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點，肖博峰盯着屏幕上那條“高純度硅烷氣體”的采購記錄，睡意全無。
光標停在“交貨地址”一欄：上海市浦東新區金海路1885號，B-7倉庫。他調出谷歌地圖，輸入地址。衛星圖像模糊，但能看出那是一片老舊的工業園區，臨近港口，周圍多是倉儲物流公司。
沒有華芯的Logo，沒有公開報道過的研發中心或生產基地。
他切回數據表。這筆采購始於兩年前，起初每季度約三百萬元，從去年第三季度開始，金額陡增至每季度八百萬元。而同期，華芯公開財報中“在建工程”和“固定資產”科目下的“廠房與設備”投入增長曲線，卻相對平緩。
肖博峰新建一個Excel，開始手動匡算。
硅烷氣體是半導體制造中的關鍵耗材，主要用於化學氣相沉積（CVD）環節，在硅片表面生成薄膜。其用量與晶圓產量直接相關。根據華芯公開披露的月產能（折合8英寸晶圓）和行業通用的硅烷氣體消耗系數，他粗略倒推出理論上的氣體年需求量。
數字跳出來：理論年需求約4500萬元。
而實際采購數據（僅此一家“滬硅高科”供應商）顯示：過去十二個月采購總額已達6200萬元。
多了1700萬。近40%的溢出。
這些多出來的氣體，去了哪裏？那個神秘的金海路倉庫，裏面藏着什麼？
肖博峰背脊微微發涼。這不是簡單的財務把戲或關聯交易，這牽扯到實體物料的異常流動。在半導體這種高度敏感、技術密集的行業，關鍵原材料流向不明，意味着太多可能——技術泄密？秘密研發？還是更灰色的操作？
他保存文件，關閉電腦。房間裏只剩下空調低沉的嗡鳴。窗外，城市早已沉睡。
沈墨說得對，這艘船有裂縫。但裂縫裏滲出來的，可能不只是水。
第二天一早，肖博峰提前半小時到公司。他需要更多信息，但不能直接查——沈墨明確說過“不要用不該用的資源”。公開信息是他的唯一武器。
他登錄各種行業數據庫，搜索“金海路1885號”的租賃備案、企業注冊信息。結果寥寥，只有幾家不起眼的貿易和物流公司。其中一家名爲“海拓倉儲”的公司，注冊地在崇明，法人代表叫“張海”，毫無特征。
他又調出“滬硅高科”的公開資料。這是一家新三板掛牌公司，主營特種氣體，財報平平，客戶集中度較高，但前五大客戶名單並未披露。
時間在檢索和比對中流逝。上午九點，消費組的晨會照常。林薇沒有多問華芯的事，只是雷厲風行地布置了“悅活”項目的新任務：走訪終端渠道，親自驗證數據。
“肖博峰，你和David一組，跑浦東的商超和便利店。”林薇點名，“帶上調研問卷，重點看‘悅活’的陳列、價格、促銷員狀態。下午三點前回來匯總。”
“明白。”
一上午，兩人跑了六家賣場和十二家便利店。肖博峰觀察得很細，在筆記本上快速記錄。
中午在一家便利店吃便當時，David忽然開口：“你之前是不是在沈墨那邊跟‘華芯’？”
肖博峰夾菜的筷子頓了頓：“做過一些基礎工作。”
“那案子水深。”David壓低聲音，“我聽說，上面有人在較勁。沈墨想保，但有人想把它……弄出去。”
“弄出去？”
“賣給外資，或者拆了。”David左右看了看，“華芯手裏有幾項關鍵專利，涉及通信基帶芯片，算是敏感領域。但公司本身財務狀況不好，連年虧損。有人覺得，不如趁早賣掉套現，或者引入‘戰略投資者’。”
