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青銅的餘韻在身後漸漸沉入寂靜,如同退潮的海水,留下滿地潮溼的冰涼和一種奇異的、被短暫淨化的空氣。但走廊前方,黑暗依舊濃稠,甚至因爲剛才那陣恢弘的嗡鳴,而變得更加……“敏感”。

是的,敏感。陳燭找不到更確切的詞。空氣中那些無形的惡意、窺探和低語,並沒有消失,反而像是被驚動的獸群,在短暫的退卻和沉寂後,開始用一種更加隱蔽、更加警惕,也更加危險的方式重新圍攏、觀察。他能感覺到,無數道冰冷的“視線”從牆壁深處、從天花板陰影裏、從地板縫隙中滲出,黏附在他們的皮膚上,緩慢移動,帶着評估和一種近乎飢渴的耐心。

他和蘇明夜貼着牆,在昏暗的環形走廊裏移動。方向是返回總序廳。並非因爲那裏絕對安全,而是因爲何尊是唯一確認被“喚醒”且穩定的“錨”,是他們目前認知中相對可靠的據點。更重要的是,父親的字條上提到“華夏之錨,星羅棋布”,而何尊是其中之一。他們需要回到那裏,以那裏爲參照,思考下一步。

蘇明夜走在前面,步伐依舊穩定,但陳燭注意到,她握着那柄榫卯錘和字條警徽的手,指節有些過度用力地發白,呼吸也比之前稍顯粗重。剛才那一下“禮法共鳴”的敲擊,顯然消耗巨大,不僅僅是體力,更似乎是某種更深層的精神力量。

“你怎麼樣?”陳燭壓低聲音問。

“還行。”蘇明夜簡短回答,沒有回頭,目光依舊銳利地掃視前方和兩側的展廳入口,“頭有點疼,像熬夜看了三天案卷。不過……感覺比以前清晰。”

“清晰?”

“嗯。”蘇明夜似乎在斟酌詞句,“以前用警徽,只是覺得那光能‘幹擾’它們,像手電筒照蟑螂。但剛才……我說出那句話,敲下去的時候,感覺不一樣。我不是在用‘光’幹擾,我好像……在引用一條‘規則’?一條很久很久以前就存在,刻在什麼東西上,寫進血脈裏的……‘規矩’。我只是把它‘拿出來’,‘讀’了一遍,然後……這裏,”她輕輕晃了晃緊握的左手,字條和警徽在其中,“它們就幫我‘蓋章生效’了。”

她描述的這種感覺,與陳燭“聽”到何尊宣告、“感知”青銅鼎記憶時有些類似,但路徑不同。陳燭是“共鳴”與“聆聽”,蘇明夜更像是“援引”與“執行”。一個連接歷史的“魂”,一個捍衛文明的“法”。

“代價不小。”陳燭看着她微微蒼白的側臉。

“比被那些東西撕碎強。”蘇明夜語氣平淡,但陳燭聽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她在硬撐。

前方又到了十字路口。左側書畫廳,右側陶瓷廳,前方是來路。陶瓷廳側門依舊洞開,裏面一片死寂,那堆碎瓷片散落的地方,在昏暗光線下只是一團模糊的白色。書畫廳裏,紙張摩挲的沙沙聲又響起了,比之前更密集,更……“焦躁”?仿佛有許多無形的手在同時翻動書頁,尋找着什麼。

而正前方通往總序廳的走廊,那團曾堵在青銅器展廳門口的、凝實渾濁的陰影消失了,但走廊本身的光線似乎比他們離開時更加暗淡,仿佛燈光本身在被某種東西緩慢“吸食”。空氣裏,那股淡淡的血腥氣,似乎濃了一絲。

“走中間。”蘇明夜做出判斷,“回總序廳。何尊還在發光,那裏是已知的安全區。”

陳燭點頭。兩人再次踏入那條通往總序廳的主廊。

一步,兩步……越往裏走,光線越暗,應急燈的光圈收縮得越小,像是被無形的手掐住了喉嚨。空氣也變得更加凝滯、冰冷,還多了一種……陳腐的甜味?像是放久了的鮮花混合了消毒水,一種極其不協調、令人作嘔的氣味。

