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點四十五分,城市還未完全蘇醒,陳默已經站在了“通達證券”那扇斑駁的玻璃門前。
深秋的風帶着寒意,卷起街角的落葉和昨夜未幹的雨水。他昨晚幾乎沒怎麼睡——在“老味道”吃了碗最便宜的牛肉面後,他破天荒地沒有回那個月租八百的出租屋,而是拐進了隔壁巷子的“極速網吧”。
網吧老板是個滿臉胡茬的中年男人,看見陳默溼漉漉的樣子,挑了挑眉:“包夜二十,送泡面。”
“我……就用一下Wi-Fi。”陳默說,聲音有些窘迫。
老板打量了他幾秒,指了指角落裏最破舊的那台機器:“那邊,三塊錢一小時。Wi-Fi密碼貼桌上。”
那台電腦的鍵盤缺了幾個鍵帽,屏幕上有道細細的裂紋,但還能用。陳默交了十塊錢——這是他明天午飯的錢——坐在那張吱呀作響的椅子上,開始了他畢業以來最瘋狂的一夜。
他查了所有能找到的資料:光伏產業最新政策分析、歐盟碳關稅對出口企業的影響、天合光能三季度財報解讀;通達證券官網那簡陋得像是九十年代風格的頁面,被他翻了個底朝天,連“公司簡介”裏那句“成立於2005年,深耕本地市場”都背下來了;他還注冊了三個股票論壇,看老股民們怎麼吐槽券商服務,怎麼抱怨手續費太高;甚至找到了證監會最新發布的《證券經紀人執業規範》,一條條研讀。
凌晨三點,網吧裏彌漫着泡面味和煙味。旁邊的小年輕在打遊戲,罵罵咧咧地敲着鍵盤。陳默的眼睛幹澀發疼,他揉了揉,繼續在手機備忘錄裏打字:
“新手開戶常見問題:1.安全嗎?答:資金第三方存管,券商碰不到錢;2.會虧光嗎?答:除非加杠杆爆倉,否則最多虧到零;3.怎麼選股?答:先從模擬盤開始……”
他寫了整整二十七條。
凌晨五點,窗外天光微亮。陳默趴在桌上睡了半小時,夢見自己站在交易所大廳,周圍是閃爍的大屏和喧鬧的人群,他張嘴想喊什麼,卻發不出聲音。
醒來時脖子僵硬得像生了鏽。他關掉電腦,走出網吧,在街角的公共衛生間用冷水洗了把臉。鏡子裏的人眼睛布滿血絲,下巴冒出青色的胡茬,襯衫領口昨晚洗過,但沒熨,皺巴巴的。
七點四十五分,他提前四十五分鍾到了公司樓下。樓下看門的大爺正在掃院子,看見他,眯起眼睛:“新來的?”
“是,昨天剛應聘上實習生。”
大爺停下掃帚,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三樓那家?”
“對,通達證券。”
大爺搖搖頭,繼續掃地,嘟囔了一句:“年輕啊……”
陳默沒聽清後面的話。他走上三樓,站在玻璃門前,手裏攥着昨晚在網吧打印機上花五毛錢打出來的幾頁資料——光伏板塊分析摘要、開戶流程簡化圖、常見問題應答模板。紙的邊角已經起毛,被他手心的汗浸得有些軟。
八點整,門開了。
張經理拎着個掉漆的保溫杯走出來,看見陳默時微微一怔,抬腕看了看那塊表盤有些模糊的電子表:“來這麼早?”
