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午後，日頭有些泛白，照在人身上也沒什麼暖意。林府後花園深處，有一片平日裏少有人知的梅林。此時梅花未開，枯枝橫斜，顯得有些蕭瑟。
在這片枯枝掩映的一塊空地上，卻有一個矯健的身影在騰挪跳躍。
那是林府的嫡次子，年方十六的林修雅。
他脫去了平日裏寬袍大袖的儒衫，只穿着一身墨色的短打，腰間束着根紅布帶子，手裏提着一根從柴房順出來的白蠟杆子，正把它當槍使。
“殺！殺！殺！”
林修雅口中呼喝有聲，手中的白蠟杆子舞得呼呼作響。一招“白蛇吐信”，緊接着一招“橫掃千軍”，那架勢看着倒是威風凜凜，滿頭大汗順着臉頰往下淌，蒸騰出一股子熱氣。
他剛練完一套從話本裏看來的槍法，正得意洋洋地收勢，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聲輕微的嗤笑。
“誰？”林修雅猛地轉身，手中的白蠟杆子指向聲音的來源。
梅林深處，林修武雙手抱胸，倚在一棵老梅樹上，嘴裏叼着根枯草，正似笑非笑地看着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
“二哥？”林修雅一愣，隨即放下了手中的杆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你怎麼在這兒？嚇我一跳。”
“我要是不出聲，你也發現不了我。”林修武吐掉嘴裏的枯草，直起身子走了過來，“這就是你練的槍法？”
林修雅臉上有些掛不住，梗着脖子道：“怎麼？不好看嗎？這可是我照着《楊家將演義》裏的插圖練的，這招叫‘回馬槍’，那招叫……”
“好看是好看。”林修武走到他面前，伸手握住那根白蠟杆子，“可惜，若是到了戰場上，你這招還沒使出來，腦袋就已經搬家了。”
林修雅不服氣：“二哥你少嚇唬人。我在太學裏也跟同窗切磋過，他們都近不了我的身。”
“太學裏的切磋？”林修武搖了搖頭，眼中閃過一絲不屑，“那是少爺們做遊戲。修雅，你想不想知道，真正的殺人槍法是什麼樣的？”
林修雅眼睛一亮：“想啊！二哥你教我！”
林修武沒說話，只是從他手裏拿過那根白蠟杆子。
“看好了。”
話音未落，林修武的氣勢陡然一變。剛才還懶洋洋的一個人，瞬間像是一張拉滿的弓。
沒有任何花哨的氣勢，林修武手中的杆子猛地刺出。
“噗！”
一聲悶響。
林修雅甚至沒看清他是怎麼出的手，那根並沒有槍頭的白蠟杆子，竟然硬生生地扎進了旁邊一棵碗口粗的老槐樹幹裏，入木三分！
林修雅張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攏。
“這……”
“這叫中平槍。”林修武拔出杆子，木屑紛飛，“槍扎一條線。在戰場上，沒人看你舞得花不花，只看你扎得快不快，狠不狠。你剛才那招‘橫掃千軍’，動作幅度太大，空門大開，若是遇到西夏人的騎兵，人家不用兵器，直接撞過來你就廢了。”
林修雅激動得臉都紅了，一把抓住林修武的袖子：“二哥！你也太厲害了！這才是功夫啊！我要學這個！你教我，快教我！”
林修武看着弟弟那雙充滿渴望的眼睛，心裏微微一動。在這個家裏，除了妹妹清素，也就只有這個沒心沒肺的弟弟，還會真心實意地叫他一聲“二哥”，還會用這種崇拜的眼神看他。
“行。”林修武把杆子扔給他，“扎馬步。底盤不穩，槍就是軟的。”
“好嘞！”林修雅二話不說，立馬扎了個馬步。
“腰挺直！屁股收回去！膝蓋別過腳尖！”林修武一邊喝令，一邊用腳尖踢正修雅的姿勢，“腿抖什麼？這才哪到哪？我在平夏城死守的時候，這姿勢蹲了一天一夜，腿都凍在泥裏了，也沒敢抖一下！”
