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是恒溫的，帶着精密儀器特有的幹燥和靜電的微麻。燈光是均勻的，明亮卻不刺眼，將這片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的展廳每一寸角落都照得清清楚楚，不留陰影。然而，這種過度的“清晰”與“潔淨”，反而讓蘇明夜、陳燭、林不語三人感到一種無所遁形的、冰冷的窒息感。
前方巨大結構體發出的低沉震顫，如同一個巨人的心髒在緩緩搏動，與腳下熒光流轉的繁復“法陣”相呼應。空氣裏彌漫着臭氧、焊錫、潤滑油，以及某種更加隱晦的、高頻能量的微末氣息。
而最讓人心底發寒的，是那三道從工作台後投來的目光。陸星河，以及他左右那一男一女兩名同樣穿着污漬白大褂的研究員。他們的眼睛裏有疲憊，有長期缺乏睡眠的血絲，但瞳孔深處，卻映着某種過於“穩定”和“規律”的光芒，像是精密儀器表盤上的指示燈，而非活人的眼神。他們的表情也缺乏細微的變化，如同被設定好程序的仿生人。
“燈塔系統……秩序燈塔……”蘇明夜重復着陸星河的話，警徽的光芒在她手中穩定地亮着，雖然微弱，卻是這片過於“人造”的光明中唯一帶着“人味”的光源。她的大腦在飛快運轉，分析着眼前的一切——被改造的展廳、龐大復雜的核心結構、地面的詭異“法陣”、這三個顯然狀態異常的“維護員”，以及那個剛剛發言的、冰冷的“系統”聲音。
“你們是……博物館的工作人員？古代科技館的員工？”蘇明夜沒有回應對方關於“文明編碼”和“理智檢定”的要求，而是拋出了自己的問題，同時身體保持着隨時可以戰鬥或後撤的姿態，錘鏟橫在身前。
陸星河——那個戴厚眼鏡的男人——眨了一下眼睛，這個動作似乎有些微的遲滯。他平板地回答道：“身份確認：陸星河，古代科技館技術主管，副研究館員。現爲‘燈塔’系統核心維護員，權限等級：Beta。”他機械地指了指左右兩人，“助理研究員：張明（男），王莉（女）。職責：協助系統維護與數據分析。”
“這裏發生了什麼？外面，博物館，整個城市……怎麼了？”蘇明夜繼續追問，目光銳利地掃過三人的面孔，試圖捕捉任何一絲情感波動。
陸星河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微微側頭，仿佛在傾聽什麼。片刻後，他用那不變的語調說：“系統判定，來訪者問題涉及‘夜幕’基礎事態。根據預案，在完成初步信息錄入與威脅評估前，可提供有限基礎說明，以促進理解與配合。”
他扶了扶眼鏡，視線落在蘇明夜手中的警徽和錘鏟上，又掃過陳燭手中的木矛和林不語懷裏的鼓，最後似乎特別在蘇明夜胸口（龜甲存放的位置）停留了一瞬，那平板的眼神深處，仿佛有極其微弱的、數據流般的光芒一閃而過。
“約7小時34分鍾前，本地時空參數發生未知突變。常規物理常數出現區域性、非連續的擾動與偏移。一種高維信息污染，或稱‘概念熵增’現象，開始侵蝕本區域現實結構。本系統命名爲‘夜幕’。”陸星河像是在做學術報告，用詞精準，卻冰冷得毫無溫度。
“受此影響，常規電磁信號中斷，基礎物質結構穩定性下降，低維信息載體（如記憶、記錄、傳說、信仰殘留等）活性異常升高，並與畸變的物理規則產生耦合，生成多種不穩定現象。外部觀測到的‘活化’、‘異常實體’、‘規則扭曲’，均爲此耦合效應的表象。”
蘇明夜眉頭緊鎖，陸星河的描述過於抽象和“科學”，但她結合自身經歷，大致能理解一部分——“概念熵增”可能就是指秩序的崩潰和混亂的滋生，“低維信息載體活性升高”大概就是指文物、傳說、意念殘留這些東西“活”了過來。