“嗯,怕遲到。”陳默聲音有些幹澀,清了清嗓子,“也……想提前熟悉環境。”
張經理沒說什麼,側身讓他進來。辦公室裏還保持着昨天的樣子——或者說,保持着很久以來的樣子。三台電腦屏幕已經亮了,紅綠K線在跳動。空氣裏有股陳舊紙張和灰塵混合的氣味。
“行,先去打掃衛生。”張經理指了指角落,那裏立着掃帚、拖把和一個紅色塑料水桶,桶沿有一圈褐色的水垢,“我們這兒不雇保潔,實習生輪流值日。上一個實習生上個月走了,攢了幾天,今天你值。”
陳默順着他的手指看去,這才注意到地板縫裏塞着的煙頭,茶幾上堆成小山的用過的紙杯,宣傳單散落得到處都是,上面印着“牛市來了!”的標語,日期卻是半年前的。
“好。”他沒多話,挽起袖子,接過工具。
打掃從拖地開始。陳默把水桶接滿水,倒了小半瓶地板清潔劑——瓶子快空了,他搖了搖,勉強擠出一些。拖把的布條已經磨損得很厲害,有些地方只剩幾根線頭。他蹲下身,先用手一根根撿起地板縫裏的煙頭。煙頭的過濾嘴被踩扁了,沾着灰塵,有些已經發黴。他數了數,一共十七個。
“抽煙的人不少。”他心想。
茶幾上的紙杯裏留着茶垢和咖啡漬,最底下那個甚至還有半杯發餿的液體。陳默屏住呼吸,把它們全部清理掉,又用抹布仔細擦過茶幾表面。木頭紋理裏嵌着陳年的污漬,怎麼擦都擦不掉,像這間辦公室的底色。
椅子一共八張,除了張經理那張老板椅,其他都是普通的辦公椅,輪子有些已經壞了,推起來吱呀作響。陳默把每張椅子擺正,擦過扶手和靠背。在第三張椅子的坐墊縫隙裏,他摸到一枚五毛錢硬幣,想了想,放在了前台的筆筒裏。
宣傳冊的種類比他想象的多:除了通達證券自己的產品介紹,還有各種基金宣傳單、期貨入門指南、甚至有幾本泛黃的《股市入門寶典》。陳默按類別把它們碼齊,最新的放上面,過期的暫時收到櫃子裏。前台那盆半死不活的綠蘿,葉子黃了一半,土幹得開裂。他接了水,慢慢澆透,又摘掉枯葉。
做完這些,他直起腰,看了看牆上的鍾:八點四十分。
辦公室幹淨了不少,雖然依舊破舊,但至少有了秩序。陽光從朝東的窗戶斜射進來,照亮空氣中飛舞的塵埃,像無數細小的金粉。
張經理一直坐在電腦前,手指在鍵盤上敲擊,偶爾接個電話,語氣簡短:“嗯……再看……不急。”他一次也沒回頭看陳默打掃,但陳默感覺到,那雙眼睛的餘光始終在觀察。
八點五十分,陸續有人來了。
第一個進來的是個三十出頭的男人,穿着件花襯衫,最上面兩顆扣子沒扣,露出小半截金鏈子。他叼着煙,斜挎着個黑色公文包,看見陳默,愣了一下。
“喲,新來的?”他上下打量陳默,目光在他洗得發白的襯衫上停留了一秒,“學生娃?”
“實習生,昨天剛來。”陳默放下拖把。
“行啊,老張又騙來一個。”男人笑了,把煙灰彈在地上——陳默剛拖過的地方,“那什麼,順路幫帶份盒飯啊,老樣子,‘老味道’的宮保雞丁,加辣,米飯要硬點的。”
陳默還沒回答,第二個也進來了。是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穿着深灰色西裝套裙,頭發一絲不苟地挽在腦後,抱着一摞文件夾。她瞥了陳默一眼,對花襯衫男說:“李奎,你又讓人跑腿。”
“新人嘛,鍛煉鍛煉。”叫李奎的男人笑嘻嘻的,“王姐你也來一份?”