“二哥，平夏城真的很慘嗎？”林修雅一邊咬牙堅持，一邊問道。
“慘？”林修武冷笑一聲，“那不叫慘，那叫地獄。滿地的殘肢斷臂，血流得能漂起盾牌。西夏人的鐵鷂子沖過來的時候，地都在晃。咱們大宋的步兵，就是靠血肉之軀，硬是用長槍把他們的馬頂回去。”
林修雅聽得熱血沸騰：“那咱們贏了嗎？”
“贏了。”林修武的聲音低沉下去，“但是死了很多人。我那個什，十個兄弟，就活下來我一個。修雅，打仗不是話本裏的英雄救美，那是真的會死人的。你既然想學，就得有吃苦的準備。”
“我不怕苦！”林修雅大聲喊道，“我也想像二哥一樣，去邊關殺敵！不想整天在書房裏背那些之乎者也，還要學那什麼勞什子的瘦金體，寫得跟雞爪子似的，有什麼用！”
“誰說沒用？那是當今官家喜歡的……”
“官家喜歡有什麼用？能把西夏人寫死嗎？”林修雅不服氣地反駁。
林修武剛想說什麼，突然聽到梅林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伴隨着環佩叮當的脆響。
“誰在那裏大呼小叫的？成何體統！”
一聲嚴厲的呵斥傳來。
林修雅身子一僵，馬步瞬間散了架，臉色煞白：“完了……是母親。”
只見王氏在七八個丫鬟婆子的簇擁下，黑着臉走了過來。她身後還跟着一臉幸災樂禍的王嬤嬤。
王氏一眼就看到了穿着短打、滿身大汗的林修雅，又看到了站在一旁、神色冷淡的林修武，最後目光落在那根白蠟杆子上，眼中的火苗蹭地一下就竄了上來。
“好啊，好啊！”王氏氣得手指發抖，指着林修雅，“我讓你在房裏溫書，你竟然跑到這裏來跟這個庶孽混在一起！還弄這些個刀槍棍棒的下作東西！你是要氣死我不成？”
“母親……”林修雅嚇得縮成一團，“我……我就是讀累了，出來活動活動筋骨……”
“活動筋骨？”王氏幾步走上前，一把奪過那根白蠟杆子，“咔嚓”一聲，狠狠地折斷在膝蓋上，扔在地上踩了兩腳，“你是林家的嫡子！將來是要考進士、做大官的！你去學這武夫的勾當做什麼？你是想自甘墮落，去跟那些大頭兵一樣，在泥裏打滾嗎？”
這一句話，連帶着把旁邊的林修武也罵了進去。
林修武面無表情，只是垂着的手緊了緊。
“母親，二哥他是教我防身……”林修雅還想爭辯。
“閉嘴！”王氏反手就是一個耳光，清脆地甩在林修雅臉上，“還敢叫他二哥？他是你哪門子的哥？他是這府裏的……”
王氏看了林修武一眼，到底顧忌着他如今有官身，沒把“奴才秧子”四個字罵出口，只冷哼道：“他是個武官，那是沒辦法的事。你是讀書種子，跟他學？學什麼？學怎麼送死嗎？”
林修雅捂着臉，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卻不敢掉下來。
王氏轉過頭，冷冷地盯着林修武：“二校尉，我知道你如今回來了，心裏有氣。但你別把氣撒在修雅身上。他是要去考狀元的，跟你不一樣。你若是閒着沒事，就去城外的大營裏操練，別在府裏帶壞了我的兒子。”
林修武抬起頭，直視着王氏，不卑不亢地說道：“大娘子言重了。修雅也是林家的男兒，學點武藝強身健體，不算壞事。如今世道不太平，多一門手藝多條命。”
“我們林家有祖宗庇佑，不需要這種手藝！”王氏厲聲道，“來人！把二少爺給我押回書房去！把他屋裏藏的那些弓箭、彈弓、話本，統統給我搜出來燒了！從今天起，沒有我的允許，不許他踏出書房半步！若是再讓我看見他舞刀弄槍，我就打斷他的腿！”
幾個粗壯的婆子立刻上前，不由分說地架起林修雅。
“二哥！二哥救我！”林修雅掙扎着喊道。
林修武剛要邁步，王氏卻橫跨一步擋在他面前，眼神陰毒：“怎麼？林校尉還要在內宅對嫡母動手不成？你若是敢動一下，明日御史台的彈劾折子就能送到官家案頭，治你一個忤逆不孝之罪！”
林修武的腳步硬生生地停住了。
