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在床頭櫃上震動第三聲時，程波才從混亂的夢境中掙脫出來。他摸索着拿起手機，屏幕上顯示的名字讓他的意識瞬間清醒——“林靜”。
時間是周六早晨七點二十三分，距離那通凌晨的電話過去不到三小時。
程波清了清喉嚨，接通電話：“喂？”
“吵醒你了？”林靜的聲音聽起來比平時輕柔，背景裏隱約有車流聲——她應該在外面。
“沒有，也該醒了。”程波坐起身，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你在外面？”
“嗯，來城東這邊辦點事。”林靜頓了頓，“突然想給你打個電話。昨晚...睡得好嗎？”
這個問題來得有些突兀。結婚八年，林靜很少在早晨打電話問候他的睡眠，尤其在他們分居之後。程波感到一絲不尋常。
“還行。”他選擇了一個中性的回答，“你呢？新住處還習慣嗎？”
“床墊還是硬，不過慢慢適應了。”林靜的聲音裏帶着一絲猶豫，“程波，你昨晚...是不是沒睡好？”
程波心裏一緊。難道林靜知道了什麼？不，不可能。那通電話是凌晨兩點多，她應該早就睡了。
“爲什麼這麼問？”
“不知道，就是有種感覺。”林靜的聲音更輕了，“其實我昨晚也沒怎麼睡，半夜醒來好幾次。總覺得...好像有什麼事要發生。”
程波握着手機的手指微微收緊。這就是夫妻之間的默契嗎？即使分居了，即使感情出現了裂痕，那種無形的連接依然存在，像一根看不見的線，在深夜裏輕輕顫動。
“可能只是不習慣吧。”程波說，“分開住需要時間適應。”
電話那頭傳來林靜的輕嘆聲。“是啊，需要時間。但有些事，可能永遠都習慣不了。”
兩人都沉默了。程波聽到電話那頭有汽車鳴笛聲，有行人走過的腳步聲，有早晨城市蘇醒的各種聲響。而在他這邊，只有空調的低鳴和他自己的呼吸聲。
“程波，”林靜再次開口，聲音裏多了一種程波很久沒聽到過的柔軟，“你還記得我們剛結婚時，住在租的那套小房子裏，每天早上誰先醒，就會給另一個人做早餐嗎？”
程波當然記得。那套四十平米的一居室，廚房小得只能容下一個人。早晨，無論是誰先醒，都會輕手輕腳地起床，煎蛋、熱牛奶、烤面包。然後叫醒另一個人，兩人擠在那個小小的餐桌旁，分享簡單的早餐。
“記得。”程波說，“你總說我煎蛋老是煎破蛋黃。”
“那是因爲你總是不耐煩，急着翻面。”林靜的聲音裏有一絲笑意，“我教過你好多次，要等蛋白凝固了再翻，你就是不聽。”
“後來不是學會了嗎？”
“是啊，結婚第三年才學會。”林靜笑着說，“那時候我想，這個人連煎個蛋都這麼固執，以後的日子可怎麼過。”
程波也笑了。“但你還是跟我過了八年。”
電話那頭的笑意慢慢消散了。“是啊，八年。”
又一陣沉默。這次沉默比之前更沉重，因爲它觸及了那個他們都在回避的問題——爲什麼過了八年，卻走到了分居的地步？
“林靜，”程波打破了沉默，“你打電話來，不只是爲了聊煎蛋吧？”
電話那頭傳來林靜深吸一口氣的聲音。“程波，昨晚我做了個夢。”
“什麼夢？”
“夢見我們剛結婚時住的那套小房子。夢裏，我走進去，發現裏面一切都沒變——我們買的第一個沙發，牆上掛的那幅便宜的油畫，廚房裏那個總是漏水的水龍頭。然後我看見你，你坐在餐桌旁，正在煎蛋。你回頭對我笑，說‘快好了，再等一分鍾’。”
林靜的聲音有些顫抖，“我走過去，想跟你說什麼，但夢就醒了。醒過來的時候，是凌晨三點多，窗外在下雨，我一個人躺在陌生的床上，突然就覺得...特別難過。”
程波感到喉嚨發緊。凌晨三點，差不多就是他接到小英電話的時間。兩個城市，兩個失眠的人，在同一個雨夜，各自被自己的心事纏繞。