“戰略投資者？”
“就是海外的產業資本。”David意味深長地說，“你知道的，有些技術，出去了，就難回來了。”
肖博峰慢慢嚼着飯粒。David的話，和他發現的異常物料流動，隱隱對上了。如果真有人想推動華芯“出去”，那麼提前轉移核心資產、技術甚至團隊，到一家不受監管的實體裏，就是標準的操作手法。
那個金海路倉庫，會不會就是這樣一個“中轉站”？
“你爲什麼告訴我這些？”肖博峰問。
David笑了笑，笑容有些苦澀：“我在摩根三年了，還在做渠道調研。你看林薇，她只比我大兩歲，已經是VP。爲什麼？因爲她敢碰硬骨頭，而且總能站對隊。”他頓了頓，“我覺得……你跟她是一類人。”
肖博峰沒接話。他知道David在押注，用信息換取未來可能的回報。
下午三點，兩人回到公司。剛坐下，內部通訊軟件跳動。是周睿。
“下午四點，28層A3會議室。帶筆記本，非正式談話。”
四點整，他準時推開A3會議室的門。周睿已經在了，正對着筆記本電腦打字。見他進來，她抬起手示意他坐。
“稍等。”她說。
五分鍾後，她合上電腦，看向肖博峰。
“兩件事。”她開門見山，“第一，銀杏的CFO辭職後，今天上午，審計委員會的獨立董事也提交了辭呈。理由是‘健康原因’。泥潭不只是冒泡，開始塌陷了。”
她從文件夾裏抽出一份薄薄的打印件，推過來。是一份內部風險預警簡報的摘要。
肖博峰快速瀏覽。簡報裏列舉了銀杏近期異常：高管密集離職、主要合作銀行開始收緊授信、重要供應商要求縮短賬期……結論是：“公司治理及持續經營能力存在重大疑慮，建議審慎評估相關風險敞口。”
“這是……”肖博峰抬頭。
“跨部門小組的常規監控。”周睿語氣平靜，“你之前那份‘銀杏分析’的要點，被匿名轉給了小組。格式很標準，像內部報告。”
肖博峰心頭一跳。匿名。格式標準。是沈墨？還是……周睿自己？
“第二件事，”周睿沒有解釋，繼續說，“關於‘華芯’的公開信息檢索，你最近在進行？”
肖博峰握筆的手指微微收緊：“沈總給了一些公開資料，讓我學習。”
“學習。”周睿重復這個詞，從文件夾裏又抽出一張紙。這次是一份企業工商信息的查詢記錄打印件，查詢對象正是“海拓倉儲”。
“你的工號，在今天上午十點零七分，通過公司內網端口，訪問了上海市工商局的公開查詢系統，搜索了這家公司。”周睿的聲音沒有起伏，“雖然用的是公開接口，但所有訪問都有日志。”
肖博峰後背滲出細密的汗。他大意了。
“沈墨給你的任務，是看公開資料。”周睿看着他，“公開資料的邊界在哪裏，你清楚嗎？”
“我……”
“如果我是你，我會更小心。”周睿打斷他，“‘海拓倉儲’的法人張海，上個月剛因爲酒後駕駛被行政處罰。案卷號是浦公(交)決字〔2007〕第XXX號。這也是公開信息。”
她將那張紙轉過來，上面果然記錄着一條簡單的行政處罰信息。
“但這份信息，不在常規的工商資料裏，需要到交警的系統裏查。”周睿身體微微前傾，“如果有人反向追蹤，發現一個摩根士丹利的實習生，在調查一家倉儲公司老板的酒駕記錄，他們會怎麼想？”
肖博峰沉默。冷汗順着脊柱往下滑。
“你的好奇心，需要更安全的通道。”周睿靠回椅背，“今天叫你過來，是給你一個建議：在華芯這件事上，如果你真想往下挖，用這個。”
她推過來一張普通的白色名片，上面只有一個名字“陳凱”，和一個手機號碼，沒有抬頭，沒有公司。