他看着被拖走的弟弟，看着那個在地上被踩斷的白蠟杆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壓下胸中翻涌的怒火。
“不敢。”林修武冷冷吐出兩個字。
王氏得意地揚起下巴，帶着一群人浩浩蕩蕩地走了。
梅林裏又恢復了死一般的寂靜。
林修武彎下腰，撿起那半截斷了的杆子，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泥土。
“狀元？”他低聲自語，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意，“這大宋的狀元，能救得了這大宋的江山嗎？”
……
林府東院的書房“墨香齋”，是林府最安靜，也最壓抑的地方。
這裏四周種滿了高大的梧桐樹，遮天蔽日，即使是白天，屋裏也顯得有些昏暗。
屋裏彌漫着一股濃烈的苦味，那是用來提神的濃茶和醒腦的藥熏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林修文坐在書案前，面前堆着像小山一樣的經史子集。他雙眼通紅，眼底有着深深的青黑，顯然已經熬了好幾個通宵。
他手裏握着一支紫毫筆，正在默寫《禮記》。手腕因爲長時間的懸空而微微顫抖，但他不敢停，因爲母親王氏每隔半個時辰就會派人來看進度。
“砰”的一聲，書房門被人撞開了。
林修雅被兩個婆子推進了屋裏，踉蹌了幾步差點摔倒。
“大少爺，二少爺交給您了。”王嬤嬤站在門口，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大娘子吩咐了，讓二少爺就在這兒陪着您讀書。您讀什麼，他就讀什麼。若是他敢偷懶，您盡管教訓。大娘子說了，這也是爲了二少爺好。”
說完，王嬤嬤“啪”地關上了門，還能聽到外面落鎖的聲音。
林修雅捂着還沒消腫的臉，氣呼呼地一屁股坐在地上的蒲團上，眼淚終於掉了下來。
林修文放下筆，揉了揉酸痛的眉心，看着這個狼狽的弟弟，嘆了口氣：“又闖禍了？”
“我沒闖禍！”林修雅帶着哭腔吼道，“我就在後園練了會兒槍，二哥教了我兩招，就被母親抓住了。她把我的杆子折了，還打了我……大哥，你說，學武有什麼錯？爲什麼林家的兒子就非得讀書？”
林修文苦笑一聲，站起身，走到旁邊的水盆架前，絞了一把熱毛巾遞給弟弟：“敷敷吧，臉都腫了。”
林修雅接過毛巾，狠狠地擦了一把臉：“我不服！大哥，你也看見了，二哥在邊關那是真刀真槍拼出來的功名，雖然官小，但是威風！咱們呢？整天關在這個黑屋子裏，背這些幾百年前死人寫的東西，有什麼意思？”
“威風？”林修文走回書案前，拿起那支筆，輕輕摩挲着筆杆，“修雅，你只看到二弟的威風，沒看到他的苦。你以爲我想坐在這裏嗎？”
林修雅一愣，停止了抽泣：“大哥……你可是太學生，母親說你是文曲星下凡……”
“文曲星？”林修文自嘲地笑了笑，猛地將手中的筆折斷，“啪”的一聲，在這寂靜的書房裏格外刺耳。
“你知道這只筆有多重嗎？”林修文舉着斷筆，聲音有些嘶啞，“它比二弟那把八十斤的大刀還要重！這支筆上，壓着林家三代的希望，壓着父親升官的指望，壓着母親在那些誥命夫人面前的面子！我就像是一頭驢，被他們蒙着眼，在這個磨盤上轉啊轉，轉得我都要吐了！”
林修雅從來沒見過一向溫文爾雅的大哥發這麼大的火，嚇得忘了哭：“大哥……”
林修文深吸一口氣，頹然坐回椅子上，雙手捂住臉：“我也想去騎馬，我也想去踏青，甚至我也想像二弟那樣，痛痛快快地打一架。可是我不行。我是嫡長子。林家的門楣要我頂着。這次春闈，若是我考不中，母親會瘋的，父親會失望透頂。他們把所有的賭注都押在我身上，我輸不起。”
