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七點四十五分，肖博峰推開消費組區域玻璃門時，裏面已經坐滿了人。
這裏的氛圍和沈墨那邊截然不同。跨境並購組像間重症監護室，安靜、壓抑，每口呼吸都帶着消毒水般的風險意識。而消費組更像急診中心——嘈雜、忙碌，空氣裏混雜着咖啡因、外賣餘味和一種近乎亢奮的語速。
白色書寫板上貼滿了各種飲料罐的包裝紙、手繪的概念圖、還有用彩色磁釘固定的消費者調研報告片段。四台雙屏顯示器亮着，分別展示着社交媒體熱度趨勢、連鎖商超POS數據、以及一份用至少二十種顏色標注的Excel財務模型。
林薇站在書寫板前，背對着門。她今天換了件淺米色的羊絨衫，黑色鉛筆褲，頭發依然一絲不苟地束在腦後。左手拿着激光筆，右手夾着三支不同顏色的白板筆。她正語速極快地對面前圍坐的五六個人說着什麼：
“……所以關鍵不是‘草本’這個概念好不好，是‘悅活’這個品牌到底還有多少殘值。他們去年砸了三千萬做綜藝冠名，結果銷量只漲了百分之五，說明什麼？要麼是流量造假，要麼是轉化路徑斷了……”
肖博峰在門口停頓了一秒。趙峰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進去吧，找個空位。”
他走進去，在最外側的空椅子坐下。沒人抬頭看他，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薇和白板上。
“David，”林薇點名，激光筆的紅點精準落在一個戴黑框眼鏡的男生面前，“你昨天跑的那幾家便利店，終端陳列情況？”
被叫David的分析師立刻翻開筆記本：“‘悅活’在全家和7-11的貨架位置普遍靠下，不在視線黃金區。促銷標籤陳舊，生產日期大多是兩個月前的。我問了店員，說補貨頻率遠低於農夫山泉和康師傅。”
“庫存周轉天數算出來了嗎？”
“初步匡算，渠道庫存大概在四十五天左右，遠高於行業健康的二十八天。”David推了推眼鏡，“而且，有經銷商反饋，最近一批貨的退貨率在升高。”
林薇在白板上寫下“庫存45天”、“退貨率升”，筆跡鋒利如刀刻。她轉過頭，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全場，最後落在肖博峰臉上。
“新來的？”她問，語氣聽不出情緒。
“肖博峰，跨境組過來支持的。”肖博峰回答。
“趙峰提過你。”林薇收回目光，仿佛他只是件新到的辦公用品，“那你看過‘悅活’的財報了嗎？”
“昨晚看了摘要。”肖博峰如實說。趙峰的郵件來得晚，他只來得及快速瀏覽了這家公司的基本情況和最近三年的利潤表、現金流量表。
“摘要。”林薇重復這個詞，嘴角似乎彎了一下，但更像是諷刺，“那你用三十秒告訴我，這家公司最可疑的數字是什麼。”
會議室裏瞬間安靜。幾道目光投過來，有好奇，有同情，也有David那種“看你怎麼死”的微妙表情。
肖博峰沒有立刻回答。他閉上眼睛，快速調取昨晚掃描進大腦的記憶碎片：利潤表……營收增長平緩……毛利率逐年微降……銷售費用率飆升……現金流量表……經營活動現金流淨額連續兩年爲負……籌資活動現金流入巨大……
三十秒到。
他睜開眼：“經營活動現金流淨額連續兩年爲負，且與淨利潤的背離幅度逐年擴大。去年淨利潤是正三千八百萬，但經營現金流淨流出五千二百萬。差額九千萬。同時，公司賬面貨幣資金卻從一億二增加到一億八。”