“你們這個……‘燈塔’系統，是怎麼回事？它……是活的？”陳燭忍不住插話，他的感知在小心翼翼地探查那個巨大的中央結構體，反饋回來的是一種極其精純、復雜、層層疊疊的“邏輯結構”和冰冷的“計算意志”，龐大得如同一個機械神靈的大腦。
“‘燈塔’系統，是基於本館原有‘華夏古代科技成就全息模擬與推演陣列’硬件基礎，結合緊急啓用的‘異常事態邏輯錨定協議’軟件框架，在‘夜幕’初始階段由我主導構建並啓動的臨時性秩序維持與信息防御系統。”陸星河解釋，“它的核心功能是利用本館儲備的、關於華夏古代數學、天文學、物理學、工程學等領域相對‘純淨’、‘可驗證’的知識信息模型，構建一個局部的、高度有序的邏輯場，抵消外部‘概念熵增’的侵蝕，並爲‘有序心智’提供庇護。”
“知識信息模型……邏輯場……”林不語聽得雲裏霧裏，下意識地抱緊了懷裏的鼓。
“可以理解爲，我們用‘科學’的、‘可驗證’的歷史智慧，在這裏做了一個‘罩子’。”旁邊那個叫王莉的女助理研究員忽然開口，她的聲音同樣缺乏起伏，但比陸星河多了一絲極其微弱的、不易察覺的“解釋”意願，“古代的天文觀測數據是精確的，數學原理是普適的，工程法則是經過驗證的。這些信息相對‘堅固’、‘純淨’，受‘夜幕’扭曲的程度較低。系統利用它們，構建了一個‘理性堡壘’，勉強維持了這片區域的穩定。而我們，作爲系統啓動者和當前權限最高的‘有序心智’，負責維護它的運行，並根據系統協議，處理可能出現的變量——比如你們。”
蘇明夜迅速抓住了關鍵點：“所以，外面那些‘活化’、‘詭異’，進不來這裏？因爲這裏有這個‘邏輯場’保護？”
“理論上如此。”陸星河點頭，“但‘夜幕’的侵蝕是持續且變化的。系統需要不斷運算、調整邏輯場參數，以應對來自外部的信息沖擊和內部可能產生的邏輯悖論。同時，‘有序心智’本身的穩定性至關重要。任何非理性情緒、記憶污染、認知偏差，都可能成爲系統防御的漏洞，或導致自身被‘夜幕’同化。”
他看向蘇明夜三人，目光依舊冰冷：“因此，‘燈塔’協議對所有進入邏輯場覆蓋範圍的未登記心智，要求執行‘理智檢定’與‘信息錄入’。檢定通過，確認爲‘有序變量’，可有限接入系統，獲得庇護。檢定失敗，或信息污染度過高，則定義爲‘雜波’或‘威脅’，啓動清除程序，保護核心系統穩定。”
清除程序。這個詞讓蘇明夜三人心中一凜。之前那些紅眼機械蜘蛛，恐怕就是“清除程序”的一部分。
“我們剛才在下面的通道，遇到了攻擊。”蘇明夜盯着陸星河，“那是你們的‘清除程序’？”
“B-7通道口檢測到高能未知生命反應與邏輯污染信號混合體，觸發三級警戒。自動防御單元執行標準驅離與清除流程。”陸星河坦然承認，仿佛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日常工作，“根據反饋，清除行動因遭遇深層區域高熵幹擾而中斷。目標最終逃逸至本層入口，並被系統識別爲攜帶微弱有序印記變量，故轉爲‘觀察-引導’流程。”
深層區域高熵幹擾……指的是地下那恐怖的嗚咽聲？蘇明夜想起那些瞬間“湮滅”的機械蜘蛛。
“也就是說，如果剛才我們沒有逃掉，或者被那聲音‘解決’之前沒能到達這裏，我們就會被你們的‘自動防御單元’清除掉？”蘇明夜的聲音冷了下來。
“符合協議邏輯。”陸星河點頭，“非有序變量進入邏輯場，將污染系統，威脅全體生存概率。清除是必要防護措施。”
