豆腐吃得幹幹淨淨。
天黑時，營房裏陸續傳出交代問題的聲音。十七名軍官主動找到趙剛，坦白了或大或小的問題——有克扣過夥食費的，有收受過小賄賂的，有訓練中弄虛作假的。
還有八名士兵，鼓足勇氣舉報了上級的違紀行爲。
趙剛讓書記官一一記錄，然後只說了一句話：“主動交代的，按新軍規從輕處理。隱瞞不報被查出來的，按今天那兩人的標準辦。”
這句話傳到各營各連，又引發一輪交代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