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執帶沈硯清去的地方,是城西一處不起眼的兩進小院。青磚灰瓦,木門斑駁,門前兩棵老槐樹,葉子落了大半,光禿禿的枝椏在夜色裏像幹枯的手。
“這裏原是王府一位老嬤嬤的住處,她去年回鄉養老了,院子空着。”蕭執推開木門,門軸發出吱呀一聲響,“平日有個啞仆看守,很安靜。”
院子裏果然很靜,只有風聲穿過回廊的嗚咽。正屋亮着一盞燈,一個佝僂的老仆提着燈籠迎出來,看見蕭執,恭敬地行了一禮,又看向沈硯清,眼神平靜無波。
“這是福伯,耳朵聽不見,也不會說話。”蕭執介紹,“但眼睛很利,手腳也勤快。姑娘有什麼需要,比劃給他看就行。”
沈硯清朝福伯點點頭,福伯也微微頷首,轉身引他們往廂房去。
廂房不大,但收拾得很幹淨。一張木床,一張桌子,兩把椅子,靠牆還有個舊書架,上面零星放着幾本書。窗戶糊着新紙,桌上擺着一套青瓷茶具,牆角熏籠裏已經添了炭,屋裏暖烘烘的。
“委屈姑娘暫住幾日。”蕭執在桌邊坐下,“等風聲過去,再做打算。”
沈硯清放下懷裏的文書包袱,在對面坐下。福伯送來一壺熱茶,又默默退下,關上了門。
屋裏只剩他們兩人。
油燈的光在兩人臉上跳躍,投下深深淺淺的陰影。蕭執提起茶壺,倒了兩杯茶,推一杯到沈硯清面前。
“現在,可以說了嗎?”他看着她的眼睛,“姑娘到底想做什麼?”
沈硯清端起茶杯,沒有喝,只是暖着手。茶香嫋嫋,氤氳了她的眉眼。她沉默片刻,才緩緩開口:
“我想做三件事。”
“第一,查清我母親的死因。第二,拿回她留下的東西——不光是嫁妝,還有她沒做完的事。第三……”
她頓了頓,抬眼看向蕭執:
“第三,我想看看,一個女子不靠家世,不靠婚姻,只靠自己的本事,能走到哪一步。”
蕭執的手指在杯沿輕輕摩挲,眼神深邃:“前兩件我明白。第三件……姑娘想怎麼走?”
“科舉。”沈硯清說得很平靜,像是在說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
蕭執的手頓住了。
他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油燈的光在她臉上跳躍,映出那雙墨色眼睛裏堅定的光。那不是一時興起的妄念,而是深思熟慮後的決斷。
“女子不能參加科舉。”他緩緩道,“這是大周律法。”
“律法是人定的,就能改。”沈硯清的聲音依舊平靜,“況且,我不一定要用女子的身份。”
蕭執的瞳孔微微收縮。
女扮男裝,冒名科考,一旦被發現,是欺君之罪,要掉腦袋的。
“姑娘知道這麼做的風險嗎?”
“知道。”沈硯清放下茶杯,從懷中取出一本冊子,推到蕭執面前,“但有些事,總得有人先試試。我母親當年試了新田制,現在,我來試這條路。”
蕭執翻開冊子。裏面是密密麻麻的字跡,有經義注解,有策論習作,還有算術、農政、水利的筆記。字跡清瘦有力,見解獨到,有些觀點甚至讓他這個讀過不少書的人都眼前一亮。
“這些都是你寫的?”他問。
“大部分是。有些是我母親留下的手札,我做了批注。”沈硯清說,“世子覺得,以這樣的學問,夠資格參加科舉嗎?”
蕭執合上冊子,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姑娘今年多大?”
“十六。”
“及笄之年。”蕭執的手指在冊子封面上輕輕敲擊,“這個年紀,尋常女子該議親了。”
“所以我不是尋常女子。”沈硯清迎上他的目光,“世子幫我,不也是看出這一點嗎?”
蕭執笑了。這次的笑容是真切的,帶着欣賞,也帶着幾分玩味。
“沈姑娘,你很大膽。”
“膽子不大,怎麼走別人沒走過的路?”
兩人對視,油燈噼啪作響。
窗外風聲漸緊,吹得窗紙簌簌抖動。遠處傳來打更聲,三更天了。
“好。”蕭執終於開口,“我可以幫你。但你得答應我兩件事。”
“世子請說。”
“第一,在準備好之前,不要輕舉妄動。女扮男裝參加科舉不是兒戲,需要周密的安排。”
“第二,”蕭執看着她,眼神變得嚴肅,“查你母親的死因可以,但不要擅自行動。林氏在國公府經營十五年,根基深厚,不是你能輕易撼動的。查,可以,但要借力,要等時機。”
沈硯清沉默片刻,點了點頭:“我答應。”
“那麼,”蕭執站起身,“姑娘早點歇息。福伯會照顧好你的起居。需要什麼書,想見什麼人,可以告訴我,我來安排。”
他走到門口,又停下腳步,回頭看她:
“最後問一句——姑娘對蘇挽晴,是什麼打算?”