而且,太安靜了。

之前還能隱約聽到的、來自其他展廳的各種細微怪聲,此刻完全消失了。只剩下他們自己盡量放輕、卻依舊在死寂中被放大的腳步聲和呼吸聲。這份安靜本身,就是一種壓迫。

蘇明夜放緩了腳步,示意陳燭也慢下來。她的耳朵微微動着,刑警的本能在瘋狂預警。陳燭也再次閉上眼睛,強忍着殘留的頭痛,努力“感知”。

冰冷。空洞。還有一種……緩慢的、如同潮汐般的“脈動”?那脈動並非來自某個具體的方向,而是仿佛從牆壁、地板、天花板,從這座博物館建築本身的每一個角落裏滲透出來,微弱,但無處不在。這脈動帶着一種極其隱晦的、扭曲的“意識”,它似乎很“老”,很“疲憊”,但充滿了某種……頑固的、想要將一切“固化”下來的執念。

“不對勁,”陳燭睜開眼,聲音壓得更低,“這博物館……好像‘活’過來了?不是那些詭異的東西,是建築本身……有一種很模糊的‘意識’在動。”

蘇明夜眼神一凝,沒有質疑陳燭的感知。她停下腳步,抬起左手,將那張字條稍稍展開一角,讓“宅茲中國”四個字和自己警徽的微光混合在一起,向前方昏暗的走廊“照”去。

混合的光芒微弱,但似乎比普通燈光更能穿透這種詭異的昏暗。光芒所及,前方走廊的牆壁、地面似乎……“正常”了一些?那種無處不在的凝滯感和陳腐甜味也稍稍減弱。

“有用,但很耗神。”蘇明夜迅速判斷,“走快點,但別跑,保持警惕。”

兩人加快步伐,幾乎是踮着腳在走廊裏小跑。總序廳入口的輪廓在越來越暗的光線盡頭浮現,那扇高大的雙開門虛掩着,門縫裏透出何尊散發出的、那溫暖而穩定的玄黃微光。看到那光芒,兩人心頭都是一鬆。

然而,就在他們距離入口還有不到二十米的時候——

“咯啦……咯啦……”

一陣極其輕微、卻清晰無比的,像是某種堅硬骨骼在摩擦、又像是生鏽鉸鏈在緩慢轉動的聲響,從前方的黑暗中傳來。

不是來自總序廳裏面,而是來自總序廳門外,那一片被更濃陰影籠罩的走廊兩側!

蘇明夜猛地停下腳步,手鏟和榫卯錘同時橫在身前,將陳燭擋在身後。陳燭也瞬間繃緊,看向聲音來源。

借着何尊從門縫透出的微光,他們看到,前方走廊兩側原本光滑的牆壁上,那些作爲裝飾的、凸起的石膏線腳和牆裙,此刻正以極其緩慢、但肉眼可見的速度……“蠕動”起來!

不,不是蠕動,是“生長”!

那些石膏線條像活過來的藤蔓,又像是擁有了生命的骨骼,從牆壁表面緩緩“剝離”,延伸出來,相互扭曲、交纏,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啦”聲。它們生長的方式毫無規律,有的形成尖銳的、矛刺般的突起,指向走廊中央;有的則像觸手般垂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緩慢拖行;還有的則沿着牆壁向上攀爬,在天花板附近糾結成一片片扭曲怪異的網狀結構,仿佛要將整個走廊上空封死。

不僅僅是牆壁。地面光滑的瓷磚縫隙裏,也開始滲出一種粘稠的、暗紅色的、類似半凝固血漿的物質,它們並不流淌,而是像有生命般,沿着特定的、看似雜亂實則隱有規律的軌跡“爬行”,在地面上勾勒出一幅幅扭曲詭異的、仿佛孩童塗鴉般的“圖案”。

空氣驟然變得粘稠,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吸入冰冷的膠水。那股陳腐的甜味猛地濃烈了十倍,幾乎化爲實質,鑽進鼻腔,直沖大腦,帶來一陣陣眩暈和惡心。

“退!”蘇明夜低喝,但她話音未落,身後他們來時的方向,也傳來了同樣的“咯啦”聲和粘稠液體爬行的“淅淅索索”聲!回頭一看,身後的走廊牆壁和地面,也開始發生同樣的詭異變化!他們被前後夾在了中間!