“他是做企業背景調查的，很專業，也很貴。”周睿說，“費用你自己處理。他給的信息，從來路不明，但通常準確。而且，他懂規矩，不會留下痕跡。”
肖博峰拿起名片。紙質粗糙，像是街邊打印店的產品。
“爲什麼幫我？”他問。
周睿看着他，那雙總是冷靜評估的眼睛裏，第一次閃過一絲極淡的、類似無奈的情緒。
“因爲沈墨把你扔進了漩渦，卻沒給你救生衣。”她說，“而我的職責之一，是確保公司資產——包括人力資產——不會因爲非理性的風險而受損。你目前的表現，還算是有價值的資產。”
冰冷的保護。她把這一切定義爲風險控制和資源維護。
“我明白了。”肖博峰將名片收進口袋，“謝謝。”
“不用謝。”周睿已經開始收拾東西，“這是交易。未來某個時候，我需要你提供某些‘專業意見’時，希望你能像分析銀杏一樣，給出清晰的邏輯。”
她站起身，拿起電腦和文件夾：“另外，林薇對你評價不錯。但她和沈墨是兩條不同的船。想清楚你要上哪一艘，或者，你有沒有本事同時站在兩艘船的甲板上。”
說完，她轉身離開。
傍晚六點，肖博峰完成手頭工作，準備下班。手機震動，是王歡的短信：“晚上律所聚餐，可能要晚點回。湯在鍋裏，菜在冰箱，自己熱一下。別又吃泡面！”
他回復：“好。”
正要關電腦，郵件提示跳出來。發件人：沈墨。標題：進度？
正文只有兩個字。
肖博峰盯着屏幕。沈墨在催了。他需要給出一些東西，但不能是那些模糊的猜測。
他打開加密文件，再次審視那些數據。然後，他新建了一封郵件，緩慢地敲擊鍵盤：
“沈總，初步觀察：華芯關鍵原材料（硅烷氣體）采購量與理論產能測算存在顯著差異（約+40%）。溢出部分指向一家非關聯第三方倉儲公司。該公司背景簡單，法人近期有行政處罰記錄（酒駕）。差異原因可能包括：1）實際產能高於披露；2）物料損耗異常；3）其他用途。建議：需進一步驗證該倉儲公司實際運作情況。以上基於公開信息推測。肖博峰”
他反復看了三遍，確保措辭嚴謹，不越界，只陳述事實和可能性。然後，點擊發送。
幾乎在郵件發送成功的瞬間，內部通訊軟件又跳了。這次是林薇。
“明天上午九點，跟我去‘悅活’總部開協調會。對方CFO參會。準備一下財務模型和關鍵問題清單。”
肖博峰回復：“收到。”
他關掉電腦，靠在椅背上。沈墨的漩渦，林薇的戰場，周睿的灰色通道，王歡那鍋還在灶上溫着的湯……所有線條在這一刻交織、收緊。
拿起背包走出辦公樓時，雨已經下起來了。細密的雨絲在霓虹燈光中穿梭。他沒帶傘，拉起夾克領子，快步走向地鐵站。
回到家，熱了湯和菜，簡單吃完。他坐在書桌前，拿出周睿給的那張名片，看了很久。最終，他沒有撥打那個電話，而是打開了電腦，開始搜索“金海路工業園區”相關的新聞報道、論壇帖子、甚至本地的招租廣告。
在一個本地物流從業者聚集的論壇裏，他翻到三個月前的一個帖子，樓主抱怨：“金海路1885號那邊B區倉庫，最近神神秘秘的，晚上常有貨車進出，還都是廂式貨櫃車。保安管得特嚴，我們想借個叉車都不讓進。”
下面有人回復：“好像是放了什麼精密設備，怕磕碰吧。聽說是做芯片的。”
芯片。
肖博峰精神一振。他繼續往下翻，又看到一條兩周前的跟帖：“昨晚十一點多路過，正好有車卸貨。瞄了一眼，裏面設備閃着金屬光，輪廓像是芯片測試台或者小型晶圓加工機組——我在張江那邊工廠見過類似的。”
