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好幾日,沈恪的轎輿才回到官邸。
這回我沒像往常那樣在正廳候着,只獨自坐在書房看書。
任窗外車馬喧囂、儀仗煊赫,也未抬眼看一眼。
沈恪推開門時,身上還挾着外面的寒氣。
“宋青。”他的聲音有些沙啞,透着遠歸的疲憊,“你弟弟的事,我剛知曉。節哀。人生難免死別,我們……總得向前看。”
我抬眼看他,忽然覺得眼前人無比陌生。
沒有寬慰,沒有歉疚,只理所當然地說着這些道理。
“爲何林婉秋能用八百裏加急驛道,能調你的轎子,甚至能用朝廷密道與閨中密友通信,”我的聲音很靜,“而我弟弟在災區失蹤受傷時,連用一次驛道快馬,都需層層周轉?”
沈恪的喉結動了一下。
這個在朝堂上舌戰群臣從不落下風的男人,竟沉默了許久。
“那是……朝廷對文書整理的特別授權。”他終於開口,手指無意識地撫了撫袖口,“林女官的父親是爲國捐軀,在不違根本律法的前提下,準予些微人情體恤,亦是常情。”
我“啪”一聲合上書。
“官署記檔在冊的忠烈遺屬,共有十九位,沈恪。”
“其中七位的直系親眷,此刻就在災區任職。爲何獨獨林婉秋,能讓你如此破例?”
沈恪的目光落在我書桌上——那裏攤開的不僅是律例條文,還有我夾在其中的、弟弟最後那份未能送出的救治請願。
“罷了。”我站起身,“不必再說。從今往後,你想予她何等特權,皆隨你意。”
他第一次在我臉上看見這樣的神情。
不是委屈,亦非憤怒,而是一種徹底冷下去的漠然。
“宋青。”他放低了聲音,“我可以向你保證,我對林女官的關照,皆有分寸……”
我輕輕嗤笑一聲,從他身側走過。
入夜,我收拾停當走出內室時,外間膳桌上已擺好了幾道精致的江浙菜,還冒着熱氣。
林婉秋不知何時來了,正坐在桌邊,儼然一副主人姿態。
見我出來,她熱絡地招呼我落座,又特意盛了一小碗湯,將瓷勺輕輕推到我面前:“姐姐,這道鮮燉魚湯最是滋補。我親手煨的,還特意調了方子,更清淡些。”
我垂眼看去,清湯裏浮着細碎的芫荽末。
嚴重的芫荽之敏,曾讓我在醫館急救過兩回。我的脈案首頁,便用朱筆標着這一條。
“多謝,但我用不得芫荽。”我將湯碗輕輕推回。
林婉秋面上的笑意凝住了。
她轉向沈恪時,眼圈倏地紅了:“是妾身思慮不周……或許,本不該來的。”
“夜深了,確是不該來。”我淡淡道。
聽見這話,她的眼淚立刻落了下來:“姐姐身子不適,妾身還是先回去……”
“坐着。”沈恪的手輕按在她肩上,目光卻落在我臉上,“婉秋特意爲你備的藥膳。略嚐一口,也是禮數。”
我抬眼與他對視:“湯裏有芫荽。我會起疹。”
“煨了這許久,早無礙了。”他眉頭蹙起,“宋青,適可而止。把湯喝了。”
積壓太久的情緒,在這一刻轟然決堤。
我撐着桌沿起身,不慎撞到了桌角。
湯碗翻倒,滾燙的湯汁潑濺在林婉秋不及收回的手背上。
“我說了,我不喝!”
碎瓷在她白皙的肌膚上劃開細痕,血珠迅速沁出,在衣袖上泅開刺目的紅。
“婉秋!”沈恪幾乎本能地將她護到身後,扯過帕子按緊傷口。
林婉秋捧着自己受傷的手,淚盈於睫:“無妨的……姐姐定不是存心……妾身只是盼着這頓飯能讓大家緩釋些……”
“宋青!”沈恪轉過身時,臉上是我從未見過的厲色——那是他在朝堂上駁斥政敵時才有的神情,此刻卻盡數朝我傾瀉而來,“你看看你自己,成了什麼樣子!向婉秋賠禮!”
我拄着拐杖站穩,腿上的夾板在燭火下白得晃眼。
“賠禮?”我的聲音平靜得自己都陌生,“絕無可能。”
沈恪盯着我看了片刻,忽然扯過一旁的外袍裹住林婉秋的肩,攬着她便朝門外走去。
門被重重摔上,悶響如掌摑在臉。
我獨自立在滿地狼藉之中,許久,才緩緩俯身,去拾那些碎裂的瓷片。
指尖不知何時劃破了,血珠順着掌紋,一滴,一滴,無聲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