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執離開後,沈硯清在屋裏坐了很久。
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下來,暮色四合,院子裏那棵老槐樹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像一只巨大的、伸展的手。福伯來點了燈,又送來晚飯——一葷一素兩個菜,一碗米飯,簡單卻熱乎。
她慢慢吃着,腦中卻在飛速運轉。
十日後,碧桐莊。
她要去那個井壁暗格裏取出母親留下的證據。蕭執安排得很周到,秋獵期間各府注意力轉移,確實是好時機。可問題是——蘇挽晴可能也會去。
如果真碰上了,該怎麼辦?
她放下筷子,走到窗邊。夜色已濃,天上一彎新月,清冷的光灑在院子裏,照得青石板泛着幽幽的冷光。遠處隱約傳來更鼓聲,一更天了。
沈硯清想起白日裏在槐樹巷看見的那個身影。月白色的襦裙,淺碧色的半臂,蒼白的臉,微蹙的眉。那個女孩看起來柔弱,可眼神裏有種執拗——和自己一樣,想要知道真相的執拗。
或許……她們可以好好談談?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她自己否定了。
怎麼談?說“你占了十五年的人生,現在該還給我了”?還是說“你母親害死了我母親,你知道嗎”?
太殘忍了。
對蘇挽晴殘忍,對她們之間那點微薄的、本該是姐妹的情分,更殘忍。
可真相就是殘忍的。母親死在碧桐莊,死在那場所謂的“時疫”裏,而林氏是唯一去過莊子的人。這一切,蘇挽晴遲早要知道。
風從窗縫灌進來,帶着深秋的寒意。沈硯清打了個寒顫,關上了窗。
她回到桌邊,重新攤開母親的手札。手札翻到最後一頁,那行字跡深深浸透紙背:
“若有不測,護吾女離京。勿回,勿念,勿恨。”
勿恨。
母親到死都在勸她不要怨恨。
可怎麼能不恨?
恨林氏的狠毒,恨蘇定遠的薄情,恨這世道對女子的不公,恨自己這十五年的顛沛流離。
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恨可以暫時放下,但事必須做。
她從包袱裏取出紙筆,開始列清單:
一、碧桐莊地圖(蕭執已提供)。
二、下井工具(繩索、油布包、油燈)。
三、取證後的藏匿處(不能帶回京城,需在莊子裏另尋地方)。
四、應對突發狀況的計劃(若有人來,若遇見蘇挽晴,若……)。
她寫得很快,字跡清瘦有力,每一個字都像一顆釘子,釘在這即將展開的局裏。寫完清單,她又仔細看了一遍,然後折好,貼身收着。
做完這些,她吹滅燈,在黑暗裏躺下。
可睡不着。
腦中像有一團亂麻,理不清,剪不斷。她想起孫伯,那個守在碧桐莊十五年的老仆;想起周老先生,說起母親時眼中的惋惜;想起胡大夫,那個守口如瓶卻明顯在害怕的人。
還有蕭執。
這個人,到底在圖謀什麼?
真的只是“爲朝廷找一條更好的出路”嗎?還是說,他另有打算?
沈硯清翻了個身,床板發出輕微的吱呀聲。月光透過窗紙照進來,在地上投下一片清冷的光斑。她盯着那片光斑,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眼睛發酸,才終於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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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片月光下,鎮國公府聽雪軒。
蘇挽晴也沒有睡。
她坐在妝台前,手裏攥着那枚玉佩,玉石的涼意透過掌心,一直涼到心裏。妝台上還放着從仁濟堂帶回來的藥包,她沒有打開,也不需要打開——她根本沒病。
去仁濟堂,只是爲了見胡大夫。
可胡大夫什麼也不肯說。
不,不是不肯說,是不敢說。
她想起胡大夫寫方子時顫抖的手,想起他躲閃的眼神,想起那句“過去就過去了,深究無益”。那不是一個大夫該說的話。大夫應該治病救人,應該追尋病因,而不是勸人“深究無益”。
除非……那病因,見不得人。
蘇挽晴放下玉佩,打開妝匣最底層。裏面除了玉佩和玉環,還有一張紙——是她這些天悄悄寫下的線索:
碧桐莊,沈夫人,時疫,林氏,胡大夫,平陽侯府趙仆……
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一個可怕的真相。
而這個真相,與她這十五年的人生息息相關。
門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在門口停住了。接着是輕輕的敲門聲:
“晴兒,睡了嗎?”
是林氏的聲音。
蘇挽晴迅速收起東西,合上妝匣,起身去開門。
林氏站在門外,手裏提着一盞琉璃燈,燈光映着她的臉,眉眼間滿是疲憊,眼下的青黑比前幾日更重了。
“母親怎麼還沒睡?”蘇挽晴側身讓她進來。
“睡不着,來看看你。”林氏在桌邊坐下,把燈放在桌上,目光落在那個藥包上,“去仁濟堂了?大夫怎麼說?”