女人想了想,對陳默說:“魚香肉絲,不要蔥,米飯少一點。錢下班給你。”
“不用,我……”陳默想說公司報銷嗎,但沒說出口。
“記公司賬上。”張經理頭也不回地說。
陸續又來了三個人,兩男一女,看起來都比陳默大不了幾歲。他們各自報了盒飯要求,陳默用手機備忘錄記下:李奎-宮保雞丁加辣;王莉-魚香肉絲不要蔥;趙斌-紅燒肉;孫曉梅-麻婆豆腐;周偉-跟李哥一樣。
九點整,張經理敲了敲桌子:“晨會。”
所有人聚到白板前,陳默找了個角落的小凳子坐下——那是之前掃地時從桌子底下拖出來的,凳面有裂紋,他用抹布擦過了。
張經理站在白板前,手裏拿着支紅色白板筆,語氣嚴肅:“昨天大盤微跌0.3%,收在3040點下方,但創業板反彈0.8%,新能源板塊有資金流入跡象。北向資金淨流出十五億,主要是白酒和銀行。”
他在白板上畫了幾條線:“今天重點關注光伏和鋰電。李奎,你跟進‘寧德時代’的異動,昨天尾盤有筆三千萬的買單,查查是誰。”
李奎點頭:“行,我聯系營業部問問。”
“王莉,盯緊北向資金流向,特別是下午兩點半之後,看有沒有偷襲。”
“明白。”
“其他人按各自板塊跟蹤。另外,”張經理頓了頓,“公司下季度考核指標下來了,新增開戶數要求提高20%。都知道什麼意思吧?”
辦公室裏一陣低低的騷動。王莉皺眉:“張總,現在這行情,開戶本來就難……”
“難也得做。”張經理打斷她,“不然下季度預算砍半,你們獎金也別想了。”
沒人說話了。陳默坐在角落,心髒跳得有些快。晨會的內容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樣——他以爲會是激昂的市場分析、精準的買賣點判斷,但實際上,更多是瑣碎的任務分配和業績壓力。
他鼓起勇氣,舉了舉手。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投過來,像聚光燈。陳默感覺到臉有些發燙,但還是開口:“張經理,我……能參與客戶接待嗎?或者幫忙開戶?”
辦公室裏安靜了幾秒。
李奎先笑了,那種帶着嘲諷的笑聲:“小兄弟,你連我們公司賣什麼產品都還沒背熟吧?客戶問個融資融券利率你都答不上來。”
“我已經背了。”陳默迅速站起來,從口袋裏掏出那幾頁皺巴巴的紙,“我們主推三類賬戶:普通賬戶、信用賬戶、期權賬戶。開戶免手續費,首筆入金滿五萬送Level-2行情一年。融資利率8.6%,融券9.2%。風險提示書有三頁,必須客戶本人籤字,錄像存檔……”
他一口氣背完,聲音在空曠的辦公室裏回蕩。
張經理挑了挑眉,沒說話。王莉抱着手臂,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周偉——那個看起來最年輕的正式員工——小聲對旁邊的孫曉梅說:“記性不錯啊。”
“但客戶不是考官,不會讓你背題。”李奎還是那副不屑的表情,“人家來開戶,是來賺錢的,不是來聽課的。你得告訴他,爲什麼要在我們這兒開,不是去隔壁‘華泰’‘中信’。”
陳默深吸一口氣:“我知道。所以我還準備了……用最簡單的話解釋復雜概念。”
他走到白板前,拿起藍色白板筆——手有點抖,但握緊了:“比如,我把‘做空’比喻成‘借股票賣了,等跌了再買回來賺差價’,就像……就像租書。你去圖書館借一本熱門的書,轉手高價賣給別人,等這本書過氣了、降價了,你再買一本一樣的還給圖書館,中間的差價就是賺的。”
他在白板上畫了個簡單的流程圖:借入→賣出→價格下跌→買入→歸還→賺差價。