而且,變化在加速!前方那些“生長”出的石膏“觸手”和“尖刺”,開始緩緩地、堅定地向着走廊中央,也就是他們所在的位置,合攏、擠壓過來!頭頂的網狀結構也在向下垂落,如同一個正在收緊的、由骨骼和石膏構成的牢籠!

“沖過去!”蘇明夜瞬間做出決斷。後退是未知的黑暗和更多可能被驚動的詭異,前方至少有何尊的光芒和相對熟悉的總序廳!只有不到二十米!

“跟緊我!”她厲聲道,同時左手猛地將字條和警徽的光芒催發到極限!雖然微弱,但玄黃與秩序混合的光暈在她身前撐開一片勉強能讓人看清前路、抵御部分粘稠空氣的小小區域。她右手則揮舞着那柄看似可笑的榫卯錘,狠狠砸向最先探到面前的一根石膏尖刺!

“砰!”

石膏尖刺應聲碎裂,但碎裂的石膏碎末並未落地,反而在空中懸浮、扭曲,迅速重新凝聚,變成更多、更細小的尖刺,再次刺來!與此同時,兩側和頭頂更多的“觸手”和網狀結構加速合攏,地面上的暗紅粘液也像有感知般,試圖纏繞他們的腳踝!

蘇明夜的動作快如閃電,手鏟格擋,榫卯錘猛砸,將不斷再生、變異的石膏攻擊一次次擊碎,同時腳下快速移動,試圖在合攏的牢籠中尋隙穿行。但攻擊太密集,再生太快,而且那些暗紅粘液極爲難纏,一旦沾上,就傳來一股刺骨的陰寒和強烈的吸附力,仿佛要將人牢牢“粘”在原地。

陳燭緊跟在她身後,他沒有武器,只能盡力躲避。他撿起地上的一塊較大的石膏碎塊(避開那些有暗紅粘液的),狠狠砸向側面襲來的“觸手”,但效果微乎其微。他的“感知”在瘋狂預警,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這整條走廊,不,是這附近的建築結構,都“活”了過來,帶着一種冰冷的、扭曲的、想要將一切闖入者“固定”下來、變成這詭異結構一部分的惡意。

這不是某個具體的“詭異”,這是環境的“活化”和“敵意”!

“這樣不行!”陳燭喊道,他感覺到蘇明夜撐開的光芒在快速消耗,她的動作也開始出現一絲遲滯,額頭汗水涔涔。“這東西打不死!它在用整條走廊困我們!”

蘇明夜也意識到了。她的攻擊雖然能暫時擊碎這些活化結構,但根本無法造成真正傷害,反而像是在激怒這片“活着”的建築。合攏的速度越來越快,可供穿行的縫隙越來越窄,距離總序廳門口還有十幾米,卻仿佛天塹。

“用那個!”陳燭猛地看向蘇明夜左手緊握的字條和警徽,“用剛才的方法!定住它!哪怕一秒!”

蘇明夜眼神一凜。剛才在青銅器展廳,她是“敲擊”了一個明確的“概念”——禮器之尊。但這裏呢?這條活化走廊的“核心”是什麼?是建築?是空間?是“牆”?還是別的什麼?

她沒時間細想。一根粗大的、由數條石膏“觸手”擰成的“巨蟒”般的結構,從上方狠狠砸落!蘇明夜用手鏟勉強架住,但巨大的力量讓她手臂一沉,腳下踉蹌,差點被地上蔓延的暗紅粘液纏住。

“牆……”蘇明夜腦中靈光一閃!她想起陳燭父親字條上的話,“華夏之錨,星羅棋布”!錨,是定位,是固定,是“定”住一方空間!牆是什麼?是界限,是守護,是“定”出內外!

“以此牆爲界——!”

她用盡力氣嘶喊,聲音在骨骼摩擦和粘液蠕動的噪音中撕開一道口子!她不再攻擊那些活化結構,而是將左手緊握的字條和警徽,連同那微弱卻堅定的光芒,狠狠“按”向了左側正在不斷生長、擠壓過來的牆壁!

不是物理上的接觸,而是一種精神上、意念上的“烙印”!

“內外有別,邪祟止步!”

“嗡——!!!”