“只是有些心悸,開了安神的藥。”蘇挽晴在她對面坐下,“母親這幾日氣色也不好,可是有什麼事煩心?”
林氏嘆了口氣,握住她的手:“還不是爲了你。及笄了,該議親了,可這滿京城的公子,總沒有完全合心意的。”她頓了頓,看着蘇挽晴的眼睛,“晴兒,你跟娘說實話,你覺得蕭世子……怎麼樣?”
蘇挽晴的心猛地一跳。
“世子……很好。”她說得很謹慎,“只是性子有些難捉摸。”
“是啊,難捉摸。”林氏摩挲着她的手背,像是在斟酌措辭,“楚王府門第是高,可蕭世子那性子……太過恣意,不是良配。娘還是覺得,禮部王尚書家的公子更合適,穩重,知禮,將來前途也好。”
她說得懇切,像是真的在爲女兒打算。
可蘇挽晴聽出了言外之意——林氏不想讓她接近蕭執。
爲什麼?
因爲蕭執知道什麼?因爲他送了她那枚玉環?因爲他……在查碧桐莊的事?
“女兒還小,不急着定親。”蘇挽晴垂下眼,“想再多陪母親幾年。”
“傻孩子,女兒家總要嫁人的。”林氏笑了笑,那笑容卻有些勉強,“不過你說的也對,不急,咱們慢慢挑。”
她頓了頓,忽然問:“晴兒,你最近……可聽說過什麼流言?”
蘇挽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抬起頭,看着林氏,努力讓自己的表情顯得自然:
“什麼流言?”
“就是……”林氏的眼神閃爍了一下,“一些關於……關於沈夫人的舊事。娘聽說,外頭有些人在嚼舌根,說些不三不四的話。”
“說了什麼?”
“無非是些陳年舊事,提什麼碧桐莊,什麼疫病……”林氏的聲音低了下去,“晴兒,你要記住,那些都是胡言亂語。沈夫人是病故的,這是事實。有些人就是見不得別人好,非要編些故事來污蔑。”
她說得斬釘截鐵,可握着蘇挽晴的手卻在微微發抖。
蘇挽晴感覺到了那顫抖,心裏最後一絲僥幸,徹底滅了。
母親在說謊。
或者說,在掩蓋。
“女兒明白。”她聽見自己說,“不會聽信那些流言的。”
林氏鬆了口氣,拍拍她的手:“那就好。時候不早了,你早點歇着,藥記得按時喝。”
她起身離開,走到門口時又回頭看了一眼,眼神復雜,欲言又止,最終什麼也沒說,提着燈走了。
蘇挽晴坐在原地,很久沒有動。
琉璃燈的光漸漸遠去,消失在回廊盡頭。屋裏重歸黑暗,只有月光從窗外照進來,冷冷清清。
她重新打開妝匣,取出那張紙,在“林氏”兩個字下面,又添了一行小字:
“心虛,掩蓋,阻止接近蕭執。”
寫完,她盯着這行字看了很久,然後提起筆,在紙的最下方,寫下三個字:
碧桐莊。
十日後秋獵,母親說會帶她去圍場附近的莊子小住。
或許……她可以想辦法,去一趟碧桐莊。
去看看那個母親諱莫如深的地方,去看看那口井,去看看那個暗格。
即使母親阻止,即使前路未知。
她也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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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小院,第二日清晨。
沈硯清起得很早。她換上福伯找來的一套粗布男裝——深灰色的短打,腰間束着布帶,頭發全部束起,用布巾包住。對鏡一看,儼然一個清瘦的少年。
福伯送來早飯時,看見她這身打扮,愣了愣,隨即點點頭,眼中閃過一絲贊許。
剛吃過早飯,敲門聲響起。
是蕭執。他今日也穿了身便服,玄色勁裝,腰間佩劍,像是要出門打獵的樣子。看見沈硯清,上下打量一番,笑了:
“不錯,像個書童。就是太清秀了些,得再抹點灰。”
他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瓷瓶,遞過來:“特制的藥膏,抹在臉上顯得膚色暗沉,但水一洗就掉。”
沈硯清接過,倒出一點在手心,對着鏡子抹在臉上、脖子上。鏡中的人立刻變得灰撲撲的,少了那份清秀,多了幾分市井氣。
“很好。”蕭執滿意地點頭,“走吧,帶你去個地方。”
“去哪兒?”