這個問題來得突然。
沈硯清的手微微收緊。她想起平陽侯府外那驚鴻一瞥,想起那個月白色的身影,想起她站在林氏身邊低眉順目的樣子。
“她……”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幹澀,“她是無辜的。”
“無辜,但占了你的位置。”蕭執說,“若有一日真相大白,她將失去一切——身份,地位,甚至可能連現在的安穩日子都過不下去。姑娘想過這些嗎?”
沈硯清垂下眼,看着杯中浮沉的茶葉。
想過。
怎麼可能沒想過。
那個女孩,也是這場陰謀的受害者。她被抱進國公府時,只是個嬰兒,什麼都不知道。這十五年來,她以爲林氏是親生母親,以爲自己是國公府嫡女,她活在別人爲她編織的夢裏。
若有一天夢醒了……
“我會給她選擇的機會。”沈硯清抬起頭,“是繼續做蘇挽晴,還是做回她自己——讓她自己選。”
蕭執看着她,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良久,他點點頭:
“但願到時候,她真有選擇的餘地。”
他推門離開,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裏。
沈硯清獨自坐在屋裏,很久沒有動。油燈裏的油快燃盡了,火苗越來越小,屋裏的光線漸漸暗淡。
她起身走到窗邊,推開半扇窗戶。夜風灌進來,帶着深秋的寒意。院子裏,福伯正提着燈籠巡視,看見她開窗,朝這邊點了點頭,又繼續往前走。
這是個安靜的、與世隔絕的小院。
也是個暫時的避風港。
她關好窗,吹滅油燈,在黑暗裏躺下。床板很硬,被褥有股曬過太陽的味道,幹淨而溫暖。
她閉上眼睛,腦中卻異常清醒。
母親的信,碧桐莊的井,周老先生的文書,蕭執的話……所有的線索在腦中交織,漸漸拼湊出一個清晰的路徑。
科舉。
這是最快、最直接的出路。只有取得功名,進入朝堂,她才有能力查清母親的死因,才有資格完成母親未竟的事業,也才有力量……去面對那個占了她的位置十五年的女孩。
窗外傳來貓頭鷹的叫聲,淒厲而悠長。
夜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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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國公府,聽雪軒。
蘇挽晴沒有睡。
她坐在妝台前,面前攤着那枚玉佩和玉環。兩件玉器在燭光下泛着相似的光澤,祥雲紋流暢精致,一個刻“月”,一個刻“清”,分明是一對。
母親——沈夫人——留給女兒的禮物。
而她,戴着其中一件,活了十五年。
門被輕輕敲響,春杏的聲音傳來:“姑娘,夫人讓人送了安神湯來。”
蘇挽晴迅速收起玉佩玉環,塞進妝匣底層:“進來。”
春杏端着托盤進來,將一碗冒着熱氣的湯放在桌上,又看了看蘇挽晴蒼白的臉色,欲言又止。
“有話就說。”蘇挽晴端起湯碗,輕輕吹着熱氣。
“姑娘……”春杏咬了咬唇,“奴婢今日去廚房,聽見幾個婆子在嚼舌根,說……說西角門那邊,前幾日確實有個女子來過,拿着信物要見國公爺。”
蘇挽晴的手一頓:“然後呢?”
“管事嬤嬤把她打發走了,給了些銀子。但那女子沒收,只說……還會再來。”
“知道她長什麼樣嗎?”
“說是穿靛青布裙,年紀和姑娘差不多,模樣……模樣清秀,但不像京裏的小姐,像是從外地來的。”春杏的聲音越來越低,“還有人說,她那眉眼……有點像……”
“像誰?”
春杏撲通一聲跪下了,聲音發顫:“奴婢不敢說。”
蘇挽晴放下湯碗,看着她:“說吧,我不怪你。”
春杏抬起頭,眼中含淚:“說像……像故去的沈夫人。”
屋子裏死一般寂靜。
只有燭火偶爾爆出燈花的輕響。
蘇挽晴坐在那裏,一動不動。良久,她才緩緩道:“起來吧。這話,不要再對第二個人說。”
“是。”春杏爬起來,擦了擦眼淚,“姑娘,奴婢覺得……這事不簡單。府裏這些天人心惶惶的,國公爺和夫人也……”
“我知道。”蘇挽晴打斷她,“你下去吧,我想一個人靜靜。”
春杏退下了,輕輕帶上了門。
蘇挽晴重新打開妝匣,取出玉佩和玉環。她將兩件玉器並排放在掌心,借着燭光仔細看。
像嗎?
那個女子的眉眼,真的像沈夫人嗎?
如果像,那她是誰,不言而喻。
可如果她才是沈夫人的女兒,那自己呢?自己是誰?從哪裏來?親生父母又是誰?
