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上午九點零七分,王三進站在金茂大廈B座的電梯口,身上的灰色西裝熨得筆挺。這是他三天來頭回沒守在醫院——小可她媽從老家趕過來替班,總算給了他四個小時的空窗期。
手機震了一下,是陳先生的回復,簡得不能再簡:“23樓,出電梯右轉走到頭,前台報我名字。”
電梯門的金屬面映出他現在的樣子:黑眼圈用遮瑕膏蓋了層,頭發梳得一絲不苟,領帶是小可去年送他的生日禮物——深藍色,帶點暗紋。他特意把自己拾掇回產品經理見客戶的模樣,仿佛下一秒要進會議室開需求評審會。
但背包裏卻裝着另一套東西:那枚會發熱的銅錢、三張黃紙、一小盒朱砂,還有他自己打印的《SOP v0.1草案》。最後一頁夾着小可最新的血常規報告,白細胞計數那欄被他用紅筆圈得死死的:2.0×10⁹/L。又降了0.1。
“叮——”
23樓到了。走廊鋪着淺灰色地毯,踩上去沒一點聲音。兩側全是磨砂玻璃門,門牌上印着各種公司名:“雲端數據諮詢”“亞太品牌戰略研究院”,最後一扇門的牌子是“文化遺產與特殊事務諮詢中心”,看着跟其他公司沒半點區別。
王三進推開門。前台坐着個二十出頭的姑娘,正低頭在電腦上玩掃雷,聽見動靜頭也沒抬:“找誰?”
“陳明顧問。”
姑娘敲了兩下鍵盤,掃雷界面瞬間切沒了,換成個看着像內部系統的頁面。她瞥了眼屏幕,又抬眼掃了王三進一下,眼神裏藏着點探究,沒說話。
“直走,3號會議室。”她遞過來一張臨時門卡,“貼感應器開門,就三十秒有效期。”
會議室比想象中小。一張長方形桌子,兩邊各擺了八把椅子,總共十六把。已經坐了九個人。
王三進快速掃了圈:左邊坐了三個穿快遞服的小夥子,湊在一起小聲聊送貨的路線;中間是倆面色疲憊的中年女人,手上全是常年幹活的糙勁兒;右邊是四個白領模樣的男女,其中一個人膝蓋上攤着筆記本,屏幕亮着,是K線圖。
這些人有個共同點:眼下都掛着深淺不一的青黑,一看就是長期沒睡好的樣子。
王三進在靠門的位置坐下,這個角度能看清全場。他打開筆記本——不是電腦,是個真皮封面的紙質本,這是他多年的習慣,紙筆記錄比電腦藏得住心思。
九點十五分,陳明走進來。還是那件灰色夾克,手裏多了個平板電腦。
“各位都是通過初步篩選的臨時顧問。”陳明開門見山,聲音平得像合成語音,“今天說明會就講三件事:我們是誰,我們做什麼,以及你們能拿到什麼。”
他按了下遙控器,投影幕布降下來。沒放PPT,先放了段短視頻。
開頭是航拍鏡頭,拍的是龍虎山天師府的古建築群。接着鏡頭一轉,變成一間擺滿顯示屏的現代化指揮中心,穿西裝的人在操作台跟前忙活着。字幕跳出來:“國家非自然現象管理與文化遺產保護局·東南分局”。
“我們是正規機構,有國家特殊事務辦公室的備案。”陳明說,“對外用‘諮詢中心’的名義。核心工作就是監測、評估、處理全國範圍內的‘非自然能量擾動事件’,保社會穩定。”
台下有人倒抽了口涼氣。那個看K線圖的男人舉起手:“所以……這世界上真有鬼?”