“對於‘止損’,我說這是‘下雨天打傘,虧一點小錢,避免淋成落湯雞’。”陳默越說越快,“‘分散投資’是‘不把雞蛋放一個籃子’的老話,但我會加一句:‘籃子也不能都放在同一輛車上,萬一翻車全完蛋。’”
辦公室裏安靜下來。只有電腦主機嗡嗡的聲音。
張經理盯着他看了足足十秒鍾,然後嘴角慢慢揚起一個弧度——不是昨天那種似笑非笑,而是真正的、帶着點欣賞的笑。
“行啊。”他說,“今天你跟前台輪崗,試試看。王莉,你帶他一下。”
王莉點頭:“好。”
陳默的心跳快得要從喉嚨裏蹦出來。他坐回凳子,手心全是汗。
晨會散了,各人回到工位。王莉走到他面前,遞過來一本文件夾:“這是客戶接待流程,看一遍。九點半開始會有零散客戶來,你先在旁邊看着,下午再實操。”
“謝謝王姐。”
九點二十五分,陳默站在前台旁邊,背挺得筆直。王莉正在整理資料,頭也不抬地說:“放鬆點,你這樣站着,客戶以爲我們要收費。”
“哦,好。”陳默稍微放鬆肩膀。
“第一個客戶通常是最難的。”王莉說,“要麼是老頭老太太來問退休金怎麼理財,要麼是啥都不懂的小白,問‘多久能翻倍’。你得有耐心,但也得有效率——每個人最多二十分鍾,超過就是浪費時間。”
“明白了。”
九點半,門被推開了。
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穿着洗得發白的夾克,肘部打了補丁,手裏拎着個印着“健康講座贈品”的布包。他站在門口,有些局促地東張西望,腳上的布鞋鞋底沾着泥。
王莉用眼神示意陳默:你的了。
陳默深吸一口氣,迎上去。他想起昨晚在論壇上看到的一句話:對待散戶,最重要的是消除距離感。
“您好,歡迎光臨通達證券。”他盡量讓聲音聽起來溫和而不諂媚,“請問您是諮詢開戶,還是辦理業務?”
男人往後縮了縮:“我……看看。隨便看看。”
“沒關系,您先坐。”陳默引他到休息區的沙發——那是他早上擦過三遍的沙發,“喝點水。天冷了,暖暖手。”
他倒了杯溫水,雙手遞過去。這個動作他練習過——不能太高顯得卑微,不能太低顯得隨意,要正好在對方胸口位置。
男人接過紙杯,手有些抖:“謝謝……謝謝。”
“不急,您慢慢看。”陳默在他側面的單人沙發坐下,沒有正對——那樣太有壓迫感,“我們這兒新開戶有活動,免手續費,還送行情軟件。您以前接觸過股票嗎?”
“沒,沒有。”男人搖頭,聲音很低,“我就是……聽鄰居說,炒股能賺錢。他去年賺了三萬。”
陳默注意到他說“三萬”時,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暗下去:“但我啥也不懂,字都認不全……”
“很多人一開始都不懂。”陳默身體前傾,保持平視——他身高一米七八,坐下後正好和對方眼睛齊平,“我教您最簡單的:您先開個戶,存點小錢試試。我們有模擬盤,先練手,不虧真錢。”
“模擬盤?”男人疑惑,“那是啥?”
“就是虛擬的。”陳默拿出自己的手機——屏幕碎了一角,但還能用,打開同花順模擬交易界面,“您看,這是我開的模擬賬戶,裏面有十萬虛擬資金。您可以隨便買,今天買明天賣,虧了不心疼,學會了再進真金白銀。”
他演示了一遍:搜索股票代碼,輸入買入數量,點擊確認。界面上跳出“委托成功”的字樣。
“就這麼簡單?”男人湊近了些。
“就這麼簡單。”陳默把手機遞給他,“您試試?”
男人猶豫了一下,接過手機,手指在屏幕上戳戳點點。他顯然不太會用智能機,陳默耐心地指導:這裏點一下,那裏劃一下。五分鍾後,男人成功“買入”了一百股工商銀行。
“這就……買了?”