林薇手裏的激光筆頓住了。
“繼續說。”她聲音沒變，但身體微微前傾。
“利潤和現金流的巨大背離，通常有幾個可能：一是應收賬款激增，但‘悅活’的應收賬款周轉天數只是微增；二是存貨積壓，剛才David的數據部分證實了；三是……”肖博峰停頓了一下，“三是將本應費用化的支出資本化，或者通過關聯交易美化利潤。”
他抬起頭，看向林薇：“我猜，是第三種。”
會議室裏落針可聞。林薇盯着他看了幾秒，忽然轉身，在白板上“庫存45天”旁邊，用力畫了個圈，然後寫下兩個大字：利潤質量。
“David，”她沒回頭，“你現在就去把‘悅活’過去三年所有超過五百萬的‘市場推廣服務合同’找出來，重點看籤約方是不是同一家叫‘靈思傳媒’的公司。查股權結構，查實控人關聯關系。”
“明白！”David立刻起身，抓起筆記本沖了出去。
林薇這才轉回身，重新看向肖博峰。這次她的目光裏多了些實質性的東西，不再是打量物品。
“你剛才說的‘資本化’，具體指什麼？”她問。
“財報附注裏，他們的‘無形資產’和‘長期待攤費用’科目餘額增長很快。”肖博峰說，“我懷疑，他們把大量本應直接計入當期銷售費用的廣告投放、渠道返利，通過籤訂‘長期服務合同’的方式，資本化爲無形資產或長期待攤，然後分多年攤銷。這樣，當期的利潤表就好看了，但現金流會暴露問題。”
這是前世很多快消公司財務洗澡的常見把戲。在2007年，還算新鮮，但已經有人開始玩了。
林薇沉默了幾秒，然後點了點頭。不是贊許，更像是“答案正確，進入下一題”的確認。
“行。那今天你的任務就是，跟Amy一起，把‘悅活’過去五年所有資本性支出和費用化支出的明細拉出來，做個重新分類和調整。”她指了指坐在肖博峰斜對面的一個短發女生，“看看如果按更保守的會計處理，他們的真實利潤到底是什麼水平。”
Amy抬起頭，沖肖博峰飛快地笑了一下，笑容有點僵硬，更像是緊張。
“林老師，數據量可能很大……”Amy小聲說。
“所以給你們兩個人。”林薇已經轉過身，繼續在白板上寫寫畫畫，“下班前我要看到初步結果。記住，我要的不是‘可能’、‘大概’，我要的是可以寫在報告裏、經得起審計拷問的數字。”
會議在八點半準時結束。人群散去，肖博峰收拾東西準備跟Amy去工位，林薇叫住了他。
“你之前做地產模型，用的現金流折現模型？”她問，手裏還在整理一疊調研問卷。
“是。”
“消費品的估值邏輯不一樣。”林薇抬起頭，目光銳利，“地產看土地、看政策、看杠杆。消費品看品牌、看渠道、看人心。數字可以粉飾，但貨架位置和消費者的錢包不會撒謊。”
她頓了頓，遞過來一個U盤：“這裏面是‘悅活’主要競品過去三年的終端監測數據，包括價盤、促銷頻次、消費者滿意度評分。看完了，告訴我，如果你是他們老板，第一刀砍在哪裏，第二刀砍在哪裏。”
肖博峰接過U盤。
“還有，”林薇補充，語氣隨意了些，“在消費組，不用像在沈墨那邊那麼……繃着。這裏允許犯錯，但犯錯的速度要快，修正的速度要更快。”
說完，她抱着資料轉身離開，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清脆而有節奏。
肖博峰站在原地，握着手裏的U盤。林薇的作風和沈墨截然不同——沈墨是讓你在黑暗中自己摸索邊界，林薇是直接把邊界畫出來，然後讓你在邊界內沖刺。都是考驗，只是方式不同。
