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啓明的母親——劉玉珍老人,一直緊緊握着李明遠的手,仿佛稍一鬆開,眼前這個人、這段被時光塵封的記憶,就會再次消散。眼淚沿着她臉上深刻的紋路滑落,她卻渾然不覺,只是用那雙有些渾濁卻依然清亮的眼睛,仔細地、貪婪地看着李明遠。
“那時候……你也就二十出頭吧?”劉玉珍的聲音帶着回憶的悠遠,“穿着身深藍色的西裝,有點大,袖子挽起一截……站在那個水泥台子後面,話不多,問一句答一句,臉皮薄,看着比我們啓明大不了幾歲。”
李明遠有些赧然地笑了笑,記憶的閘門被老人樸實的話語推開。是的,那套西裝是經理發的“工裝”,最小號穿在他身上也像借來的,袖口總是要卷兩圈。售樓處簡陋得像工地工棚,空氣裏永遠飄着灰塵和劣質塗料的味道。
“您記性真好。”他低聲說。
“怎麼能忘?”劉玉珍抹了把眼淚,手上用了用力,“那會兒,我和你陳叔,爲着那房子,真是把腿都跑斷了,嘴皮子磨破了,親戚朋友借了個遍,就差給人跪下……最後那兩千塊,就像座山,怎麼也挪不動了。你陳叔急得嘴上起泡,我一宿一宿睡不着,看着啓明在燈底下看書,心裏跟刀絞似的……覺得對不起孩子,連個安身的地方都給不了他。”
陳啓明坐在母親另一側,默默地聽着,雙手交握放在膝上,眼鏡片後的目光低垂,落在身前的地板上。三十年前的窘迫與無助,即便如今已時過境遷,從母親口中再次道出,依然帶着沉重的分量,讓這個如今已能在專業領域侃侃而談的男人,微微繃緊了嘴角。
“那天,你跑進跑出,找你們經理說情,我們在外面聽着裏面動靜,心裏七上八下。”劉玉珍繼續說着,語速不快,每個字都像是從記憶深處緩緩打撈出來,“後來你出來,說能寬限三個月,利息照算……我們心裏剛鬆了半口氣,你又……你又拿出那個信封。”
她的聲音再次哽咽,握着李明遠的手抖得更厲害了些。“那五百塊錢,票子還是新的,捆得整整齊齊……你塞給我,說,‘阿姨,先拿着應應急,不急還。’……孩子,你知道那是什麼嗎?那是救命錢啊!那不是五百塊錢,那是……那是我們一家的指望,是啓明能繼續安心念書的底氣!”
李明遠感到眼眶發熱,喉嚨發緊。他記得那個信封,是他用攢了許久的零錢去銀行換的新票子,用牛皮紙信封裝好,揣在褲兜裏,被他的體溫捂得溫熱。他記得自己遞出去時,心裏其實很慌,怕被拒絕,怕被視爲施舍,更怕這點微不足道的“幫助”根本於事無補。他囁嚅着說:“我……我當時也沒多想,就覺着,能幫一點是一點。您和陳叔太難了,啓明……啓明看着就是個讀書的料。”
一直沉默的陳啓明,此時抬起頭,看向李明遠,鏡片後的眼眶通紅。他深吸一口氣,聲音帶着壓抑的微顫:“李……李師傅。那五百塊錢,我媽一直收着,直到後來家裏條件好些了,才連着利息一起,想去還給你。可那時候,東風新村那邊已經拆了,售樓處早沒了,我們也打聽不到你的消息。我媽爲這個,遺憾了很多年。那筆錢,對我們家來說,意義太重了。它不僅僅讓我們度過了那個難關,更重要的是……”
他頓了頓,似乎在尋找更準確的詞語,目光越過李明遠,望向窗外明淨的天空,又緩緩收回,落在母親與李明遠交握的手上。“更重要的是,它讓我,一個半大孩子,在那個覺得世界冰冷、人情淡薄、父母無能的叛逆年紀,真切地感受到,陌生人之間,原來可以有如此純粹的善意。它像一道光,照進了我家當時那個灰暗的、快要絕望的冬天。它讓我相信,努力是有意義的,善意是值得傳遞的。後來,我讀書,工作,遇到困難,甚至在我自己有了能力,去幫助一些需要幫助的年輕人時……我總會想起那天下午,售樓處裏飛舞的灰塵,你額頭上因爲着急而冒出的細汗,還有你遞出那個信封時,有點窘迫卻又真誠的眼神。”
