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國營藥店是整個縣城最氣派的鋪子之一,三間門臉,黑漆大門,門口掛着“爲人民服務”的牌子。一走進去,一股濃鬱的藥材味撲面而來。高大的藥櫃直抵屋頂,上面排列着無數個寫着藥材名字的小抽屜。
櫃台後面,一個穿着白大褂的年輕學徒正靠着椅子,懶洋洋地打着算盤,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顧衛民和李秀蘭站在門口,局促不安地搓着手。他們身上的粗布補丁衣服和滿身的風塵,與這裏幹淨整潔的環境格格不入。
“同志,我們……我們有藥材要賣。”顧衛民鼓起勇氣,走到櫃台前,小聲說道。
那年輕學徒這才抬起頭,斜睨了他們一眼,目光裏帶着毫不掩飾的輕蔑。他看到兩人一副窮酸樣,不耐煩地擺擺手:“什麼藥材?一般的草藥我們這不收,拿去外面的草藥攤子。”
“不是一般的,是……是好東西。”顧衛民的聲音更低了。
學徒嗤笑一聲,放下了算盤,總算來了點興趣。他見得多了,有些山裏人偶爾挖到一兩株年份不錯的黃精何首烏,就當成寶貝,其實值不了幾個錢。
“拿出來看看。”他懶洋洋地說。
顧衛民緊張地看了看四周,藥店裏還有其他幾個顧客。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將手伸進懷裏,哆哆嗦嗦地把那個包裹拿了出來。
他把包裹放在櫃台上,一層,一層地打開。當最裏面的粗布被揭開,那株帶着泥土氣息的野山參顯露出來時,年輕學徒懶洋洋的表情瞬間凝固了。
他的眼睛裏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貪婪。他雖然年輕,但在藥店待了兩年,這點眼力還是有的。這絕對是一株正經的野山參,而且看這品相,年份絕對不低!
但他臉上的表情卻變得更加輕蔑。他拿起人參,隨意地掂了掂,撇撇嘴說:“什麼玩意兒,就是根普通的園參,年份也淺,須子都斷了不少。看你們跑一趟也不容易,這樣吧,二十塊錢,我收了。”
二十塊錢!
顧衛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他雖然不知道這人參的具體價值,但也知道絕對不止二十塊。二十塊錢,連給婷婷買一個療程的好藥都不夠。
“同志,這……這是野山參啊,年份很足的,你看這蘆頭,這紋路……”他急切地辯解道。
“我說它是園參它就是園參,你懂還是我懂?”學徒把人參往櫃台上一扔,不耐煩地說,“賣不賣?不賣就趕緊拿走,別耽誤我做生意。”
顧衛民和李秀蘭都愣住了,他們沒想到對方會這麼蠻不講理。夫妻倆都是老實人,被人這麼一嚇唬,頓時沒了主意。顧衛民漲紅了臉,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口。李秀蘭更是急得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他們這副模樣,更讓學徒篤定他們是不識貨的鄉巴佬,可以任由自己拿捏。
就在這時,一個清脆的童音從櫃台下響起。
“不對,你騙人!”
學徒一愣,低頭看去,才發現顧衛min的腿邊還站着個小女娃。這女娃就是顧綿綿,她一直躲在爹娘身後,此刻卻站了出來。她跟着爹娘進了城,一路上都在裝睡,實際上把一切都看在眼裏。
她知道,這種時候,爹娘是指望不上了,必須自己出馬。
“叔叔,我聽山裏一個采藥的老爺爺說過,好的人參要看蘆頭,紋路,還有參須子。”綿綿仰着小臉,一字一句地說得清晰,“老爺爺說,這叫‘五形全’,‘六體備’,是頂好的寶貝。你給二十塊,是想騙我們鄉下人不懂嗎?”
她沒有用什麼復雜的術語,說的都是從植物學知識裏轉化來的,最直觀的特征描述,聽起來就像是一個孩子在復述故事,卻句句都說在了點子上。
學徒的臉色瞬間變了。他沒想到這個看起來只有三四歲的小屁孩居然能說出這種話。他心裏發虛,嘴上卻更硬了:“小孩子家家懂什麼!大人說話別插嘴!趕緊滾一邊去!”