“我們更願意用‘未歸類能量實體’或者‘殘留信息聚合體’這種說法。”陳明語氣沒半點起伏,“但你要是指民間傳說裏的那些事兒——確實存在,只是以目前科學還沒完全搞懂的形式。”
他切換到下一張圖,是個復雜的分類體系:
D級:無害/微弱擾動(比如東西移位、莫名響一聲)
C級:有限影響(溫度突然變了、輕微幻覺)
B級:物理幹涉(挪東西、影響電子設備)
A級:威脅實體(能造成物理傷害)
S級:災害級(影響範圍超半徑500米)
“你們現在能接觸到的,最高就是C級,大多是D級。”陳明的目光掃過全場,“正式入職後,按考核結果定權限等級。等級決定你能接什麼任務,也決定你能看什麼資料。”
王三進在筆記本上飛快地記着,在“資料權限”四個字下面畫了兩道橫線。他想起小可病歷上那些連主治醫生都含糊其辭的異常指標——說不定,答案就在這些“資料”裏。
說明會開到一半,會議室的側門開了。
一個穿深藍色道袍的年輕人走進來,看着不到三十歲,長發用根木簪束在腦後,長得清清爽爽,但眼神涼得像山澗裏的冰碴子。他徑直走到陳明身邊,低聲說了句什麼,然後目光開始在會議室裏掃。
那目光掃過王三進時,停了半秒。
王三進忽然覺得有點壓得慌,像被什麼精密儀器掃了一遍似的。他保持着低頭記筆記的姿勢,用餘光瞥見:這人手裏拿着一疊文件,最上面那張的表格抬頭,能隱約看見“任務報告分析”幾個字。
“……基礎物資等下會發。”陳明的聲音把他拉回神,“包括標準符紙、特制朱砂、基礎法器,還有一部加密平板。平板裏預裝了‘天師府內部系統1.0’,你們接任務、交報告、查功德、換物資,都在這上面操作。”
工作人員開始分發黑色手提箱。輪到王三進的時候,那個穿道袍的年輕人忽然走了過來。
“王三進?”聲音很平,沒什麼情緒。
“是我。”
年輕人從文件裏抽出一頁紙——正是他三天前交的清河小區任務報告。報告邊上用紅筆寫着批注,字寫得又瘦又硬,很有勁兒。
“你寫的‘心理暗示誘發生理反應’這個結論,”年輕人說,“挺有意思。但你包裹鏡子後,在APP上提交的實拍照片裏,鏡框裂縫那兒有微弱的能量殘留消散軌跡。你看到了嗎?”
王三進心裏一緊。他當時確實拍了照片,但自己壓根沒看出什麼“消散軌跡”。
“我沒學過相關的專業知識,沒看出來。”他選擇說實話。
年輕人盯着他看了兩秒,忽然問:“你以前是做什麼的?”
“互聯網產品經理。”
“所以你用處理產品需求的路子來處理這些‘事件’。”年輕人用手指敲了敲報告,“用戶痛點、場景分析、解決方案、效果驗證——邏輯鏈挺完整。但這不是寫代碼,你面對的是會變的、帶着殘留意識的東西。”
他把報告遞回來。批注欄最下面有一行紅字:
“觀察力尚可,邏輯清晰,但缺乏對能量實體的基礎感知訓練。建議補充《靈氣感應入門》課程,評級後再分配C級任務。”
評級。王三進抓住了這個關鍵詞。
“什麼時候評級?”
“完成基礎培訓後。”年輕人轉身要走,又停住,“對了,你那份所謂的SOP草案,我看過了。”
王三進後背瞬間繃緊了。他從沒把這份草案發給任何人。
“陳顧問交上來的,說這是‘有價值的民間思路’。”年輕人嘴角好像動了下,有點像笑,但快得讓人抓不住,“搞標準化流程本身沒毛病,但你記住——每個‘事件’都是獨一無二的,就跟每個人的病因不一樣似的。生搬硬套流程,很可能錯過最關鍵的東西。”
他轉身走出會議室,道袍的下擺掃過門檻,沒發出一點聲音。王三進這才想起,剛才沒人介紹他的名字,但他從文件抬頭的批注落款裏,看到了“張清雲”三個字。
下午兩點,王三進回到醫院。那個黑色手提箱被他寄存在一樓的儲物櫃裏——他還沒想好怎麼跟小可她媽解釋這玩意兒。
病房裏,小可醒着。化療讓她大多數時候都昏昏沉沉的,但這會兒眼睛睜着,正盯着窗外那棵梧桐樹看。秋天到了,葉子開始發黃,一片片往下掉。
“媽呢?”王三進放輕聲音問。
“去打飯了。”小可的聲音很輕,但很清楚,“你今天……穿西裝了。”
“去見了個客戶。”王三進在床邊坐下,很自然地握住她的手。這個動作他做了太多次,已經不會像最開始那樣手抖了。
他假裝整理被角,指尖輕輕蹭過小可的手腕內側。三天前在APP上看到的那句話忽然冒出來:“功德可轉化爲靈氣溫養指定對象”。他心念一動,試着把意識集中在“轉化”上——就像在電腦上點下一個虛擬按鈕。
沒什麼特別的動靜。但小可忽然輕輕“嗯”了一聲。
“怎麼了?”王三進立刻問。
“有點……暖。”小可低頭看着自己的手,“像冬天曬太陽那樣,從手腕往上爬。”
王三進強壓着跳得飛快的心跳,看向監護儀。血氧飽和度:97%。心率:68次/分。比昨天穩多了。
小可她媽打飯回來,王三進借口去洗手間,溜進了醫生值班室。他認識這兒的住院醫師林玥——三十出頭,做事幹練,自己也掛着黑眼圈,桌上除了醫學文獻,還放着幾本《法醫學雜志》。
“林醫生,能幫我看看這個嗎?”王三進把小可最新的化驗單遞過去,指着上面幾個異常項,“這些指標的變化規律,您以前見過嗎?”