陳啓明的話,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李明遠心中漾開層層疊疊的漣漪。他從未想過,自己當年那個倉促的、甚至有些笨拙的舉動,會在另一個人的生命裏,投射下如此漫長而深刻的光影。他以爲只是遞出了一點微薄的幫助,卻沒想到,遞出的是一顆火種,在另一個人心裏,默默燃燒了三十年。
“我……我真沒想那麼多。”李明遠的聲音有些沙啞,他反手握了握劉玉珍老人枯瘦的手,“真的,伯母,陳先生,那都是應該的。誰都有難的時候,看到了,能搭把手,是人之常情。而且,那房子後來不是也順利買了嗎?啓明也出息了,這就比什麼都強。”
“買了,買了!”劉玉珍連連點頭,臉上露出欣慰又混雜着苦澀的笑容,“就是後來你陳叔總加班,身體累垮了,走得早……沒福氣看到啓明現在這樣,也沒能親自跟你道聲謝。他臨走前,還拉着我的手說,‘玉珍啊,欠小李的那份情,咱得記着,得還……’”
老人的淚水又涌了出來。陳啓明默默遞上紙巾。
“這些年,我媽身體不好,搬來跟我住。那老房子,東風新村那套,前幾年舊城改造,也拆了。”陳啓明接過話頭,語氣平緩了些,帶着講述往事的沉靜,“搬家整理東西的時候,在一個老樟木箱子的最底下,我媽翻出了那個牛皮紙信封。”
他起身,走到客廳另一側的書櫃邊,打開一個抽屜,小心地取出一個用幹淨手帕包裹着的東西,走回來,放在母親面前的茶幾上。劉玉珍顫抖着手,一層層打開手帕。
裏面,是一個顏色已經發黃、邊緣磨損的舊牛皮紙信封。信封表面,用藍黑色的鋼筆水寫着幾個字,字跡因爲年代久遠和紙張的磨損,有些模糊,但依然能辨認出,是李明遠當年那手略顯稚嫩的字跡:“阿姨 暫用 不急 李明遠”。沒有數額,沒有日期,只有這簡單的幾個字。
李明遠怔怔地看着那個信封。三十年的光陰,仿佛被壓縮在這個小小的、脆弱的紙袋裏。他幾乎忘了自己當年還寫了字。原來,它一直被如此珍重地保存着。
“錢,我們後來按照當年的價值,折算成本金和利息,以您的名義,陸陸續續捐給了一些助學項目。”陳啓明解釋道,語氣誠懇,“但這個信封,我媽一直留着。她說,這是念想。看到它,就記得在最難的時候,有人拉過我們一把,就記得做人要知恩,要感恩,自己有了能力,也要去拉別人一把。”
劉玉珍用枯瘦的手指,輕輕撫摸着那個舊信封,像撫摸一件稀世珍寶。“孩子,”她抬起頭,淚水已幹,眼神變得無比清亮和鄭重,“今天見到你,阿姨這顆心,總算是落了地。這聲‘謝謝’,欠了三十年,今天,阿姨和啓明,當面,鄭重地跟你說。”
說着,她鬆開一直握着李明遠的手,在陳啓明的攙扶下,竟是要站起身。
李明遠慌忙站起來:“伯母,您別……”
劉玉珍卻執意站直了身體,盡管有些搖晃。陳啓明扶着她。母子二人,面向李明遠,深深地,鞠了一躬。
“李師傅,謝謝您!”陳啓明的聲音沉穩而有力。
“孩子,謝謝你……”劉玉珍老人的聲音帶着淚意,卻異常清晰。
李明遠僵在原地,手足無措,只覺得一股滾燙的熱流從胸腔直沖頭頂,眼眶瞬間溼透。他慌忙上前扶住老人:“伯母,陳先生,快別這樣!折煞我了,真的,這……這我受不起!”