一聲與青銅嗡鳴不同,更加低沉、厚重、仿佛大地脈動般的轟鳴,從她手掌“按”下的牆壁位置轟然炸開!不是音波,而是一種無形的、沉重的“力場”,以那一點爲中心,猛地向四周擴散!

所過之處,那些瘋狂生長、蠕動的石膏結構,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猛地僵住!那些沿着地面爬行的暗紅粘液,也瞬間停止了流動,表面甚至出現了一層極淡的、類似水垢的灰白硬化層!就連空氣中那粘稠的、令人作嘔的甜味和陳腐氣息,也被這股沉重的力場短暫地“壓”了下去,變得稀薄!

整個走廊活化、擠壓的過程,被強行“定”住了那麼一瞬!雖然只有短短不到兩秒,那些結構就開始重新顫抖,試圖掙脫這種“定義”的束縛,暗紅粘液也開始軟化,但這兩秒,足夠了!

“走!!!”

蘇明夜噴出一小口鮮血,臉色瞬間金紙,身體搖搖欲墜,但她用盡最後力氣,一把抓住陳燭的手臂,帶着他如同離弦之箭,從那短暫凝固的活化結構縫隙中,沖了過去!

陳燭能感覺到蘇明夜手掌傳來的冰冷和顫抖,能聞到她嘴角鮮血的腥甜氣息。他反手用力扶住她,兩人跌跌撞撞,撲向那扇透出玄黃微光的雙開門!

身後,那被強行“定”住的活化走廊,爆發出更加猛烈、更加憤怒的“咯啦”巨響和粘液沸騰般的“咕嘟”聲,凝固的結構瞬間崩解,又以更狂暴的姿態重新生長、合攏,無數尖刺和觸手如同潮水般追着他們的背影洶涌撲來!

“砰!”

兩人用盡最後的力氣撞開虛掩的總序廳大門,翻滾進去,然後陳燭看也不看,回身用肩膀狠狠撞在厚重的門扇上!

“哐當!”

雙開門轟然關閉,隔絕了門外那令人窒息的可怖景象和聲音。幾乎在門合上的同時,門外傳來無數尖刺和觸手瘋狂撞擊門板的恐怖悶響,整扇厚重的實木門都在劇烈震顫,灰塵簌簌落下。但門,沒有被撞開。

那溫暖、穩定、厚重的玄黃微光,如同母親的懷抱,瞬間將兩人包裹。門外那瘋狂、暴虐、冰冷的氣息被牢牢隔絕,門內是令人幾乎落淚的安寧與平靜。

何尊依舊靜靜地矗立在中央光柱下,表面的微光柔和地流淌着,仿佛一位沉默的守護者,從未移動,卻撐起了這一方不容侵犯的淨土。

蘇明夜靠在緊閉的門上,劇烈地喘息着,每一聲喘息都扯動着胸腔,帶來火辣辣的疼痛。她嘴角的血跡未幹,臉色慘白得嚇人,左手依舊緊緊攥着字條和警徽,但手指因爲過度用力而痙攣,微微鬆開時,那張字條似乎比之前更加“黯淡”了一些,仿佛也消耗了某種力量。警徽的光芒也微弱到了極點。

陳燭也好不到哪裏去,背靠着門滑坐在地,渾身骨頭像散了架,腦袋裏像是有一萬只鍾在同時敲響,嗡嗡作響,眼前陣陣發黑。但他強撐着,看向蘇明夜。

“你……沒事吧?”他的聲音嘶啞得像破風箱。

蘇明夜搖了搖頭,想說什麼,卻先劇烈地咳嗽起來,又咳出一點血沫。她用手背擦了擦,深吸幾口氣,強迫自己平復呼吸,然後才用同樣嘶啞的聲音說:“死不了……就是感覺……身體被掏空。字條……好像也暗淡了。”

陳燭看向她手中的字條。果然,“宅茲中國”四個字雖然依舊清晰,但之前那種溫潤的、仿佛自行發光的感覺減弱了很多,更像是普通的、寫得好些的字。警徽更是光芒微弱,幾乎與普通金屬無異。