“Amy？”Amy的聲音傳來，帶着點小心翼翼，“我們……去那邊工位？”
“好。”
接下來的六個小時，肖博峰沉浸在數字的海洋裏。Amy是個工作兩年的分析師，細心但有些怯懦，對肖博峰這個“跨境組空降兵”既好奇又有些防備。肖博峰沒有多話，只是高效地分擔了一半的數據整理工作，並在幾個關鍵的分類判斷上給出了清晰的理由。
下午三點，當肖博峰發現第三筆將明顯屬於當期銷售費用的“渠道開業贊助費”計入“長期待攤費用”的合同時，Amy終於忍不住小聲問：“你怎麼一眼就能看出來這些有問題？”
肖博峰頭也沒抬：“看合同實質，而不是名稱。一份‘三年渠道形象優化服務合同’，每年付款額相同，但服務內容描述模糊，且籤約方是經銷商關聯方。這不符合商業邏輯，更像是爲了做賬而設計的交易。”
他調出另一份文件：“你看，這家‘靈思傳媒’，注冊資本只有一百萬，但連續三年每年從‘悅活’拿到超過兩千萬的合同。它的社保繳納人數去年是……七人。七個人的公司，怎麼消化兩千萬的服務？”
Amy倒吸一口涼氣：“這……這是虛增成本？還是利益輸送？”
“都是。”肖博峰平靜地說，“虛增成本可以資本化，美化短期利潤；利益輸送，錢可以通過‘靈思’轉一圈，進入某些人的口袋。”
他頓了頓，看向電腦屏幕上那家空殼公司的股權結構圖：“當然，這只是猜測。我們需要更多證據。”
但這不是猜測。前世“悅活”暴雷，核心就是通過關聯交易掏空上市公司。這些把戲，十年後會查得更嚴，但現在，很多人還在肆無忌憚地玩。
下午五點，初步結果出爐。如果按更保守、更符合實質的會計處理重新調整，“悅活”過去三年的累計淨利潤將調低百分之四十，其中去年更是從盈利三千八百萬變爲虧損一千二百萬。
Amy看着最終的數字，臉色有點發白：“這……這差別也太大了。林老師會不會覺得我們算錯了？”
“數據來源都是公開財報和合同，調整邏輯也寫清楚了。”肖博峰保存好文件，“她要不要用，怎麼用，是她的事。我們的工作是呈現事實。”
話音剛落，林薇的聲音就從身後傳來：“什麼事實？”
兩人同時轉頭。林薇不知何時站在了工位隔板旁，手裏端着杯咖啡。
“林老師，初步結果出來了……”Amy連忙起身。
“我看到了。”林薇打斷她，目光落在肖博峰臉上，“你的判斷，和David那邊查到的初步情況對得上。‘靈思傳媒’的實際控制人，是‘悅活’董事長的小舅子。”
她喝了口咖啡，語氣平靜：“但這還不夠。關聯交易，只要價格‘公允’，披露‘充分’，就不算違規。我們要證明的是，這些交易實質損害了上市公司利益，或者，存在更嚴重的虛假陳述。”
“需要繼續深挖交易流水？”肖博峰問。
“那是下一步。”林薇放下咖啡杯，“現在，我需要你們把這份調整後的利潤表，和終端動銷數據、渠道庫存數據結合起來，做一個簡單的壓力測試模型——如果真相曝光，市場會有什麼反應？股價會跌多少？債權人會不會抽貸？現金流還能撐幾個月？參考同類財務造假曝光的公司，估值通常會跌30%-50%。”
她看着肖博峰：“這個模型，你牽頭。Amy輔助。明天下班前給我框架。”
“明白。”
林薇點點頭，轉身離開。走了兩步，又回頭，像是隨口一提：“對了，你原來在沈墨那邊跟的‘華芯’項目，最近有什麼新進展嗎？”
肖博峰心頭微凜，但面上不動聲色：“我只是做基礎數據整理，核心進展不清楚。”
