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早晨,天空是鉛灰色的,飄着細碎的雪粒。
周燼陽站在市精神病院的門診大樓前,手插在羽絨服口袋裏,指尖冰涼。他抬頭看了看樓上的窗戶——三樓,心理科。趙晴在那裏做心理評估。
前天,趙晴的父母從外地趕回來,在了解情況後,決定帶女兒接受系統治療。班主任王老師陪着來的,周燼陽作爲“當事人”也被要求到場。
但他今天來,不只是因爲老師的要求。
他深吸一口氣,推開玻璃門。暖氣撲面而來,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走廊裏很安靜,只有護士輕輕的腳步聲和遠處隱約的談話聲。
三樓的心理諮詢室外,王老師和趙晴的父母坐在長椅上。趙母在抹眼淚,趙父臉色鐵青,抱着胳膊沉默。看見周燼陽,王老師站起來:“來了?”
“嗯。”周燼陽點頭。
“趙晴在裏面做評估,”王老師說,“李醫生想先和你談談。”
周燼陽跟着王老師走進隔壁的醫生辦公室。李醫生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女性,戴着細邊眼鏡,笑容溫和:“周同學,請坐。”
她在辦公桌後坐下,翻開一個文件夾:“我先簡單說一下趙晴的情況。她有中度抑鬱症,伴有邊緣性人格特質。這次的天台事件,是她情緒崩潰下的極端行爲。她需要藥物治療和心理治療,更需要家人的理解和支持。”
周燼陽沉默地聽着。
“關於你,”李醫生推了推眼鏡,“趙晴在評估中提到你很多次。她說你喜歡她,答應和她在一起了。這是真的嗎?”
“不是。”周燼陽說,聲音很平靜,“我當時是爲了救她。”
李醫生點點頭:“我猜到了。但趙晴現在把你看作她情緒的‘救命稻草’。如果突然抽走,她可能會再次崩潰。”
周燼陽的手指微微收緊:“那我該怎麼辦?”
“你需要和她談,但要注意方式。”李醫生說,“要讓她明白,你不是不喜歡她這個人,是不能接受用這種方式建立的關系。要給她希望——不是戀愛的希望,是康復的希望,是未來還能做普通朋友的希望。”
“她……能接受嗎?”
“很難,但必須嚐試。”李醫生看着他,“你願意配合嗎?”
周燼陽點頭:“願意。”
“好。”李醫生站起來,“她現在情緒穩定一些了,你可以和她單獨談十分鍾。記住,溫和但堅定,不說謊,但也不說傷害她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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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諮詢室很安靜,窗簾拉着一半,光線柔和。趙晴坐在沙發上,穿着病號服,頭發梳得很整齊,臉色蒼白,眼睛有點腫。看見周燼陽進來,她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你來了。”她小聲說。
“嗯。”周燼陽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坐下。
沉默了幾秒。窗外的雪下大了,能聽見雪花打在玻璃上的細微聲響。
“趙晴,”周燼陽開口,聲音很輕,“我想和你談談前天的事。”
趙晴的手指絞着衣角:“你……後悔了嗎?”
“不是後悔,”周燼陽說,“是當時的情況,我沒有別的選擇。如果你真的跳下去了,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趙晴的眼淚掉下來:“所以你是可憐我?同情我?”
“不是。”周燼陽搖頭,“我尊重你,也尊重生命。任何人站在那個位置,我都會那麼做。”
“可是你答應我了……”趙晴哽咽着,“你說你答應我的……”
“趙晴,”周燼陽向前傾身,看着她的眼睛,“如果我因爲同情或可憐答應你,那才是對你的不尊重。你值得被真心對待,而不是被施舍。”
這句話讓趙晴愣住了。她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着他。
“你是個很好的女孩,”周燼陽繼續說,“聰明,努力,有自己的特長——我記得你美術很好,上學期藝術節你的畫得了一等獎。”
趙晴的嘴唇微微發抖:“你……你記得?”