“那現在我們進來了，你打算怎麼對我們進行這個‘理智檢定’和‘信息錄入’？”陳燭問道，他感覺到胸口父親的字條微微發熱，似乎對這片區域的某種東西產生了反應。
陸星河抬起手，指向工作台旁邊一個不起眼的、像老式電話亭般的金屬小隔間。隔間是透明的，內部有一個座椅，座椅上方懸掛着一個布滿細小探針和透鏡的半球形裝置。
“初級檢定裝置。”陸星河介紹，“受檢者進入，裝置將進行基礎神經信號掃描、生理指標監測及淺層認知信息取樣。過程無痛，耗時約三分鍾。通過後，進行基本信息錄入，包括身份、進入本區域前的經歷、所攜帶特殊物品的能量特征等。之後，將根據錄入信息，分配臨時權限等級與活動區域。”
“如果我們拒絕呢？”蘇明夜直接問。
陸星河沉默了一秒，目光與另外兩名研究員交流了極其短暫的一瞬（那動作快得幾乎像數據交換），然後平板地回答：“拒絕配合，視爲潛在高威脅變量。系統將根據現場情況評估，可能采取包括強制檢定、限制活動、直至啓動清除程序在內的措施。請注意，本系統及維護員當前承載着本區域內最高效的有序防御職能。對抗系統，即對抗在當前環境下最大的生存可能。”
話語平靜，但威脅的意味赤裸裸。配合，有可能獲得庇護（但過程未知，結果未知）。不配合，立刻就會被視爲敵人，面臨這個龐大“邏輯場”和那些自動防御單元的攻擊。
蘇明夜、陳燭、林不語交換着眼神。眼前的情況比直面那些詭異更加棘手。詭異可以用力量對抗，可以用規則周旋。但面對這個完全由“理性”和“程序”構成的系統，以及三個似乎被系統高度同化、失去了正常情感判斷的“維護員”，暴力沖突的勝算極低，且可能引發災難性後果。
“我們需要商量一下。”蘇明夜對陸星河道。
“可以。商議時間：五分鍾。”陸星河看了一眼工作台上某個閃爍的指示燈，“五分鍾後，未進入檢定流程，系統將重新評估威脅等級。”
三人退後幾步，湊到通道口附近，壓低聲音快速交流。
“不能進去那個‘檢定裝置’！”林不語第一個反對，臉上滿是恐懼，“誰知道那東西會不會洗掉我們的記憶，或者控制我們？你看他們三個……根本不像是正常人了！”
“風險確實極高。”陳燭面色凝重，“這個系統，它的‘有序’和‘理性’是建立在某種冰冷的程序和對外界‘污染’的極端排斥上的。我們身上的‘印記’——何尊的共鳴、民俗的感應、兵俑的托付，甚至我父親留下的線索——在它看來，可能都是需要被‘分析’、‘定義’甚至‘淨化’的‘雜波’或‘污染’。一旦進入那個裝置，我們可能失去主動性，甚至被系統‘格式化’。”
蘇明夜點頭同意：“而且，我懷疑他們的‘理智’標準，和我們理解的完全不同。他們現在的狀態，更像是被系統協議‘規範’後的產物，失去了正常人的情感和靈活應變能力。通過他們的檢定，我們可能會變成和他們一樣。”
“可不配合，我們打得過嗎？”林不語看向那個巨大的核心結構體，和地面上熒光流轉的復雜“法陣”，聲音發顫，“外面那些蜘蛛就差點要了我們的命，這個‘系統’看起來比那些蜘蛛可怕多了……”
這是個無解的難題。硬闖，幾無勝算。順從，可能萬劫不復。
就在三人陷入僵局，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時，蘇明夜忽然感覺胸口存放龜甲的位置，傳來一陣清晰的悸動。不是發熱，而是一種極其輕微的、有節奏的搏動感，像是……心跳？而且，這搏動的頻率，似乎隱約與她手中警徽那微弱的光芒產生了某種同步？警徽的光芒，似乎也穩定、凝實了那麼一絲。