“林靜...”程波想說些什麼，但不知道說什麼好。
“程波，我不是想跟你訴苦。”林靜的聲音恢復了平靜，“我只是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我們分開住，是爲了看清我們之間的問題。但看清問題之後呢？我們要怎麼解決？還是說，我們只是用分居來拖延那個最終的答案？”
這個問題太尖銳，太直接。程波靠在床頭，看着窗外漸漸亮起來的天色。晨光透過窗簾的縫隙，在地板上投下溫暖的光斑。新的一天開始了，但有些問題，依然沒有答案。
“我不知道。”程波誠實地說，“我真的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林靜輕聲說，“但至少，我們開始面對了，而不是假裝一切安好。這算是一種進步吧？”
“算是吧。”
“程波，”林靜的聲音變得更輕，更小心，“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們決定繼續在一起，我們能回到過去嗎？像剛結婚時那樣？”
程波沉默了很久。“回不去了，林靜。我們都變了，八年時間，不可能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
“那怎麼辦？”
“我不知道。”程波重復道，“也許...不是回到過去，而是創造一個新的開始。不是假裝問題不存在，而是帶着這些問題，找到新的相處方式。”
電話那頭傳來林靜長長的嘆息。“聽起來好難。”
“是不容易。”程波說，“但哪段婚姻容易呢？”
兩人都沉默了。窗外的鳥鳴聲更響了，有鄰居家傳來電視的聲音，周末的早晨正緩緩展開。
“程波，我下周要去北京出差，四天。”林靜突然說。
“什麼時候？”
“周二到周五。那邊有個培訓項目，單位派我去。”
“挺好的機會。”
“嗯。”林靜頓了頓，“你想讓我去嗎？”
這個問題讓程波愣了一下。“這是你的工作，應該你自己決定。”
“我知道。我只是...”林靜的聲音又變得猶豫，“我只是在想，分開住的這段時間，我們是不是也該保持一點距離？如果我去北京，我們就有將近一周完全不見面。也許這樣更好，能讓我們都想得更清楚。”
程波明白她的意思。距離產生美，但也能讓問題暴露得更徹底。如果他們連一周的分離都承受不了，那這段婚姻可能真的走到了盡頭。
“你決定就好。”程波說，“如果需要，我可以幫你照顧你媽媽那邊。”
“不用，我安排好了。”林靜說，“程波，謝謝你。”
“謝什麼？”
“謝謝你...沒有在電話裏跟我吵架，沒有抱怨，沒有找借口。”林靜的聲音裏有種程波很久沒聽到過的溫柔，“這讓我覺得，我們也許還有希望。”
程波感到眼眶發熱。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握着手機，聽着電話那頭林靜的呼吸聲。
“好了，不耽誤你休息了。”林靜說，“我快到地方了。你記得吃早餐。”
“你也是。”
“嗯。”林靜應了一聲，卻沒有立即掛斷，“程波，如果...如果我這周在北京，突然很想很想給你打電話，我可以打嗎？”
“當然可以。”程波說，“隨時。”
“好。那...再見。”
“再見。”
電話掛斷了。程波放下手機，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晨光越來越亮，房間裏的一切都清晰起來——書桌上凌亂的文件，椅子上搭着的外套，地板上散落的幾本書。
他突然想起，林靜以前總說他東西亂放，每次都要跟在他後面收拾。那時他覺得她嘮叨，現在卻覺得，有人嘮叨也是一種幸福。