“你剛才……‘定義’了牆?”陳燭回想起那驚險一幕。

“算是吧。”蘇明夜苦笑,靠在門上緩緩坐下,與陳燭並肩,“我也不知道具體是什麼原理……就覺得,牆應該有個‘牆’的樣子,該是死的,該是界限……然後就把這念頭,連同對何尊這個‘錨’的信任,一起‘砸’上去了。沒想到……真有點用。但這消耗太大了。”

陳燭沉默。蘇明夜的方法,看似簡單粗暴,卻蘊含着某種直指本質的力量。她不是去理解牆壁的“歷史”或“記憶”,而是直接“規定”它此刻、此地“應該”是什麼。這是一種更主動、更富有“攻擊性”的運用方式,但顯然對使用者要求極高,且代價沉重。

兩人就這麼靠着門,坐在冰冷的地上,在何尊溫暖的微光籠罩下,靜靜地恢復着力氣,平息着劫後餘生的劇烈心跳。

門外,那瘋狂的撞擊聲持續了大約一分鍾,才漸漸減弱,最終化爲一種不甘的、緩慢的刮擦聲,然後徹底消失。走廊恢復了死寂,但那種被“活”過來的建築窺視、圍困的感覺並未散去,只是被何尊的力量擋在了外面。

總序廳內,只有他們粗重漸漸平復的呼吸聲,和何尊永恒般靜謐的微光。

過了好一會兒,蘇明夜才再次開口,聲音依舊沙啞,但平穩了許多:“看來,何尊的力量範圍有限,大概只能覆蓋這個總序廳。外面……整個博物館,可能都像剛才那條走廊一樣,‘活’過來了,或者在被那種力量侵蝕、控制。”

陳燭點頭,看向總序廳四周。牆壁是普通的博物館裝飾,地面光潔,除了中央的何尊,四周還陳列着一些其他重要文物的復制品或介紹展板。這裏看起來一切正常,與門外那個詭異恐怖的世界格格不入。但正因如此,更顯得外面的危險無孔不入。

“我父親的字條說,‘華夏之錨,星羅棋布’。”陳燭緩緩說,“何尊是一個‘錨’,定住了這裏。青銅器展廳裏,那些青銅器,尤其是那尊鼎,可能也算是一種比較弱的‘錨’或者‘痕’。但顯然,它們不夠強,或者沒有被完全喚醒,所以展廳本身還是會被侵入。我們需要找到更多、更強的‘錨’,或者想辦法強化現有的。”

“怎麼找?”蘇明夜問,“你父親只讓你去鼎那裏。還有別的線索嗎?”

陳燭搖頭,眉頭緊鎖:“字條上的信息就那麼多。而且,‘用血和知去問’……代價太大了。我剛才和鼎的溝通,差點被它破碎的記憶沖垮。你剛才‘定義’牆壁,也吐血了。這不是長久之計。”

他頓了頓,看向何尊:“不過,剛才在青銅器展廳,你敲響‘禮器之尊’的時候,我好像……隱約感覺到了一些其他的‘呼應’,很遙遠,很模糊,但確實存在。像黑暗裏的幾顆星星。也許,當我們喚醒一個‘錨’,或者像你那樣引動某種‘規則’時,可能會被其他還在堅持的‘錨’或者‘痕’感應到?”

蘇明夜眼睛一亮:“有可能!那如果我們在這裏,在何尊旁邊,嚐試用某種方式……‘發聲’呢?不是戰鬥,只是發出一個信號,告訴其他可能還在的‘守護者’,這裏還有人,還有‘錨’亮着?”

這個想法很大膽。在完全未知、且充滿敵意的環境下主動發出信號,可能招來更多的危險。但同樣,也可能找到同伴,或者獲得指引。

“風險很大。”陳燭直言。

“但留在這裏,等體力恢復,然後像沒頭蒼蠅一樣出去亂撞,風險更大。”蘇明夜看着陳燭,眼神堅定,“我們不知道這‘夜幕’會持續多久,外面那些東西會不會越來越強。何尊能守住這裏,但能守多久?我們又能在這裏躲多久?食物和水呢?”

她說的都是現實問題。陳燭無法反駁。他看向那尊沉默的何尊,感受着它散發出的、溫暖而堅定的力量。這力量是守護,但或許,也蘊含着“召喚”或“共鳴”的可能?