她心中一動，不動聲色地將手按在胸口，隔着衣料感受着那塊溫潤的龜甲。龜甲的搏動沉穩而堅定，帶着一種古老的、歷經血火考驗的“錨定”之力。它似乎在“回應”什麼？回應這個“邏輯場”的壓迫？還是回應她自身的意志？
與此同時，陳燭也感到懷中父親的字條熱度增加，他偷偷取出，低頭瞥了一眼。只見字條背面，在之前浮現的字跡下方，又多了幾個極其模糊的、仿佛正在艱難“生成”的字跡：
“……理……非道……器……可用……心……不可奪……”
字跡斷斷續續，且淡得幾乎看不清，但陳燭瞬間領悟了父親的意思——“可以利用其工具理性，但不可被其奪走本心。”
工具理性……這個“燈塔”系統，無疑是一個強大到極點的“工具”。它的邏輯場能抵御“夜幕”，它的分析能力可能遠超常人。但它缺乏“心”，缺乏人性的溫度和變通。父親在提醒，可以利用系統的“器”（工具、規則），但不能被系統的“理”（冰冷程序）所同化，失去自我。
蘇明夜顯然也想到了類似的方向。她看向陸星河，忽然問道：“陸博士，你說系統會根據錄入信息分配臨時權限和活動區域。權限不同，能接觸的信息和資源也不同，對嗎？”
“正確。”陸星河回答，“臨時權限分爲觀察級、協助級、核心級。不同級別，可訪問的系統數據庫、可使用的基礎設施、可活動的物理區域均不同。高級別權限需通過更嚴格檢定與評估。”
“如果我們同意檢定，但要求……分組進行，並且，在檢定和錄入過程中，我們有權了解系統的基本運行原理、當前‘夜幕’的監測數據，以及博物館其他區域的可能幸存者信息——作爲我們判斷是否進一步配合的依據。”蘇明夜提出一個折中方案，“畢竟，我們需要確認，將自己交給一個未知系統，是否真的能提高生存概率，以及這個系統是否值得信賴。”
她這是在試探系統的“彈性”，以及陸星河等人被“程序”固化的程度。如果系統或維護員完全僵化，可能會拒絕任何“討價還價”。但如果還保留一絲基於“提高總體生存概率”的底層邏輯，或許有商量的餘地。
陸星河再次沉默，似乎在與系統或者其他兩人進行無形的“數據交換”。幾秒鍾後，他開口：“提議具備一定邏輯合理性。系統評估：提供有限非核心信息，有助於提升變量配合意願，降低沖突概率，符合整體效率原則。可以接受。”
“但，”他話鋒一轉，語氣依舊平板，“分組進行可以。但每人檢定與錄入期間，其餘人需處於指定觀察區，由自動防御單元監控。信息提供將在檢定完成後，根據最終分配的臨時權限等級，按協議規定開放相應數據訪問端口。不得提前，不得超額。”
有條件地同意了。這說明這個系統及其維護員，並非完全僵死的程序，而是在其核心協議（維持有序、提高生存率）框架下，具備一定的“談判”空間。雖然這空間很小，且充滿了限制和監控。
“可以。”蘇明夜點頭，她本也沒指望能獲得太多，“誰先來？”
“我。”蘇明夜率先道。她需要親自體驗這個“檢定”過程，評估其風險，並爲陳燭和林不語探路。同時，她隱隱感覺，胸口龜甲的異動和警徽光芒的穩定，或許能在檢定中起到某種未知的、積極的作用。
“同意。蘇明夜，請進入初級檢定裝置。”陸星河指向那個金屬隔間。
蘇明夜將錘鏟交給陳燭（陳燭默默接過），只握着那枚警徽，深吸一口氣，走向那個透明的隔間。隔間的門無聲滑開，她走了進去，在冰冷的金屬座椅上坐下。
門關上。半球形裝置降下，柔和的白光將她籠罩。細微的、幾乎感覺不到的探針貼近了她的太陽穴和手腕。她感到一絲極輕微的酥麻感，仿佛有微弱的電流掃過皮膚。
她沒有抵抗，放鬆身體，但精神高度集中，默默回想着何尊的煌煌宣告，感受着胸口龜甲沉穩的搏動，以及手中警徽所代表的、捍衛秩序的信念。她將這些“意念”清晰地在腦海中勾勒、強化。