“我記得。”周燼陽點頭,“我也記得你數學很好,總是主動幫同學講題。你有很多優點,不需要用這種方式來證明自己值得被喜歡。”
“可是你從來不看那些!”趙晴哭出聲來,“我給你帶早餐,你不吃。給你寫紙條,你不回。我那麼努力想靠近你,你眼裏只有許寒酥!”
周燼陽沉默了。他等趙晴哭了一會兒,才開口:
“趙晴,喜歡一個人,不是努力就可以的。就像……你喜歡我,我不一定就要喜歡你。這沒有對錯,只是感覺不對。”
“那許寒酥呢?”趙晴問,聲音裏帶着不甘,“她有什麼好?她哪裏比我好?”
周燼陽想了想,說:“她不需要比我好,也不需要比你好。她就是她,我喜歡的就是那個她。”
這句話說得很平靜,但很堅定。趙晴聽懂了裏面的意思——不是比較,是選擇。
“所以……你永遠不會喜歡我,是嗎?”她的聲音很小,像最後一點希望破滅的聲音。
周燼陽沒有立刻回答。他想起李醫生的囑咐——要給希望,但不是戀愛的希望。
“趙晴,”他說,“我們現在是同學,以後可能還會是朋友。但戀人……不可能。不是因爲你不好,是因爲我心裏有人了。”
趙晴的眼淚又涌出來,但這次沒有崩潰。她低下頭,肩膀微微顫抖。
“我明白……”她小聲說,“我其實一直明白……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很正常,”周燼陽說,“但不要讓它毀了你。你有自己的人生,有自己的未來。好好治療,好好生活,以後會遇到真正適合你的人。”
趙晴抬起頭,眼睛紅腫:“你會……討厭我嗎?”
“不會。”周燼陽搖頭,“我會尊重你,就像尊重任何一個努力生活的人。”
這句話讓趙晴的眼淚又掉下來,但這次,好像輕鬆了一些。
“周燼陽,”她小聲說,“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
“沒關系。”周燼陽說,“重要的是你好好治療,好好生活。”
門外傳來輕輕的敲門聲——十分鍾到了。
周燼陽站起來:“我該走了。”
趙晴點點頭,看着他走向門口。在他拉開門的那一刻,她突然問:
“你和許寒酥……會在一起嗎?”
周燼陽停下腳步,沒有回頭:
“等她準備好,等我處理好一切,我們會試一試。”
“那……祝你們幸福。”
“謝謝。”周燼陽說,“也祝你早日康復。”
他走出諮詢室,輕輕帶上門。
走廊裏,王老師和趙晴的父母迎上來。趙母急切地問:“怎麼樣?她……”
“她情緒穩定,”周燼陽說,“應該能接受治療了。”
趙母的眼淚掉下來,抓住他的手:“謝謝你,孩子……謝謝你……”
周燼陽搖搖頭,沒有說什麼。
王老師拍拍他的肩:“辛苦了,你先回去吧。”
“嗯。”
周燼陽獨自走下樓梯。每一步都很沉重,但心裏某個地方,輕鬆了一些。
他終於說清楚了。
雖然過程艱難,雖然可能會被誤解,雖然趙晴可能還需要很長時間才能走出來。
但他做了該做的事。
不欺騙,不逃避,不傷害。
這就是他能給的最大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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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醫院大樓時,雪下得更大了。紛紛揚揚的雪花在空中旋轉,落在肩上,頭發上,很快融化成細小的水珠。
周燼陽站在台階上,看着漫天飛雪,突然很想見許寒酥。
他拿出手機,撥通了她的號碼。
“喂?”許寒酥的聲音傳來,帶着一點鼻音,好像剛睡醒。
“我在市精神病院門口,”周燼陽說,“和趙晴談完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她……怎麼樣?”
“情緒穩定了,會接受治療。”
“那就好……”許寒酥小聲說,“你……還好嗎?”
“不好,”周燼陽老實說,“很累。”
“那……要我去找你嗎?”