林玥推了推眼鏡,仔細看了半天。“說實話,不太典型。尤其是這個β-微球蛋白,下降速度比常規化療預期的要快一點。但個案總有差異,說不定是你愛人個體反應好。”
她抬頭看王三進:“這是好事啊,你怎麼看着更焦慮了?”
王三進張了張嘴,最後只說:“我怕這是……假象。怕它突然又反彈回去。”
“醫學上沒有百分百的事。”林玥的語氣軟了點,“但你愛人現在的狀態,確實在往好的方向走。抓住這點希望,別自己先垮了。”
走出值班室,王三進口袋裏的加密平板震了一下。不是任務,是條系統通知:
“學員王三進,已爲您分配專屬導師:張清雲(天師府第七代弟子,權限等級:乙上)。首次面授時間:明晚八點,具體地點將通過加密通道另行通知。請提前預習《靈氣感應入門》(資料編碼:QT-01)。”
緊接着又一條彈出來:
“檢測到您存在持續定向功德輸出記錄。系統提示:功德轉化效率與輸出對象體質、親和度、當前狀態密切相關,存在邊際遞減效應。建議建立系統的溫養方案,避免無效損耗。”
王三進盯着“邊際遞減效應”這六個字。太熟悉了——做產品運營的時候,這意味着用戶增長到一定階段,再投同樣的資源,新增效果會越來越差。
他靠在走廊的牆上,慢慢滑坐到地上。背包裏的加密平板沉甸甸的,黃紙和朱砂隔着布料,能感覺到一點輕微的存在感。
小可剛才說“像曬太陽”。
系統說“邊際遞減”。
張清雲說“每個事件都是獨特的”。
王三進閉上眼,在腦子裏調出那本還沒打開的《靈氣感應入門》。然後他做了個決定:今晚陪護的時候,一邊守着小可,一邊用產品經理拆解需求的辦法,把這本教材拆成能一步步執行的學習模塊。
因爲那個手提箱裏,不只有物資。
還有一份被張清雲批注過的任務報告。
以及一個他沒跟任何人說的發現:
今早離開金茂大廈的時候,他在電梯裏又看到了那個白影。這次清楚多了,輪廓隱約像個人,就站在他左後方。電梯降到15樓的時候,他通過金屬牆壁的反光,看見那白影抬起了一只手——
像是在指着他手裏的加密平板。
電梯到一樓,門開了,白影也沒了。
但王三進敢肯定,那不是幻覺。
那是某種標記,或者某種警告。
他得在這警告生效前,把這一切背後的規則搞明白。爲了那97%的血氧,爲了白細胞計數上每一個下降的0.1,更爲了病床上那個能感覺到“冬天曬太陽般溫暖”的女人。
夜幕慢慢落下來,醫院走廊的燈一盞盞亮了起來。
王三進站起身,拍了拍西裝褲上的灰,朝着病房走去。
他的手伸進口袋,握住了那枚溫熱的銅錢。
第一步已經邁出去了。
現在,他得開始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