手機又震動了一下。程波以爲是林靜，但屏幕上顯示的是小英。
“程先生，醫生說我弟弟醒了，情況穩定。再次謝謝您，我永遠都不會忘記您的恩情。”
程波看着這條消息，心情復雜。一方面，他爲小英弟弟脫離危險而欣慰；另一方面，這條消息提醒着他，在他和林靜的婚姻出現危機時，他的注意力卻被另一個女人牽動着。
他回復：“太好了。你自己也要注意休息，別累倒了。”
幾乎同時，林靜也發來一條消息：“我到了。剛買了個煎餅果子，想起你總說城東這家的煎餅最好吃。”
程波看着兩條幾乎同時到達的消息，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疲憊。他仿佛站在一個十字路口，左邊是八年的婚姻和責任，右邊是意外的相遇和不可言說的情感。而他自己，被困在中間，不知道該往哪裏走。
他先回復了林靜：“那家的薄脆確實很香。少吃點辣椒，你胃不好。”
然後回復小英：“錢的事不用擔心，等你弟弟好了再說。”
放下手機，程波起床走到窗邊。雨後的早晨格外清新，天空是那種清澈的淡藍色，陽光灑在溼漉漉的街道上，反射着細碎的光。樓下有孩子在玩耍，笑聲清脆地飄上來。
多麼普通而美好的早晨。可是在這平靜的表象下，有多少人的內心正經歷着波濤洶涌？
程波想起林靜說的那個夢——夢裏的他正在煎蛋，回頭對她笑。那是多麼遙遠的記憶，遙遠得像是上輩子的事。
他又想起小英在電話裏的哭泣聲，那種無助和絕望，讓人無法置之不理。
兩個女人，兩種情感，兩種責任。他不知道該如何平衡，不知道該如何選擇。
或許，生活從來就不是非黑即白的。或許，有些問題根本就沒有完美的答案。你只能跟着自己的心走，盡量不做讓自己後悔的決定。
程波走進廚房，打開冰箱。雞蛋，牛奶，面包。他拿出兩個雞蛋，準備煎蛋。這一次，他耐心地等蛋白凝固，然後小心地翻面。
蛋黃完整地保留着，圓潤而飽滿，像一個小小的太陽。
他把煎蛋盛進盤子，倒上牛奶，坐在餐桌旁。一個人吃飯，餐廳顯得格外空曠。但他不再像前幾天那樣感到強烈的孤獨。
因爲他知道，在這個城市的另一個角落，林靜也正在吃早餐，也許也在想他。
而在遙遠的上海，小英守在她弟弟的病床旁，也許正看着窗外的陽光，感激生命的延續。
所有人都在努力活着，努力面對各自的問題，努力在復雜的人生中找到一點點溫暖和意義。
這就夠了。
程波咬了一口煎蛋，蛋黃流出來，溫暖而鮮美。他突然想起林靜說的話：“這個人連煎個蛋都這麼固執，以後的日子可怎麼過。”
是啊，以後的日子該怎麼過？
他不知道。
但至少此刻，在這個雨過天晴的早晨，他學會了煎一個完整的蛋。這是一種微小的進步，但也是進步。
窗外，陽光越來越亮，新的一天真正開始了。街道上車流漸多，行人匆匆，每個人都奔赴着自己的生活，背負着自己的故事。
程波吃完早餐，收拾好碗筷。他走到書房，打開電腦，準備處理一些工作。但在開始之前，他先給林靜發了條消息：
“北京冷，記得帶厚衣服。”
然後又給小英發了條消息：
“如果需要幫助，隨時告訴我。”
兩條消息，兩種情感，兩種責任。但他都發了，因爲他都關心，都在乎。
也許這就是成年人的生活——復雜，矛盾，充滿了無法解決的困境和不得不做的選擇。你不能逃避，只能面對，盡量做到問心無愧。
電腦屏幕亮起來，工作郵件一封封彈出。程波深吸一口氣，開始處理。
生活還要繼續。
而關於婚姻，關於愛情，關於責任，關於選擇...所有這些問題，都留給時間去解答吧。
此刻，他要做的，就是過好今天，處理好眼前的事，做一個負責任的人。
窗外的陽光灑進來，溫暖而明亮。
新的一天，開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