裝置運行着，聽不到任何聲音。隔音很好。她能透過透明牆壁看到外面，陳燭和林不語緊張擔憂的臉，以及陸星河三人面無表情地監控着工作台上的屏幕。
時間大約過去了兩分多鍾。裝置的白光微微閃爍了一下，變成了柔和的綠色。半球形裝置升起，門滑開。
“初級檢定通過。”陸星河的聲音響起，依舊平板，但蘇明夜敏銳地捕捉到，他眼中那數據流般的光芒，似乎快速閃爍了一下，掠過一絲極其微弱的“評估”意味。“認知結構穩定，邏輯清晰，核心信念與系統維護‘秩序’基礎協議存在低度耦合。檢測到微弱但純淨的‘法’之概念印記，及……未識別高穩定性‘守護’型信息載體共鳴。威脅等級修正：極低。臨時權限初步評估：協助級。”
成功了。而且，龜甲和警徽的存在，似乎被系統“識別”爲有利因素，甚至提升了她的權限評估。
蘇明夜走出隔間，對陳燭和林不語微微點頭，示意暫時安全。她將警徽收回，感受到龜甲的搏動已經平復，但那份溫潤的“錨定”感依舊存在。
“下一個。”陸星河看向陳燭和林不語。
“我來。”陳燭將錘鏟還給蘇明夜，自己握着那根木矛和父親的字條，走進了隔間。他同樣放鬆身體，集中精神，不再刻意壓制自己與文物、與歷史“共鳴”的那種感知天賦，而是將其作爲一種清晰的“認知特征”呈現出來，同時，將父親字條上那句“理非道，器可用，心不可奪”的意念牢牢守住。
檢定過程類似。結束時，裝置也亮起了綠燈。
“初級檢定通過。”陸星河看着屏幕上的數據流，語速似乎快了一絲，“認知結構具備特殊感知模態，與‘低維信息載體’存在高頻共振傾向，但共振過程表現出明顯‘聆聽’與‘修復’指向，而非‘污染’或‘失控’。核心認知中存在高優先級‘傳承’與‘守護’指令片段。檢測到微弱‘文’之概念印記，及高加密等級信息載體（指字條）。威脅等級：低。臨時權限初步評估：觀察級，具備向協助級提升潛力。”
陳燭也通過了。他的“感知天賦”被系統識別爲一種特殊“工具”，甚至“傳承”的意念得到了正面評價。父親的字條被標記爲“高加密”，但未被視爲威脅。
最後是林不語。她極爲緊張，抱着鼓和鞭，幾乎是一步一挪地走進隔間。坐下後，她緊閉着眼睛，身體微微發抖。
“放鬆，回想你唱調子時的感覺，回想你奶奶。”蘇明夜在外面用沉穩的聲音提醒。
林不語深吸氣，努力回憶那些破碎的神調旋律，回憶奶奶模糊的容貌和鄉下的氣息，回憶自己在地下通道中“聽”到不同聲音時的感覺。她將自己的“恐懼”和“求助”的意念，也清晰地表露出來——這或許也是一種“真實”。
幾分鍾後，綠燈亮起。
“初級檢定通過。”陸星河的聲音似乎有了一絲極其微不可察的變化？“認知結構情緒波動顯著，但具備罕見的‘泛音感知’與‘信息素接收’特質，對非標準信息流敏感度異常。核心認知中存在底層‘民俗儀軌’記憶碎片與強烈的‘生存依附’傾向。檢測到微弱‘巫’之概念殘留，及低活性儀式工具共鳴。威脅等級：低。臨時權限初步評估：觀察級。”
三人全部通過了初級檢定！而且都被識別爲攜帶不同“有序印記”的低威脅變量，獲得了臨時權限（蘇明夜協助級，陳燭和林不語觀察級）。
“初級檢定完成。現在進行基礎信息錄入。”陸星河示意他們來到工作台前。那裏有三個帶有觸摸屏的終端。“請按照提示，輸入你們所知的身份信息，進入博物館後的經歷概要，以及所攜帶特殊物品的簡要描述。描述需客觀，不得隱瞞。系統會進行交叉驗證。”
三人互相看了看，開始操作。蘇明夜簡要寫了警察身份和與陳燭相遇的經歷，提及了何尊、青銅鼎、活化走廊、碎瓷人俑、地下遭遇、兵俑與龜甲。陳燭補充了文物修復師身份和對“痕”、“錨”的感知。林不語則寫了志願者身份和依靠神調自救的過程。