“怎麼‘發聲’?”陳燭問。

蘇明夜也看向何尊,思索着:“你父親讓你用‘血’和‘知’與鼎溝通。何尊……你之前是‘聽’到了它的宣告。或許,我們可以試試……一起?”

“一起?”

“嗯。”蘇明夜點頭,“你嚐試用你的方式,去‘聽’,去‘共鳴’,去連接何尊更深層的東西。我試着用我的方式,用‘法’和‘定義’,將我們想要傳遞的‘信息’——比如我們還活着,我們在何尊這裏,我們需要指引——附着上去,然後通過何尊這個已經被喚醒的、強大的‘錨’,把它‘送’出去。就像……用一個大功率的電台發報。”

這個比喻讓陳燭有些想笑,但仔細一想,又覺得並非全無道理。何尊是“錨”,是強大的文明坐標,或許真的能作爲某種“中繼”或“放大器”。

“但這樣做,可能會對何尊造成負擔,也可能讓我們再次暴露,引來更可怕的東西。”陳燭說出顧慮。

“做任何事都有風險。”蘇明夜看着何尊,又看向陳燭,“但我覺得,它……在等着我們這麼做。”她指了指何尊表面那溫潤流淌的微光,“你不覺得,這光雖然穩定,但有點……太安靜了嗎?像在沉睡,又像在等待被‘使用’?”

陳燭仔細感受。確實,何尊的力量浩瀚而沉穩,但總有一種“未盡”之感,仿佛它本應能做更多,而不僅僅是守護這一方小小空間。

他想起“聽到”的那句宣告——“餘其宅茲中或(國),自之乂民”。我要住在這天下中心之地,由此治理四方百姓。這是主動的宣告,是帶着責任和義務的“定義”。何尊的力量,或許本就蘊含着“輻射”與“引領”的意志。

沉默了片刻,陳燭緩緩點頭。

“好。我們試試。但必須謹慎,一旦感覺不對,立刻停止。”

蘇明夜點頭,掙扎着想站起來,卻腿一軟。陳燭扶住她,兩人互相攙扶着,慢慢走到何尊的展台前,在溫潤的玄黃微光籠罩下,並肩站定。

陳燭伸出手,指尖還殘留着咬破的傷口,他再次將手指,輕輕按在何尊冰涼的青銅器壁上。這一次,他沒有用力,只是帶着敬意和探尋,緩緩閉上眼睛,放空思緒,努力去“聽”,去“感受”那浩瀚意志的餘韻。

蘇明夜則站在他身旁,左手依舊緊握着那張字條和自己的警徽,將它們一起輕輕貼在何尊另一側的器壁上。她沒有閉上眼睛,而是凝視着何尊古老的紋路,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用清晰、平穩,但灌注了全部專注和意念的聲音,低聲說道:

“以此‘中國’之錨爲憑——”

“今有守夜之人陳燭、蘇明夜,身處夜幕,邪祟環伺。”

“我等在此,銘記‘宅茲中國’之約,持守‘禮法不滅’之念。”

“若有同道,若有未黯之‘痕’,若有仍存之‘錨’——”

“請示之以道,應之以光。”

她的聲音不高,卻在何尊微光的籠罩下,仿佛帶着奇特的共鳴,在總序廳內輕輕回蕩。隨着她的訴說,她左手緊貼器壁的位置,那張字條上“宅茲中國”四個字,再次亮起了極其微弱的、仿佛回應般的光暈,而她警徽上那幾乎熄滅的光芒,也掙扎着跳動了一下。

與此同時,陳燭的意識,再次沉入那片浩瀚。

這一次,沒有直接的畫面或宣告。他感覺自己像是一粒微塵,漂浮在一片無垠的、溫暖的、由無數細碎光點和低沉回響構成的“海洋”中。這“海洋”平靜而深邃,正是何尊力量的體現。他能“感覺”到蘇明夜的意念,像一道清晰而堅定的“波紋”,正在試圖融入這片“海洋”,並向更遠處擴散。

他集中精神,不再被動“聽”,而是主動將自己的意念,化爲一句話,一個圖像,一個最純粹的“信號”,嚐試着推向這片“海洋”的深處——

“我們在。我們需要幫助。指引我們。”

