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手已伸出鏡面半尺。
慘白，浮腫，像是浸泡了數個時辰，指尖滴落的水珠在地上暈開深色痕跡，卻沒有任何聲音。空氣裏彌漫開一股潮溼的土腥味，混雜着若有若無的、陳舊織物的黴味。
陳燭的手指還按在青銅鼎上。
冰涼的觸感從指尖蔓延，但更深處，一種微弱卻清晰的震顫正順着青銅的肌理傳來——像是沉睡太久的心髒，被強行喚起的、不情願的搏動。那些他修復了近一個月的銘文，那些記錄着分封、賞賜、征伐的古老文字，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拓片上的墨跡，而是一枚枚被強行點燃的、暗紅色的光點。
它們很虛弱，大部分仍在沉睡。只有零星幾個亮着，傳遞着模糊的、斷續的“情緒”：困惑，警惕，以及被驚擾的薄怒。
鏡中，那手臂又伸出一截。手肘彎曲，似乎想要撐住鏡框，將整個身體從鏡中世界拖拽出來。銅鏡的邊緣開始出現細密的、蛛網般的裂紋，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聲。
規則第三條：永遠不要答應書畫展廳裏任何與你交談的“人”。
規則第四條：如遇見唐代襦裙講解員，去凝視“何尊”銘文。
陳燭的目光急速掃過牆上那幾行仍在蠕動的字跡。唐代襦裙……鏡中這只手，袖子寬大，材質看似絲帛，但浸透後緊緊貼在皮膚上，看不清具體形制。是“她”嗎？還是別的什麼？
父親臨摹的“宅茲中國”……何尊……
他猛地扭頭，看向展廳深處。總序廳在走廊另一頭，中間隔着書畫廳和陶瓷廳。必須離開這個青銅器展廳。
“鐺——”
一聲沉悶的、帶着悠長餘韻的鍾鳴，毫無預兆地從頭頂傳來！
不是現代博物館的電子提示音。是編鍾。是那種只有戰國編鍾才能發出的、恢弘中帶着金石清越的古老聲響。
第一聲。
陳燭的心髒驟然縮緊。規則第一條：編鍾自鳴，三聲內，必須哼唱《詩經》！
他幾乎沒聽過編鍾現場演奏，更別提《詩經》的古樂。但他修復過竹簡，讀過那些文字，想象過它們的韻律。電光石火間，他腦海中閃過的是最直白、也最應景的一句——
“鐺——”
第二聲鍾鳴接踵而至，比第一聲更近，仿佛就在他耳邊敲響。空氣中潮溼的土腥味瞬間濃烈，鏡中那只手猛地向前一探，五指張開，抓向他所在的方向！
陳燭喉嚨發幹，他用盡力氣，從幾乎僵硬的聲帶裏擠出聲音。沒有曲調，只是用最快的語速，近乎嘶喊地念誦：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不是唱，是吼。聲音在空曠死寂的展廳裏撞出回響。
鏡中抓向他的手，在空中極其輕微地頓了一下。
“王於興師！修我戈矛——”
陳燭繼續吼，腳下開始向展廳門口挪動。眼睛死死盯着鏡面，同時用餘光尋找最近的逃生路徑。青銅鼎傳來的震顫似乎強烈了一點點，那幾個暗紅色的銘文光點，隨着他吼出的《詩經》句子，微弱地明暗了一次。
“與子同仇！”
最後三個字出口的刹那——
“鐺！！！”
第三聲鍾鳴炸響！這一次不再是悠揚，而是尖銳、淒厲，仿佛銅鍾被巨力撕裂！與此同時，鏡中那只手猛地加速，帶着一股陰寒的腥風，五指如鉤，直抓陳燭面門！
陳燭向後急退，腳跟撞在展櫃底座上，身體失衡向後倒去。就在他以爲自己要被抓住的瞬間——
“砰！”
一聲與這詭異氛圍格格不入的、清脆的金屬撞擊聲響起！
不是來自鏡子，而是來自陳燭身後，青銅器展廳的入口處。