“不用。”周燼陽說,“雪太大了。我就是……想聽聽你的聲音。”
電話那頭又沉默了幾秒,然後許寒酥說:“周燼陽,你做得對。”
這句話很簡單,但周燼陽的眼睛突然有點熱。
“謝謝。”他說,聲音有點啞。
“不用謝,”許寒酥說,“我們是朋友嘛。”
一輩子的朋友。
也許以後會是更多。
但現在,這句話就足夠溫暖了。
“我回家了,”周燼陽說,“明天學校見。”
“嗯,明天見。”
掛斷電話,周燼陽站在雪地裏,深吸一口氣。
冰冷的空氣灌進肺裏,很清醒。
他想,也許這就是成長——學會面對復雜的事,學會處理棘手的關系,學會在不傷害別人的前提下,堅持自己的選擇。
很難。
但必須做。
因爲只有這樣,才能無愧於心,才能坦然站在喜歡的人面前,說“我準備好了”。
雪越下越大,整個世界都白了。
周燼陽拉起羽絨服的帽子,走進雪中。
腳印在身後留下一串深深的痕跡,但很快,就被新雪覆蓋。
像所有痛苦的過去,終將被時間掩埋。
而前方,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但他不怕了。
因爲他知道,有個人在等他。
等他處理好一切,等他變得更好,等他可以毫無負擔地走向她。
這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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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返校,關於天台的議論還在繼續,但風向變了。
王老師在班會上嚴肅地講了話:“關於上周的事件,學校已經做了處理。趙晴同學正在接受治療,希望大家不要過多議論,更不要傳播不實信息。同學之間要互相理解,互相幫助,而不是互相傷害。”
他頓了頓,看向周燼陽:“周燼陽同學在危急時刻做出了正確選擇,值得肯定。但也要記住,處理感情問題要理智,要學會尋求幫助。”
周燼陽點點頭,沒說話。
下課後,有同學悄悄問:“周燼陽,你和趙晴真的在一起了嗎?”
“沒有。”周燼陽說,“當時是爲了救她。”
“那許寒酥呢?”
周燼陽看了那個同學一眼,說:“這是我私人的事。”
同學訕訕地走了。
許寒酥坐在座位上,聽着這些對話,心裏很平靜。她知道周燼陽會處理好,就像他答應她的那樣。
中午在食堂,他們照常一起吃飯。周圍還是有目光,有議論,但許寒酥不在乎了。
“趙晴會轉學嗎?”她小聲問。
“可能吧,”周燼陽說,“她父母在考慮。”
“希望她能好起來。”
“嗯。”
他們安靜地吃飯。過了一會兒,周燼陽忽然說:“許寒酥。”
“嗯?”
“等期末考試結束,我有話想和你說。”
許寒酥的心髒輕輕一跳:“什麼話?”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周燼陽說,嘴角很輕地揚了一下。
那個笑容,很溫柔,很期待。
許寒酥的臉微微發熱:“好。”
她知道他要說什麼。
她也知道,自己準備好了。
準備好聽他說“我喜歡你”。
準備好對他說“我也喜歡你”。
準備好……開始一段新的關系。
不是自卑的仰望,不是依賴的索取。
是平等的,互相尊重的,並肩而行的關系。
就像江梅和沈耀那樣。
就像所有健康的感情那樣。
她會努力的。
他也會。
他們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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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許寒酥在日記本上寫:
“他和趙晴說清楚了。
他說,趙晴會接受治療,會好起來。
他說他很累,但做了該做的事。
我爲他驕傲。
因爲他沒有逃避,沒有欺騙,沒有傷害任何人。
他做得對。
他說等期末考試結束,有話要對我說。
我知道是什麼話。
我也準備好了。
準備好聽他說喜歡我。
準備好告訴他,我也喜歡他。
準備好……開始我們的故事。
周燼陽,我等你。
等你說出那句話。
等我走向你。
等我們,真正開始。”
寫完,她合上日記本,看向窗外。
雪停了,夜空很幹淨,星星很亮。
明天,一定會是個好天氣。
因爲心裏,已經放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