他的意念很弱,但在接觸何尊力量“海洋”的瞬間,仿佛被放大了。他感覺到,這片平靜的“海洋”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被觸動了。一些沉睡的、或遠或近的“光點”,極其微弱地閃爍、呼應了一下。

然後,他“聽”到了。

不是何尊那威嚴的宣告,而是另一個聲音。極其遙遠,極其微弱,斷斷續續,充滿了雜音和幹擾,仿佛來自星空的另一端,又仿佛來自地下極深處。

那是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帶着哭腔、恐懼,但更深處是一種執拗的、不肯放棄的堅持。她在反復呢喃、吟唱着一段破碎的、旋律古怪的調子,夾雜着一些含混不清的詞句:

“……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戶戶把門關……”

“……十家都有九家鎖……就有一家門沒關……”

“……揚鞭打鼓請神仙……先請狐來後請黃……請請長蟒靈貂帶悲王……”

“……狐家爲帥首……黃家爲先鋒……長蟒爲站住……悲王爲堂口……”

“……左手拿起文王鼓……右手拿起趕將鞭……文王鼓,柳木栓……栓上乾隆配開元……”

這不是詩詞,不是古文,這是……神調?出馬仙的請神調?

陳燭猛地睜開眼,看向蘇明夜。蘇明夜也正好看向他,眼中帶着同樣的震驚和困惑。她也“聽”到了?不,她不是“聽”到,她是通過何尊和字條的連接,“感應”到了這段信息?

那微弱的女聲還在斷斷續續,夾雜着啜泣和喘息:“……誰來……救救我……我在……‘民俗館’……地下……倉庫……它們要進來了……門要撐不住了……我……我快記不全了……”

聲音戛然而止,像是被什麼強行掐斷。

但最後那一句“民俗館地下倉庫”,清晰無比!

兩人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凜然。

博物館西翼,確實有一個獨立的“民俗與非物質文化遺產館”,平時展覽一些地方風俗、手工藝、民間信仰相關的內容。地下有一個存放備用展品和資料的倉庫。

求救信號來自那裏!一個可能還活着的人!而且,她在用某種民俗儀軌的力量抵抗?雖然聽起來搖搖欲墜。

幾乎在信號中斷的同時,陳燭和蘇明夜又同時感覺到,從博物館另外幾個截然不同的方向,傳來了另外幾道極其微弱的、一閃而逝的“波動”。

一道波動尖銳、理性,帶着某種規律的震顫,像是數學公式又像是電碼,來自……東翼的“古代科技與天文館”方向?

另一道波動沉鬱、悲愴,帶着金鐵交鳴和泥土的氣息,來自……博物館主體建築後方,那片露天的“古代兵器與車馬陣列展區”?

還有一道波動……幾乎感覺不到,但存在,是一種純粹的、冰冷的“觀察”感,來自……上方?博物館的穹頂?還是更抽象的“概念”層?

這些波動都太微弱,太短暫,無法傳遞更多信息,但足以證明,博物館裏,不止他們兩人!還有其他人,在用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錨點”或憑借不同的“知識”,艱難地抵抗着這降臨的“夜幕”!

何尊的微光,似乎也因爲剛才的“信號放大”而微微蕩漾了一下,但很快恢復了穩定。

蘇明夜緩緩收回貼在何尊上的手,字條和警徽的光芒似乎又黯淡了一絲,但她眼中卻燃起了新的火焰。

“不止我們。”她聲音依舊沙啞,卻帶着力量,“還有活人。在不同的地方,用不同的‘法子’撐着。”

陳燭也收回手,指尖的傷口已經止血。他點點頭,看向總序廳緊閉的大門,目光仿佛要穿透厚重的木材和外面那活化的恐怖走廊,看向博物館深處。

“民俗館地下倉庫。”他重復道,“離這裏不算最近,但也不算最遠。中間要穿過至少兩個大型展廳和一條內部連廊。”

“去救她。”蘇明夜斬釘截鐵,“她會神調,可能懂民俗禁忌,是我們要找的‘知’的一部分。而且,多一個人,多一份力量,也多一條了解這‘夜幕’的途徑。”

陳燭沒有反對。見死不救,他過不了心裏那關。而且,那女子的求救信號是通過他們和何尊的共鳴才清晰接收到的,這或許本身就是一種“緣法”和“指引”。

“但怎麼過去?”陳燭看向大門,“外面那條走廊……”

“硬闖不明智。”蘇明夜沉吟,“何尊的力量輻射不出去,但或許……我們可以‘借’一點光?”