“去了就知道。”
兩人出了小院,門外停着一輛不起眼的青布馬車。蕭執親自駕車,沈硯清坐在車廂裏。馬車在街巷裏穿行,七拐八繞,最後停在一處僻靜的院落前。
院子不大,門楣上掛着一塊小小的木匾,上書“墨香齋”三個字。推門進去,是個小小的書鋪,四壁都是書架,堆滿了書。一個須發花白的老者正在櫃台後整理賬冊,看見蕭執,眼睛一亮:
“公子來了。”
“陳老。”蕭執點頭致意,“人帶來了。”
陳老看向沈硯清,仔細打量了一番,點點頭:“像,真像沈夫人年輕時的樣子。”
沈硯清的心一緊:“老先生認識我母親?”
“何止認識。”陳老嘆了口氣,“當年沈夫人的詩集,就是在老夫這兒刻印的。來,裏間說話。”
他引着兩人進了裏間。裏間更小,只有一張桌子,幾把椅子,牆上掛着一幅字,寫的是“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字跡娟秀清雅,落款是“月華”。
是母親的字。
沈硯清盯着那幅字,眼睛有些發熱。
“坐。”陳老在桌邊坐下,從抽屜裏取出一個布包,一層層打開。裏面是幾本冊子,紙張已經泛黃。
“這是當年沈夫人放在老夫這兒的手稿。”陳老說,“有詩集,有遊記,還有……一些關於田制改革的文章。她說,這些文章太過驚世駭俗,暫時不能刊印,讓老夫先收着,等時機成熟再說。”
沈硯清接過冊子,翻開。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那些關於民生、關於土地、關於改革的思考,即使放在今天,依然振聾發聵。
“後來沈夫人病故,老夫本想把這些交給國公爺,可……”陳老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可林夫人派人來問過,說沈夫人的遺物都要收走。老夫多了個心眼,只說手稿已經隨葬了,把這些藏了起來。”
蕭執看向沈硯清:“陳老是自己人,可以信任。你有什麼想問的,盡管問。”
沈硯清深吸一口氣,看向陳老:“老先生可知道,我母親當年在碧桐莊,除了田制改革,還做了什麼?”
陳老想了想:“沈夫人在莊子上辦過學堂,教佃戶的孩子識字。還試種過新稻,改良過農具。對了,她還請人修過水利,在莊子後山挖了水渠,引山泉水灌溉。”
“這些事……林氏知道嗎?”
“應該知道。”陳老說,“林氏去過碧桐莊幾次,每次去都要查賬,問得很細。沈夫人每次見她,都要提前準備很多文書。”
沈硯清的心沉了沉。
林氏查賬,問得很細——是在監視母親?還是在找母親的錯處?
“還有一件事。”陳老猶豫了一下,壓低聲音,“沈夫人病重時,曾托人給老夫送過一封信。信裏說,若她有什麼不測,讓老夫把這些手稿交給她的女兒。可後來……她女兒也‘病故’了,這事就一直擱下了。”
信?
沈硯清想起母親留在井壁暗格裏的信。難道還有別的信?
“那封信,老先生還留着嗎?”
陳老搖頭:“信當時就燒了。沈夫人交代過,看完即毀。不過老夫記得信裏的內容——她說,莊子裏有人要害她,讓老夫務必保管好這些手稿,將來或許能成爲證據。”
證據。
母親早就知道有人要害她。
她留下了手稿,留下了賬冊,留下了信,留下了玉佩和玉環。
她在用最後的時間,爲女兒鋪路。
鋪一條查明真相、討回公道的路。
沈硯清握着那些手稿,指節發白。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中已是一片決絕:
“多謝老先生保管。這些手稿,我先帶走。十日後,我要去碧桐莊取回母親留下的其他證據。到時候,還請老先生……做個見證。”
陳老看向蕭執,蕭執點了點頭。
“好。”陳老說,“老夫等着那一天。”
從墨香齋出來,已是午後。陽光很好,照在青石板上,明晃晃的。沈硯清抱着那包手稿,坐在馬車裏,一言不發。
蕭執駕着車,也沒說話。
馬車駛過繁華的街市,駛過安靜的巷陌,最後停在小院前。
“到了。”蕭執跳下車,掀開車簾。
沈硯清抱着手稿下來,站在門口,忽然問:
“世子,十日後若真在碧桐莊碰見她……我該怎麼做?”
蕭執看着她,眼神認真:
“做你覺得對的事。”
“什麼是對的事?”
“對得起你母親,也對得起你自己良心的事。”蕭執說,“至於其他……見機行事吧。”
他說完,轉身離開,背影在秋日的陽光下,拉得很長。
沈硯清站在門口,看着他走遠,然後抱着手稿,推門進了院子。
院子裏,福伯正在掃落葉。看見她回來,點了點頭,又繼續低頭掃地。
掃帚劃過青石板,沙沙,沙沙。
像是倒計時。
十日後,碧桐莊。
所有的線索,所有的證據,所有的恩怨,都將在那裏交匯。
而她,已經準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