這些問題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勒得她喘不過氣。
她想起林氏今日在水榭的失態,想起她眼中無法掩飾的恐慌,想起那句尖銳的“沈姐姐沒有孩子”。
欲蓋彌彰。
蘇挽晴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中已有了決定。
她不能坐以待斃。
她要去碧桐莊,去看看那個井壁暗格裏到底藏着什麼。要去查清當年的真相,要去弄明白自己到底是誰。
哪怕真相殘酷,哪怕前路艱險。
總比活在謊言裏強。
她收起玉佩玉環,吹滅蠟燭,在黑暗裏躺下。窗外月色如水,透過窗紙照進來,在地上投下一片清冷的光斑。
遠處傳來打更聲,四更天了。
天快亮了。
而她的人生,也將迎來一場翻天覆地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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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小院,沈硯清在晨曦中醒來。
天剛蒙蒙亮,她就起身了。梳洗完畢,她打開包袱,取出周老先生給的文書,在桌上一一攤開。
母親的手札,戶部的檔案,田畝清丈的記錄……她一份份仔細翻閱,用筆在紙上做摘錄、畫圖表。福伯送來早飯——一碗粥,兩個饅頭,一碟鹹菜——她匆匆吃了,又繼續埋首文書。
不知不覺,日上三竿。
敲門聲響起,很輕。
沈硯清抬起頭:“請進。”
門開了,蕭執走了進來。他今日換了身青色常服,手裏拎着個食盒,看見滿桌的文書,挑了挑眉:
“姑娘用功得早。”
“世子來了。”沈硯清放下筆,起身。
“坐。”蕭執把食盒放在桌上,打開,裏面是幾樣精致的點心,“福伯的手藝只夠溫飽,這些是醉仙樓的招牌,給你換換口味。”
沈硯清沒有推辭,拿起一塊桂花糕,慢慢吃着。蕭執在她對面坐下,目光掃過桌上的文書,最後落在那本寫滿批注的冊子上。
“姑娘在看田畝清丈的記錄?”
“嗯。”沈硯清咽下糕點,“我母親當年在碧桐莊試行的新法,核心是按實際產出定額收租,而不是按田畝面積。這樣佃戶的積極性更高,收成也會更好。”
“但推行起來阻力很大。”蕭執說,“按田畝收租,地主穩賺不賠。按產出收租,萬一遇上災年,地主可能顆粒無收。”
“所以需要官府介入,設立常平倉,豐年收儲,災年放糧。”沈硯清翻開一頁文書,“這是我母親當年的設想,她連常平倉的選址、管理章程都寫好了。”
蕭執接過文書,仔細看了一會兒,眼中露出驚訝:“令堂……想得周全。”
“她想做的,不只是讓碧桐莊的佃戶過得好。”沈硯清輕聲說,“她想讓全天下的佃戶都能吃飽飯。”
蕭執放下文書,看向她:“所以姑娘要走科舉之路,是想有朝一日,能在朝堂上推行這些?”
“是。”沈硯清迎上他的目光,“世子覺得,可笑嗎?”
“不。”蕭執搖頭,“可敬。”
兩人對視,窗外陽光正好,透過窗紙照進來,在桌上投下一片溫暖的光斑。
“不過在那之前,”蕭執話鋒一轉,“姑娘得先解決眼前的事。我查到了些消息,關於當年碧桐莊的疫病。”
沈硯清的心猛地一緊:“什麼消息?”
“當年負責碧桐莊疫情的大夫,姓胡,如今還在京城行醫。”蕭執說,“不過自從碧桐莊出事後,他就閉口不談當年的事。我的人去問過,他什麼都不肯說。”
“但世子還是查到了什麼,對嗎?”
蕭執從袖中取出一張紙,推到沈硯清面前:“這是胡大夫這些年的行醫記錄。姑娘看看,有什麼特別之處。”
沈硯清接過紙,仔細看。上面羅列了胡大夫近十五年來診治過的病人、開過的藥方、收過的診金。記錄很詳細,一直到今年。
看着看着,她的眉頭皺了起來。
“他……”她抬起頭,“這些年,一直在給同一個人看病。”
“對。”蕭執點頭,“平陽侯府的一個老仆,姓趙。每年春秋兩季,胡大夫都會去侯府給他診脈開藥,從未間斷。”
“這有什麼特別的?”
“特別的是,”蕭執的聲音壓低了些,“這個趙仆,當年是林氏的陪嫁。林氏嫁入國公府時,他跟着過來,後來不知爲何,被林氏送到平陽侯府當差。”
沈硯清的手握緊了。
林氏的陪嫁。
碧桐莊疫情的大夫。
這兩者之間,會不會有什麼聯系?
“世子能安排我見見這位胡大夫嗎?”她問。
“可以,但要等等。”蕭執說,“胡大夫很謹慎,輕易不見生人。我已經讓人去接觸了,等時機成熟,再安排你們見面。”
沈硯清點點頭,將那張紙仔細收好。
窗外傳來鳥鳴聲,清脆悅耳。陽光越來越暖,院子裏,福伯正在掃落葉,掃帚劃過青石板,發出沙沙的聲響。
一切看似平靜。
但沈硯清知道,平靜之下,暗流洶涌。
母親的死,林氏的陰謀,蘇挽晴的身份,還有她自己要走的路……所有的線,都將在不遠的將來交匯。
而她現在要做的,就是做好準備。
等待那個時刻的到來。
等待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等待她走上科舉考場,去爭取一個女子本不該有的機會。
路還長。
但她已經邁出了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