一道細長的、銀白色的光芒擦着他的頭頂掠過，精準地擊打在鏡面伸出的手腕上！
“滋啦——”
像是燒紅的鐵條按進冰水裏的聲音。那只慘白的手腕猛地冒起一股淡淡的、帶着焦臭的白煙。抓向陳燭的動作驟然僵住，隨即觸電般縮回鏡中！
陳燭踉蹌站穩，回頭看去。
入口處，站着一個女人。
高挑，短發，穿着一身被撕破了些許的深藍色修身制服，手裏握着一把……考古手鏟？鏟頭是特制的合金，此刻在昏暗的應急燈光下，泛着某種奇異的、穩定的銀白色微光。她臉上有污跡，呼吸略顯急促，但握着手鏟的手臂穩如磐石，眼神銳利如鷹，正死死盯着那面仍在蕩漾的銅鏡。
是蘇明夜。那個傍晚時分，帶着實習生來詢問西周玉器盜竊案細節的年輕刑警。
“規則第四條，”蘇明夜開口，聲音帶着劇烈運動後的微喘，但清晰冷靜，“看何尊銘文！跑！”
陳燭瞬間反應過來。鏡面漣漪再次加劇，那只手縮回後，銅鏡裏開始浮現出一個模糊的、穿着寬大襦裙的女性輪廓，正試圖再次向外“擠”出。
他不再猶豫，轉身沖向展廳門口，與蘇明夜擦肩而過時，急促問道：“你怎麼……”
“閉嘴，先出去！”蘇明夜厲聲打斷，目光沒有離開銅鏡，腳步卻跟着陳燭一起後撤，手鏟橫在身前，保持着防御姿態。
兩人迅速退出青銅器展廳，來到連接各展廳的環形走廊。應急燈的光線在這裏更加昏暗，地上散落着一些破碎的展品玻璃，空氣裏除了灰塵味，還多了一絲……血腥氣？很淡，但存在。
蘇明夜反手“砰”地一聲，用力關上了青銅器展廳厚重的防火門。門合上的瞬間，陳燭似乎聽到裏面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女人幽怨的嘆息。
走廊裏暫時恢復了死寂，只有兩人粗重的呼吸聲。
“你怎麼在這裏？外面……發生了什麼？”陳燭靠在冰冷的牆壁上，感覺心髒還在狂跳。他看向蘇明夜，她制服上的破損和污跡，顯然經歷了一番不尋常的搏鬥。
蘇明夜沒有立刻回答，她快速掃視着昏暗的走廊兩端，耳朵微動，似乎在傾聽什麼。幾秒鍾後，她才稍稍放鬆緊繃的肩膀，但握着特制手鏟的手沒有絲毫鬆懈。
“我下班後，在附近吃飯。”蘇明夜語速很快，聲音壓得很低，“大概十一點五十，全城……至少是這片區域，突然停電。然後我的對講機、手機，全部失靈。我本來想回局裏，但看到博物館方向……有奇怪的光閃了一下，就過來看看。”
她頓了頓，看了一眼陳燭：“在門口，我看到了……無法理解的東西。然後，聽見了你念詩的聲音。很大聲。”
“你用手鏟……”陳燭看向她手裏那閃着微光的工具。
“這不是普通手鏟。”蘇明夜舉起它，鏟頭銀光流淌，隱約可見細密繁復的紋路，“市局特批，給特殊案件調查組配發的‘試驗品’，摻了某種特殊合金，對……對一些‘異常’有微弱幹擾效果。我也是剛拿到不久，第一次用。”她眼神復雜，“看來，申請報告裏那些‘玄學’描述，未必是誇大其詞。”
特殊案件調查組？試驗品？陳燭敏銳地捕捉到這些詞，但此刻不是深究的時候。
“規則，”陳燭立刻說，“牆上的規則，你看到了嗎？”
蘇明夜點頭，臉色凝重：“看到了。不止青銅器展廳。我來的路上，在書畫廳、陶瓷廳，都看到了類似的……‘守則’。內容不同，但風格一樣。還有，我遇到了一個保潔員……或者說，曾經是保潔員的東西。它……它在按照某種規則移動，拖地，但拖把上是血。我沒驚動它。”
她描述的景象讓陳燭脊背發涼。“那我們現在……”
“規則第四條，遇到穿唐代襦裙的，去看‘何尊’。”蘇明夜看向走廊另一頭，“‘華夏之光’總序廳在那邊。不管那是什麼，我們現在被困在這裏，這些‘規則’是目前唯一看起來像是提示的東西。而且……”