“大哥……”林修雅看着痛苦的大哥，突然覺得自己的那點委屈不算什麼了。他走到大哥身邊，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他的袖子，“你別這樣，我不鬧了。我讀，我跟你一起讀。”
林修文抬起頭，看着弟弟，眼中閃過一絲愧疚：“修雅，對不起，大哥失態了。其實……我很羨慕你，也很羨慕二弟。二弟雖然是庶出，但他知道自己要什麼，也敢去爭。你雖然頑劣，但至少你還敢在後園裏吼兩聲。而我，連吼都不敢，只能在這個屋子裏爛掉。”
“大哥，你別這麼說。”林修雅有些慌亂，“你會考中的，肯定會的。等你考中了進士，做了官，就沒人能管你了。”
“做了官？”林修文看着窗外那方小小的天空，眼神迷茫，“做了官，不過是從一個小籠子，換到一個大籠子罷了。你看父親，如今做了戶部侍郎，還要在新舊兩黨之間如履薄冰，連笑都不敢大聲笑。這就是我們要走的路嗎？”
門外突然傳來王嬤嬤的敲門聲：“大少爺，二少爺，書讀得怎麼樣了？大娘子讓人送了參湯來，說是讓大少爺趁熱喝了，提提神，好接着背《周禮》。”
林修文渾身一顫，眼中的迷茫瞬間被恐懼和麻木取代。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重新拿起一支新筆，對着門外平靜地說道：“知道了。送進來吧。”
門開了，丫鬟端着一碗黑乎乎的參湯走了進來。那味道濃鬱得令人作嘔。
林修文端起碗，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一飲而盡。
“修雅，拿書吧。”林修文的聲音恢復了往日的溫和與死寂，“母親說得對，咱們是林家的嫡子，咱們沒有退路。”
林修雅看着大哥那張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突然覺得很冷。比剛才在梅林裏還要冷。
他乖乖地走到書架旁，抽出一本《論語》，坐回蒲團上，開始大聲朗讀：“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朗朗的讀書聲在墨香齋裏回蕩，掩蓋了窗外風吹枯葉的蕭瑟聲。
而在一牆之隔的西院，林修武正赤着上身，在寒風中打磨着那把斷刀。
“呲——呲——”
磨刀聲單調而刺耳。
林清素坐在門檻上，手裏縫着那兩張狼皮，做成了一副護膝。
“哥，你聽。”林清素停下手中的針線，側耳聽着東院傳來的讀書聲，“大哥和二哥又在讀書了。”
“那是他們在磨他們的刀。”林修武頭也不抬，依舊專注地磨着手中的鐵，“只不過，他們的刀是軟的，殺不了人，只能殺自己。”
“那咱們呢？”林清素問道。
林修武停下手中的動作，舉起那把被磨得雪亮的斷刀，對着月光照了照。
“咱們是磨刀石。”林修武淡淡地說道，“要麼把刀磨快，要麼把刀崩斷。素兒，過幾天就是春闈了。那天我要去貢院門口守着。”
“爲什麼？”
“因爲那天人多，亂。”林修武眼中閃過一絲精光，“我想看看，這汴京城的讀書人，到底有沒有骨頭。”
林清素看着哥哥，笑了。她把縫好的護膝遞過去：“那你穿上這個去。別跪久了傷了膝蓋。”
“我不跪。”林修武接過護膝，套在腿上，暖意瞬間包裹了膝蓋，“這輩子，除了父母祖宗，我林修武誰也不跪。哪怕是皇帝老兒，若是沒道理，我也不跪。”
夜深了。
林府的三處院落，三種聲音。
東院的讀書聲，那是絕望的掙扎。 正院的算盤聲，那是貪婪的算計。 西院的磨刀聲，那是野蠻的生長。
這就是林府，每個人都在爲了活着，或者爲了活得更好，拼盡全力。而在那即將到來的春闈大考，不僅是考林修文一個人的學問，更是考這整個家族的運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