她再次看向何尊,然後從自己破損的制服口袋裏,摸索了一會兒,掏出兩樣東西——一盒用了一半的薄荷糖,還有一小卷……透明膠帶?

陳燭看着她。

蘇明夜沒解釋,她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從何尊展台邊緣,用指甲輕輕刮下一點點極其微末的、帶着玄黃微光的……“銅鏽”?其實那更像是何尊力量浸潤下產生的一種光暈凝結物,細微如塵。

她用透明膠帶,極其小心地將這點微末的、帶着微光的“塵”,粘在了自己那枚光芒黯淡的警徽背面,然後又刮下一點,粘在陳燭剛才撿起的那塊鋒利的青花瓷片邊緣。

做完這些,她將粘了“塵”的警徽握在左手,將那塊瓷片遞給陳燭。

“試試。”她說。

陳燭接過瓷片。入手微涼,但邊緣粘了何尊“光塵”的地方,傳來一絲極其微弱、卻穩定溫暖的觸感。他將瓷片握在手中,嚐試着向前走了幾步,靠近總序廳大門。

門外的冰冷、惡意和窺視感依然存在,但當他握着瓷片時,那種直接針對靈魂的壓迫感和粘稠感,似乎被這微弱但“正宗”的玄黃微光驅散了一小圈,大概只夠籠罩他身周三尺範圍。

蘇明夜也走了過來,握着警徽,效果類似。

“像帶着一個小號的安全氣泡。”蘇明夜評估道,“範圍很小,不能抵抗直接攻擊,但應該能讓我們在那種被‘活化’侵蝕的環境裏,多撐一會兒,少受點負面影響。關鍵是,它帶着何尊的‘氣息’,或許能讓那些低級的、憑本能行事的詭異之物有所顧忌,不敢輕易觸碰。”

這無疑是個好消息。雖然只是權宜之計,且“光塵”有限,用一點少一點,但至少給了他們離開總序廳、短時間在“夜幕”下活動的可能。

兩人稍微休息,吃了兩粒薄荷糖補充一下血糖(雖然沒什麼用,但心理安慰不小),又檢查了一下各自的“武器”——蘇明夜的榫卯錘和手鏟,陳燭的碎瓷片。蘇明夜將那把普通的手鏟用從工作服上撕下的布條,牢牢綁在了榫卯錘的木柄尾部,做成了一把簡易的、一頭是鏟一頭是錘的怪異短柄武器,揮舞了幾下,還算順手。

“走吧。”蘇明夜深吸一口氣,握緊了改造的短柄錘鏟和粘着“光塵”的警徽,看向陳燭。

陳燭也握緊了手中的碎瓷片,感受着邊緣那一點微弱的溫暖,點了點頭。

兩人再次站到總序廳緊閉的大門前。

門外,是“活”過來的博物館,是無盡的詭異和危險。

門內,是何尊永恒的微光與短暫的安寧。

他們對視一眼,沒有再猶豫。

蘇明夜伸手,緩緩拉開了沉重的門扇。

門外,昏暗的走廊依舊,牆壁和地面上那些活化生長、扭曲的石膏結構和暗紅粘液並未完全消退,只是似乎暫時“休眠”了,像一片猙獰而安靜的化石叢林。冰冷的空氣和陳腐的甜味再次涌來,但被兩人手中微弱的玄黃“光塵”擋在身周三尺之外。

沒有回頭。

兩人一前一後,踏出總序廳,輕輕帶上大門,將那一片溫暖的微光關在身後。

然後,向着西翼民俗館的方向,向着那求救聲傳來的黑暗深處,小心翼翼,卻又堅定地邁出了步伐。

玄黃的光塵在他們手中,如同黑暗深海裏兩盞微弱的、卻執着不肯熄滅的漁火。

而博物館深處,那些被短暫驚動的、遙遠的“波動”,似乎也因這新的移動,而產生了極其微妙的、無人察覺的變化。

夜幕,依舊深沉。

但火光,已開始遊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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