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星沉的臉色只微微一滯,旋即卻浮起一抹近乎疲倦的平靜。
他抬手捏了捏眉心,嗓音裏透出慣常的、那種哄孩子般的無奈:“寧寧,別拿和離說氣話。”
“孩子就快出世了,難道要讓他一落地便沒有父親庇護?今日是我錯了,我不該再見她。”他頓了頓,語氣放得更軟,“我答應你,絕不會再有下回。”
一旁的溫瑩瑩聞言,淚珠無聲滾落,那眼神幽幽地望過來,像沾了露水的蛛絲。傅星沉偏過頭去,終究伸手想去牽許書寧:“我們回家,好不好?”
他篤定她舍不得——懷着八個月身孕的女人,能走到哪裏去?
許書寧唇瓣顫了顫,腹中卻驟然一記猛踢,疼得她臉色煞白。所有爭辯的話都碎在喉間,她最後只冷冷瞥了溫瑩瑩一眼,轉身便走。
傅星沉快步跟上,手再次探來,卻被她漠然拂開。
他嘆了口氣,不再言語,只隨她默默上了馬車。
車簾將落未落時,他還是忍不住側過臉,朝那個街角望去——目光裏沉甸甸的歉疚與憐惜,像一柄淬了毒的細針,穩穩扎進許書寧心口。
其實三年前,先提和離的人,是他。
丞相府百年家訓,男子不納二色。當年傅星沉跪在父親面前求娶時,曾一字一句立誓:“此生唯有寧寧一人,白首不離。”
後來他既背了誓,這段姻緣便早已千瘡百孔。
許書寧至今記得,她第一次撞破他與溫瑩瑩私情那日。
她瘋了一般抓起案上青瓷硯台砸過去,溫瑩瑩額角綻出血花,傅星沉撲上來攔時,被她失手打斷了三根肋骨。
兩個人躺在相鄰的廂房裏養傷,藥味混着血腥氣,熏得她日夜作嘔。
十幾年的朝夕與共,怎就敵不過七日光景?
她像個徹頭徹尾的瘋子,哭罵、撕扯、摔盡屋裏能摔的一切。可無論她如何癲狂,都拉不回他漸行漸遠的腳步。
所以當他終於說“家中一切盡歸於你,只求和離”時,她竟覺出一種瀕死的平靜。提筆在和離書上落款時,手腕穩得沒有一絲顫抖。
只是那紙文書還未遞到他手中,溫瑩瑩便出了事——她開錯的藥方,奪了一條人命。
死者親族聚在醫館前哭號討債,黑壓壓的人群像欲來的烏雲。混亂中,溫瑩瑩竟將身懷六甲的她猛推向暴怒的人潮。
她從丈高的台階上跌落,腹中骨肉化作一灘血水。閉上眼的最後一瞬,她看見傅星沉瘋了一樣撥開人群沖過來,抱起的卻是暈倒在一旁的溫瑩瑩。
她在鬼門關徘徊了整整三日。
此後又臥床半年,才勉強撿回半條命。傅星沉大約是愧悔難當,又或是終究忌憚丞相府的威勢,終究與溫瑩瑩斷了往來,重新回到了這座空曠的府邸。
而溫瑩瑩勾引太傅、致使太傅夫人小產的消息,早已傳遍京城每個角落。她被醫館驅逐,被世人唾棄,最終像一抹塵灰,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風裏。
三年光陰,原以爲足以撫平所有溝壑。
可今日街角那一眼——他下意識追過去的腳步,分明在說:有些東西從未過去。
他們在一起不過月餘。短短三十個日夜的情分,竟比得過他們十幾年來相依爲命的朝夕?
許書寧忽然覺得累極了,累到連伸手去拉的力氣都渙散成灰。
這一次,是她不想要了。
回府後,她即刻喚來貼身侍女:“去請張管家來,說我有要事相商。”
張管家是母親從娘家帶來的老人,這些年替她打理嫁妝產業,沉穩可靠。有他在,心裏才略略定了半分。
她沒理會身後傅星沉欲言又止的神情,徑直走到梳妝台前,從妝匣最深處取出了那封壓了三年的和離書。
紙張已泛了黃,指尖撫過兩人並排的籤名時,當年他遞來這紙文書的神情,竟清晰如昨——眼底那點稀薄的愧疚,遠遠蓋不住奔向新生的決絕。
他說:“寧寧,我愛上瑩瑩了。這府裏的一切都留給你,太傅的官職我亦可辭去。只求你……放我走。”
許書寧驟然攥緊紙頁,三年了,心口那陣悶痛竟分毫未減。
身後忽然探來一只手,輕輕抽走了她掌中的紙張。傅星沉從背後環住她日漸沉重的腰身,下頜抵在她發間,聲音刻意放得柔軟:“寧寧在看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