在描述特殊物品時，蘇明夜標注了警徽（秩序象征）、龜甲（兵俑贈予的信物）。陳燭標注了字條（父親遺留的高加密信息）、木矛（臨時武器）。林不語標注了鼓和鞭（民俗儀式工具）。
信息錄入完畢。系統沉默地處理了片刻。工作台中央的主屏幕亮起，出現了三個人的簡單頭像和權限標識。
“信息錄入完成。臨時權限確認：蘇明夜，協助級。陳燭，觀察級（可提升）。林不語，觀察級。”陸星河宣布，“現在，根據協議，開放部分非核心信息訪問權限。”
他走到另一個控制台前，操作了幾下。主屏幕畫面一變，出現了一幅復雜的、不斷動態更新的三維結構圖。看起來像是整個博物館及其地下結構的掃描圖，但上面充滿了各種顏色的光點、線條和流動的數據。
“這是‘燈塔’系統的邏輯場覆蓋範圍及實時監測圖。”陸星河指着屏幕，“綠色區域代表邏輯場穩定覆蓋，秩序度高於安全閾值，即本核心區及部分受控通道。黃色代表邏輯場薄弱或受幹擾區域。紅色代表邏輯場無法覆蓋或已被高熵污染區域。灰色代表信號中斷或未知區域。”
三人凝神看去。只見代表古代科技館核心區的部分是一片明亮的綠色，向外延伸出幾條細細的綠色“觸須”，沿着一些主要通道蔓延，但大部分區域都是黃色或紅色。博物館主體建築大部分是斑駁的紅色和黃色，僅有個別小點（如何尊所在的總序廳？）閃爍着微弱的綠色或黃色光點。而地下深層，則是一片深邃的、蠕動的暗紅色，中心區域甚至呈現出不祥的漆黑。
“其他幸存者？”蘇明夜問。
陸星河放大幾個區域。在民俗館位置，有一個極其微弱、幾乎熄滅的黃色光點（可能是他們離開後，陶罐所在的房間？）。在露天兵器場附近，有一個穩定的、但似乎被“固定”住的暗綠色光點（兵俑？）。而在博物館主體建築的另一端，靠近辦公區和圖書館的方向，有幾個極其微弱的、斷續閃爍的黃色光點，但似乎正在快速暗淡。
“檢測到少量分散生命信號，但大多處於邏輯場覆蓋外，狀態不穩定，信號持續衰減。”陸星河平靜地說，“根據協議，在系統資源與邏輯場穩定優先前提下，無法主動實施跨區域救援。風險與收益比不符。”
冰冷，但符合“理性”。蘇明夜等人心中沉重，卻無法反駁。在自身難保的情況下，這個選擇雖然殘酷，卻是現實。
“關於‘夜幕’本身，你們還知道什麼？原因？解決辦法？”陳燭追問。
“‘夜幕’的成因超出當前系統分析能力上限。初步推測與某種超越當前認知維度的事件或存在相關。”陸星河調出另一組數據，是不斷滾動的、復雜到極點的數學公式和頻譜圖，“系統持續監測‘夜幕’的參數變化，並嚐試建立預測模型。但目前模型精度有限，且‘夜幕’本身具有強非線性和不可預測性。解決辦法……理論上是修復或抵消導致‘概念熵增’的源頭，或建立足夠強大、覆蓋範圍足夠廣的‘有序邏輯場’進行對抗。前者超出當前能力，後者……本系統規模與能源有限，僅爲臨時防御性質，無法擴張。”
他指向屏幕上一個不斷跳動的、醒目的紅色倒計時：“根據系統測算，以當前邏輯場穩定度和能源儲備，在無重大幹擾情況下，最多還能維持37小時14分鍾。之後，核心能源將耗盡，邏輯場崩潰，本區域將徹底暴露在‘夜幕’侵蝕之下。”
三十七小時！倒計時如同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了每個人的頭頂。這個看似穩固的“理性堡壘”，竟然只有不到兩天的壽命！
“能源？什麼能源？不能補充嗎？”蘇明夜急問。