她看向陳燭，目光銳利：“你剛才碰了那個鼎，對吧？然後，那些字……發光了？雖然很暗，但我看見了。”
陳燭心中一震。她能看見？是那手鏟的效果，還是她本身特殊？
“我……不確定。”陳燭選擇部分坦白，“我是文物修復師，能感覺到一些……共鳴。那規則提到何尊，我父親失蹤前，一直在研究何尊銘文。”
蘇明夜眼神一凝：“何尊……‘宅茲中國’？”
“你知道？”陳燭有些意外。
“你父親陳清源教授的檔案，我看過。”蘇明夜直言不諱，“三個多月前的考古現場失蹤，很離奇，現場沒有任何暴力或掙扎痕跡。局裏有備案。他研究的重點項目之一，就是西周早期青銅器銘文，尤其是何尊。這或許不是巧合。”
父親的研究，何尊，突然降臨的詭異規則，博物館的異變……無數線索在陳燭腦中沖撞。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去總序廳。”他做出決定，“不管那是什麼，我們要搞明白。呆在這裏更危險。”
蘇明夜點頭，沒有異議。她側身，示意陳燭指路，自己則持着手鏟，警惕地斷後。
兩人貼着牆，在昏暗的走廊裏小心前行。應急燈的光將他們的影子拉長，扭曲地投在牆壁和展櫃上。空氣中彌漫着不安的寂靜，只有他們極輕的腳步聲和呼吸聲。經過書畫展廳時，陳燭看到巨大的玻璃牆內，那些懸掛的名人字畫似乎都在微微晃動，畫中人物的眼睛，在昏暗光線下，仿佛在隨着他們的移動而轉動。
他立刻移開視線，想起規則第三條。
陶瓷廳的門開着一條縫，裏面傳來極其輕微的、瓷器相互碰撞的叮當聲，清脆，但在這種環境下，只讓人覺得毛骨悚然。
他們加快腳步，終於來到了環形走廊的中樞，“華夏之光”總序廳的入口。
總序廳是博物館最大的展廳，挑高近十米，氣勢恢宏。此刻，裏面一片漆黑，只有正中央的位置，有一束不知來源的、冰冷的白色光柱，垂直落下，照亮了光柱中的物體——
那便是何尊。
西周早期的青銅酒尊，造型渾厚，紋飾古樸。在唯一的光源下，它靜靜地矗立在展台上，散發着歷經三千年歲月的沉靜與威嚴。
而在何尊展台下方，光柱的邊緣，跪坐着一個人影。
一個穿着齊胸襦裙，梳着高髻，發間插着金簪玉梳的女子。她背對着入口，身形窈窕，一動不動，仿佛一尊精致的唐代仕女俑。
蘇明夜的手瞬間握緊了手鏟，陳燭也屏住了呼吸。
規則第四條：凝視“何尊”銘文，直到她消失。
可銘文在何尊內底，從這個角度，根本看不到。
似乎感應到他們的到來，那襦裙女子，緩緩地、緩緩地，轉過了頭。
臉色蒼白如紙，雙頰卻點着鮮豔的斜紅，嘴唇朱紅。她的眼睛很黑，很大，直直地“看”向門口的兩人，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然後，她咧開嘴，露出了一個極其僵硬、極其標準的微笑。
“兩位貴客，”她的聲音輕柔婉轉，卻帶着一種非人的空洞回響，仿佛從很深的井底傳來，“夜已深了，何故在此流連？”
“不如……”
她緩緩站起身，襦裙曳地，向着兩人，邁出了一步。
“隨奴家，去看看……真正的‘中國’？”
話音落下，總序廳四周的陰影裏，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音，仿佛有無數東西，正在黑暗中醒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