“你受得起。”劉玉珍就着他的攙扶重新坐下,臉上綻開一個真正釋然的笑容,所有的皺紋都舒展開,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了了這樁心事,我睡得都踏實些。”
接下來的時間,氣氛變得輕鬆而溫馨。陳啓明泡了新的茶,又端來洗好的水果。劉玉珍老人像所有關愛晚輩的長者一樣,細細詢問李明遠這些年過得怎麼樣,家裏人都好嗎,工作順不順利。李明遠撿着能說的說了,略去了生活的艱辛和眼下的窘迫,只說自己開了多年車,成了家,有老有小,日子平淡但也安穩。
陳啓明話不多,大部分時間安靜地聽着,適時地添茶倒水,偶爾插一兩句話,多是關於母親的身體,或者這座城市這些年的變遷。他談吐得體,既不炫耀,也不刻意避諱自己的現狀,提到自己從事的行業和專業領域時,用的是通俗易懂的語言,不會讓李明遠感到隔閡。
李明遠能感覺到,陳啓明是真誠的。這份尋找,這場會面,這份遲到了三十年的感謝,沒有摻雜任何功利的目的。它純粹得像一塊經過歲月沖刷的玉石,溫潤,厚重,不張揚,卻自有其不可忽視的光澤。
他原本提着的心,慢慢放下了。最初的激動和感慨過後,一種奇異的平靜和溫暖,彌漫在心間。原來,被人如此長久而鄭重地記着、感激着,是這樣一種感受。它不帶來任何實際的利益,卻仿佛給生命注入了一種沉甸甸的、溫暖的底氣。
不知不覺,窗外的陽光已經西斜,在客廳地板上投下長長的、柔和的光影。李明遠意識到時間不早,起身告辭。
劉玉珍老人很是不舍,拉着他的手,再三叮囑:“孩子,以後要常來,把這裏當自己家一樣。帶老婆孩子來,讓阿姨看看。”
陳啓明也真誠地說:“李師傅,這是我的聯系方式,您隨時可以打給我。以後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千萬別客氣。我媽說得對,咱們這不是外人。”
李明遠點頭應下,心裏知道,這樣的“麻煩”對方,可能性微乎其微,但這份心意,他領了。
陳啓明一直將李明遠送到樓下停車場。臨別前,他再次鄭重地與李明遠握手:“李師傅,今天真的非常感謝您能來。我媽的心願終於了了,我看得出來,她今天特別高興。我也一樣。”
李明遠看着眼前這個儒雅沉穩、事業有成的男人,又想起三十年前那個躲在父母身後、眼神怯生生的清瘦少年,心中感慨萬千。“別這麼說,陳先生。今天能來,見到伯母和你,聽你們說這些,我心裏……也很溫暖。真的。你們的情義,我記下了。”
兩人在沉落的暮色中道別。李明遠坐進車裏,看着陳啓明站在單元門口,一直目送他的車子駛出視線。
回程的路上,華燈初上。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勾勒出與白天截然不同的繁華輪廓。李明遠開着車,穿行在車流中。車載廣播裏播放着舒緩的音樂,但他似乎什麼也沒聽進去。
他的心情很平靜,卻又像被什麼充滿。那是一種非常復雜的情緒,有釋然,有溫暖,有對時光流逝的淡淡感傷,更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充實感。
手機震動了一下。他等紅燈時看了一眼,是陳啓明發來的信息:“李師傅,安全到家後,方便的話請告知一聲。家母掛念。另,冒昧問一句,您是否還從事駕駛工作?近日我司有一合作夥伴,需長期雇傭一位可靠、技術嫺熟的專職司機,待遇從優。若您有意,我可代爲引薦。不必有壓力,僅供您參考。”
李明遠看着這條信息,指尖在屏幕上停留了片刻。
他想起母親的話:“這是你的福報。”
想起劉玉珍老人緊握他的手,和那深深的一躬。
想起陳啓明說的:“善意是值得傳遞的。”
也想起自己眼下的處境,房貸,母親的藥費,兒子的學費,銀行卡裏不斷減少的數字……
他緩緩吐出一口氣,沒有立刻回復。綠燈亮了,他輕踩油門,匯入前方的車流。
夜色溫柔地籠罩下來,將白日裏所有的喧囂、尋找、回憶與感激,都悄然收納。車子向着家的方向平穩駛去,車燈劃破漸濃的黑暗,像一道微弱卻執著的光。
他知道,有些東西,從今天下午開始,已經不一樣了。不是指那條工作引薦的信息,而是內心深處,某些被塵埃覆蓋的、關於“價值”和“連接”的東西,被輕輕擦拭,重新顯露出溫潤的光澤。
車子駛入熟悉的舊街巷,遠遠地,已經能看到自家窗戶透出的、暖黃色的燈光。那燈光並不明亮,卻足以照亮歸途,也足以安放一顆歷經波瀾、復又趨於平靜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