芯片測試設備。晶圓加工機組。
肖博峰後背繃直了。這些是半導體制造和檢測的核心設備。如果華芯將這些設備轉移到非關聯的第三方倉庫，意味着什麼？技術備份？資產隔離？還是……準備轉移？
他看了眼時間，晚上九點二十。
一個念頭不受控制地冒出來：去現場看看。
沈墨要我找脆弱點。現在，點可能就在那裏。但周睿警告過，要小心。
猶豫了幾分鍾，他最終合上電腦。不能沖動。用公開信息推測是一回事，夜間私自探查是另一回事，風險不可控。
他洗漱，躺下，試圖入睡，但腦海裏反復回旋着那些數據、那些設備輪廓、沈墨的“敲船殼”指令。
深夜十一點，手機突然震動。不是電話，是新聞推送。他隨手劃開，一條本地社會新聞標題跳入眼簾：
“浦東金海路工業園區附近發生交通事故，廂式貨車側翻，無人員傷亡，但導致路段暫時封閉。”
發布時間：23:07。
事故地點距離1885號不到一公裏。
肖博峰猛地坐起身。是巧合嗎？他想起論壇裏說的“晚上常有貨車進出”。
他再也坐不住了。迅速換上一身深色的運動服，背上舊背包，將手機調成靜音，輕聲出門。
雨已經停了，但地面溼滑，空氣冷冽。他打車到距離工業園區還有一公裏的地方下車，步行靠近。
晚上十一點四十，他出現在金海路工業園區外圍。路燈昏暗，大部分倉庫都已熄燈。他躲在距離1885號約兩百米的一個廢棄報刊亭陰影裏，目光鎖定那扇緊閉的B-7倉庫大門。
周圍很安靜，只有遠處高架的車流聲。
十一點五十分，一束車燈由遠及近。一輛前保險杠有明顯刮擦痕跡的廂式貨車緩緩駛來——正是新聞裏提到的那類車。車牌被泥水 partially 遮蓋，但能看出是本地牌照。
貨車在B-7倉庫門前停下，司機下車，敲了敲門。門開了一條縫，透出裏面的燈光。司機與裏面的人低聲交談，語氣有些激動，似乎在解釋路上的事故。
就在此時，也許是側翻導致的鎖扣鬆動，貨車側面的滑動門，在潮溼的空氣中，無聲地滑開了一道近半米寬的縫隙。
倉庫內部的燈光漏出，恰好照亮了貨廂內的景象。
肖博峰瞳孔驟縮——
透過縫隙，他看到貨廂內固定着幾台龐大的金屬設備，覆蓋着防塵布，但部分裸露在外的結構閃着冷冽的金屬光澤。輪廓分明是大型的芯片測試機台，以及更深處，疑似晶圓刻蝕或薄膜沉積設備的反應腔體輪廓。這些絕不是普通貨物，而是半導體產業鏈上敏感度極高的核心生產與檢測設備。
司機和倉庫裏的人似乎還沒發現側門滑開，仍在門口交涉。
肖博峰下意識地舉起手機，調到拍照模式。但他手指在按下快門前僵住了。
因爲倉庫門口那個開門的人，似乎若有所覺，突然轉過頭，目光如電，掃向他藏身的黑暗角落。
四目在昏暗的光線中，隔空相對。
那人身材高大，穿着普通的工裝，但眼神銳利得不像普通倉庫管理員。他並未立刻動作，只是盯着肖博峰藏身的方向看了三秒，然後對司機說了句什麼，司機立刻轉身去關貨廂側門。而那人自己，則緩緩地、一步一步地，朝報刊亭的方向走了過來。腳步聲在寂靜的夜裏，清晰得令人心悸。肖博峰屏住呼吸，身體緊貼冰冷的磚牆，手摸向背包側袋——裏面只有筆記本和筆，沒有任何防身之物。他快速掃視四周，尋找退路。最近的巷口在三十米外，而那個男人的距離，正在縮短。二十米。十五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