“是嗎？”林薇笑了笑，那笑容很淺，意味深長，“半導體和草本飲料，看起來風馬牛不相及。但有時候，看公司的方法，是相通的。尤其是在看‘人’這件事上。”
她沒再說什麼，轉身走了。
肖博峰坐回椅子。林薇最後那句話是隨口一提，還是意有所指？她是不是知道了什麼？
“Amy，”Amy小聲問，“我們現在開始做壓力測試模型嗎？”
肖博峰收回思緒：“嗯。先從最關鍵的假設開始——如果關聯交易和利潤水分被曝光，市場會給多少估值折扣……”
晚上八點，肖博峰終於關上電腦。Amy早已下班，消費組區域只剩寥寥幾人。他揉了揉發酸的眼睛，收拾東西離開。
地鐵上，他拿出手機，看到王歡下午發來的短信：“VBA腳本今天用上了，處理報銷單快了好多！主管說下個月給我加點工作量試試。你晚上回來吃飯嗎？我燉了湯。”
他回復：“剛下班，這就回。”
收起手機，他靠着車廂壁，閉上眼睛。腦海裏，“悅活”的財務數據、“華芯”的U盤、林薇最後的問話、沈墨的敲船殼任務……像無數個齒輪在黑暗中咬合、轉動。
內心直給：消費組的骨頭不好啃，但至少骨頭是看得見的。而“華芯”那邊，水下的冰山，才是真正致命的。
回到家，王歡果然燉了湯。簡單的排骨蘿卜湯，香氣撲鼻。她穿着家居服，頭發鬆鬆挽着，臉上帶着點興奮的紅暈。
“今天真的超級順利！”她一邊盛湯一邊說，“我以前手動核對一百張報銷單要一整天，還老出錯。今天用你教的腳本，兩小時就搞定了，還自動標出了三張有問題的單子！財務部那個一直看我不順眼的姐姐，今天居然問我怎麼弄的！”
肖博峰接過湯碗，熱氣蒸在臉上：“那就好。腳本還有優化空間，下次教你寫循環，可以批量處理整個文件夾。”
“嗯！”王歡用力點頭，眼睛亮亮的，“對了，我爸那邊，我約了省人民醫院下周二下午的號。我媽把材料都寄過來了。”
“好。我假請好了，周二早上走。”
兩人安靜地喝湯。窗外的夜色溫柔，屋裏的燈光暖黃。這一刻，數字、陰謀、壓力都暫時退去，只剩一碗熱湯和對面女孩滿足的側臉。
但平靜很快被打破。肖博峰的手機震動，是周睿的郵件。標題依舊簡潔：“備忘2”。點開，正文只有一行字：
“銀杏今日公告：首席財務官‘因個人健康原因’辭職。股價盤後跌12%。泥潭開始冒泡。專注你眼前的骨頭。周。”
肖博峰盯着屏幕。銀杏。那個他建議“遠離”的公司。泥潭開始冒泡了。周睿的警告，在短短兩天後就開始應驗。
而她的第二句話更值得玩味：“專注你眼前的骨頭。” 眼前的骨頭，是“悅活”，還是“華芯”？她是在提醒他不要分心，還是暗示“悅活”這塊骨頭裏，也藏着別的東西？
“怎麼了？”王歡注意到他的表情。
“沒什麼。”肖博峰收起手機，“工作上的事。”
他低頭繼續喝湯，但味覺似乎暫時失靈了。
睡前，肖博峰還是打開了那個加密U盤，開始瀏覽“華芯”的公開供應鏈數據。密密麻麻的供應商名單、采購金額、交貨周期。他快速滑動鼠標，目光像雷達一樣掃描。突然，他手指一頓。在一條關於“高純度硅烷氣體（芯片制造的關鍵原材料）”的采購記錄裏，供應商名稱是“滬硅高科”，但交貨地址卻不是華芯的主要生產基地，而是一個陌生的、位於郊區的倉庫代碼。他調出地圖比對，那個倉庫所在區域，近三年沒有任何華芯設廠或研發中心的公開記錄。這筆每年數千萬的采購，送到了哪裏？用於什麼？肖博峰坐直身體，睡意全無。沈墨要他找的“脆弱點”，或許，剛剛自己浮出了水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