“我不!”綿綿把手裏的一個東西拍在櫃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我還要找你們這兒最厲害的老師傅看!你要是再騙人,我就去門口喊,說國營藥店欺負鄉下人,昧着良心占人家的救命錢!”
她拍在櫃台上的,是臨走前李秀alan塞給她路上解悶的一顆石子。
她這番話,聲音不大,但條理清晰,威脅有力,頓時讓藥店裏其他顧客都看了過來。
學徒的臉一陣紅一陣白,他沒想到這個小女娃如此難纏。他正要發作,一個蒼老但有力的聲音從藥店後堂傳來。
“小吳,怎麼回事?在外面大呼小叫的,成何體統!”
話音剛落,一個身穿灰色中山裝,頭發花白,戴着老花鏡的老者從後面走了出來。他就是這家藥店的坐堂老藥師,方敬儒。
學徒一看到老藥師,頓時像老鼠見了貓,連忙擠出笑臉:“方老,沒什麼,兩個鄉下人拿了根破園參來搗亂,我正要趕他們走。”
方敬儒眉頭一皺,目光落在了櫃台那株人參上。只看了一眼,他的眼神就變了。他快步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拿起人參,架在鼻梁上的老花鏡都差點掉下來。
他看得極其仔細,從蘆頭看到參須,又放在鼻子下聞了聞,臉上的表情從驚訝,到震撼,最後變成了激動。
“胡說八道!”方敬儒猛地回頭,對着學keyi就是一聲怒斥,“什麼破園參!這明明是一株品相極佳的百年野山參!你看這雁脖蘆,這螺旋紋,這須子上的珍珠點!你學了兩年藥,都學到狗肚子裏去了?!”
學徒被罵得臉色慘白,低下頭不敢說話。
方-敬-儒氣得手都有些發抖,他指着學徒的鼻子罵道:“二十塊錢?你真是好大的膽子!這株參,別說二十,二百你都拿不下來!你是想砸我們國營藥店的招牌,還是要被告投機倒把,去吃牢飯?!”
周圍的顧客聽到“百年野山參”幾個字,都發出了抽氣聲,看學徒的眼神充滿了鄙夷。
顧衛民和李秀蘭夫妻倆已經完全聽傻了。他們被這巨大的反轉震得腦子一片空白,只知道自己沒有被騙,這東西真是個寶貝。
方敬儒罵完學徒,這才轉向顧衛民,態度變得和藹可親:“老鄉,讓你們受委屈了。這參,你們是打算賣掉嗎?”
顧衛民這才反應過來,結結巴巴地點頭:“賣,賣掉……給,給孩子治病。”
“好。”方敬儒點點頭,神情鄭重,“這株參,品相上乘,年份估摸着在一百二十年以上。按現在的市價,我給你這個數。”
他伸出八根手指。
“八……八十?”顧衛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方敬儒搖搖頭,一字一句地說:“是八百元。”
八百元!
顧衛民眼前一黑,差點暈過去。李秀蘭扶住他,自己也覺得腿軟。八百元,那是他們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數字。他們一大家子累死累活幹一年,也就能掙幾十塊工分,換幾十塊錢。八百元,是他們十年,二十年都掙不來的巨款。
方敬儒看着他們的反應,心裏了然,又看向那個一直很鎮定的小女娃,越看越喜歡。他笑着問綿綿:“小娃娃,你剛才說的那些話,是哪個老爺爺教你的呀?”
綿綿眨巴着大眼睛,脆生生地回答:“是山裏的山神爺爺托夢告訴我的。他說我姐姐生病了,讓我來挖個大蘿卜換錢給姐姐治病。”
童言無忌,卻也合情合理。方敬儒哈哈大笑,不再追問。他讓夥計去取錢,自己則拿出紙筆,給顧衛民寫了一張收購證明,蓋上了藥店的公章。
“老鄉,錢你們收好。這是證明,以後要是有什麼麻煩,就拿這個出來。”他鄭重地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