“‘燈塔’系統核心能源，來自本館地下應急備用核電池組，及緊急啓用的、基於部分館藏特殊礦物（如某些隕石、古玉）的場共振供能陣列。”陸星河解釋，“核電池組輸出穩定但總量有限。場共振陣列效率低下，且部分礦物在‘夜幕’影響下活性衰減。常規能源補充渠道已中斷。系統計算，維持當前狀態已是極限，無法補充，更無法擴張。”
絕境。外面是恐怖的“夜幕”和無數詭異，裏面是一個即將耗盡能源的臨時避難所。時間，只有三十七小時。
“那你們……就這樣等着能源耗盡？”林不語忍不住問，聲音帶着絕望。
“系統核心協議：維持邏輯場，保護有序心智，收集分析‘夜幕’數據，尋找理論上的破局可能。”陸星河看向那龐大的核心結構體，“我們，即是協議執行者。在能源耗盡前，盡力履行職責。耗盡後……根據最終邏輯場崩潰模式，啓動對應預案，可能包括……有序心智的最終信息備份與靜默程序。”
信息備份與靜默程序……聽起來就是某種形式的“死亡”或“永久休眠”。
氣氛沉重得令人窒息。剛剛獲得臨時權限、了解到部分真相的三人，非但沒有感到安全，反而被更深的絕望和緊迫感籠罩。
蘇明夜的手，再次按在了胸口。龜甲沉穩的搏動，仿佛在提醒她什麼。她抬頭，看向陸星河，問出了最後一個，也是她認爲最關鍵的問題：
“陸博士，你剛才提到，系統識別出我們攜帶不同的‘概念印記’——‘法’、‘文’、‘巫’。你這裏，這個‘燈塔’系統，代表的又是什麼‘概念’？或者說，你們依靠的‘有序知識’的核心，是什麼？”
陸星河沉默了片刻，扶了扶眼鏡，鏡片後的目光似乎變得更加深邃，那數據流般的光芒再次閃爍。他緩緩開口，聲音依舊平板，但說出的話語，卻讓蘇明夜、陳燭、林不語三人，心頭劇震。
“‘燈塔’系統，及其所依賴的有序知識體系，其核心概念是——”
“理。”
“是推演萬物規律的數理，是觀測周天星辰的天理，是巧奪天工的工理，是格物致知的物理。”
“是華夏先民，仰觀俯察，試圖用理性，去理解、去測量、去駕馭這片天地與萬物，所留下的，最純粹、最堅實的思維痕跡。”
“我們在此堅守的，並非神靈的庇佑，並非帝王的權威，並非鬼神的玄奇。”
“我們在此點燃的，是文明理性的不滅之火。”
“以理爲錨，定此亂序之宵。”
話音落下，整個核心展廳那低沉的震顫聲，似乎都隨着“理”字的吐出，而產生了某種宏大、莊嚴的共鳴。
蘇明夜胸口的龜甲，猛地一燙！一股灼熱卻不傷人的暖流，瞬間傳遍她的四肢百骸！她手中緊握的警徽，光芒也驟然亮了一瞬！
陳燭懷中的父親字條，更是滾燙得幾乎要灼傷皮膚！那上面的字跡瘋狂閃爍，仿佛在激烈地呼應着什麼！
林不語懷裏的鼓，也自發地發出一聲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咚”的悶響！
陸星河，以及他身邊的張明、王莉，三人的目光，在這一瞬間，同時變得無比銳利，那數據流般的光芒幾乎要透出眼眶！他們死死地盯住了蘇明夜的胸口，陳燭的懷中，林不語的鼓。
系統的警報聲，毫無征兆地，淒厲地響徹了整個核心展廳！
“警告！檢測到超高強度未知有序概念共鳴！”
“警告！邏輯場穩定性出現異常波動！”
“警告！檢測到與核心協議深層邏輯疑似兼容/沖突的復合信息體！”
“重新評估！重新評估！最高優先級！”
刺目的紅光在核心結構體上瘋狂閃爍！地面上的巨大“法陣”熒光也開始劇烈地明滅不定！
陸星河猛地向前踏出一步，死死盯着蘇明夜，那平板的聲音第一次出現了明顯的、近乎“激動”的顫音：
“你們……到底是什麼？！”
“你們身上……帶着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