“對,模擬的。”陳默笑,“您現在就是股東了,可以看它漲跌。不過這是虛擬的,真開戶後流程一樣,只是用的是真錢。”
男人來了興趣,問了一堆問題:怎麼買?怎麼賣?虧了怎麼辦?能賺多少?陳默一一解答,用的全是大白話。當對方問“會不會虧光”時,陳默沒有回避:
“會。如果買錯了股票,公司退市了,錢就沒了。如果加了杠杆,跌太多也會爆倉。所以一定要用閒錢,不能借錢炒股,更不能拿看病錢、買房錢來炒。”
男人聽了,反而點點頭:“實在。那些拍胸脯說穩賺的,我不敢信。”
聊了半小時,陳默摸清了對方的情況:姓張,五十三歲,原來在紡織廠做工,廠子倒閉後打零工,兒子在省城讀大學,學費生活費壓力大。他想試試炒股,看能不能賺點補貼家用。
“張叔,”陳默改了稱呼,“我建議您先入個三千、五千試試水。就當交學費,虧了也不傷筋動骨,賺了更好。我給您挑幾支穩當的,藍籌股,波動小。”
“那……開一個?”張叔搓着手。
陳默心跳如鼓,但表面平靜:“好,我幫您辦。”
他拿出開戶二維碼,指導張叔用微信掃描。注冊、實名認證、綁定銀行卡——每一步都需要耐心,張叔老花眼,手機字小,陳默幫他調大字號;銀行卡密碼記不清,陳默讓他慢慢想,不急;風險測評題目看不懂,陳默一道道解釋。
十一點十分,所有流程走完。系統提示:審核中,預計1-3個工作日。
“這就好了?”張叔有些茫然。
“好了,等審核通過,您就可以入金交易了。”陳默把開戶回執打印出來,裝進文件袋遞給他,“這上面有您的資金賬號和初始密碼,回去改一下。這是我的名片——”他臨時用便籤紙寫了名字和電話,“有任何問題,隨時打我電話或微信。”
張叔接過文件袋,手還是有些抖,但這次是激動的:“小陳啊,謝謝你……真謝謝你。我去了兩家銀行,那些人都不耐煩,說‘自己看說明’……”
“應該的。”陳默送他到門口,“張叔,記住我一句話:股市有風險,千萬別貪。賺了要跑,虧了要割。寧可少賺,不能大虧。”
“哎,記住了。”
張叔走了,布包挎在肩上,背挺直了些。
陳默關上門,轉過身,發現辦公室裏所有人都看着他。
張經理不知何時站在了他身後,抱着手臂。
“不錯。”他難得地誇了一句,“第一個客戶,開了。”
陳默鬆了口氣,這才感覺到後背襯衫已經溼透,貼在皮膚上,涼颼颼的。
“但是,”張經理話鋒一轉,“你知道這種客戶的價值嗎?”
陳默一愣。
“張叔這種,入金最多三五千,交易頻率低,傭金貢獻幾乎爲零。”李奎替張經理說了,“咱們公司考核的是有效戶——日均資產一萬以上,或者月交易額滿十萬。他這種,開了也白開。”
陳默的心沉了下去。
“不過,”張經理拍拍他的肩,“態度不錯,耐心夠,話術也實在。至少沒把客戶嚇跑。繼續努力。”
十二點,陳默騎着共享單車去訂盒飯。
正午的太陽明晃晃的,照得人睜不開眼。他先去“老味道”,報了五個人的要求,老板娘——昨天那個大媽——一邊記一邊問:“你們公司新來的?”
“嗯,實習生。”
“姓張的那老頭還沒倒啊?”老板娘把單子撕下來,“我都以爲他撐不過今年。”
陳默不知道怎麼接話。
“行了,半小時後來取。”老板娘擺擺手,“對了,你要不要也訂一份?員工價,八折。”
陳默摸了摸口袋——只剩兩百多塊了。他搖頭:“不用,我……回去吃。”
實際上他包裏只有兩個昨天在超市買的饅頭,和一小包榨菜。
取了“老味道”的盒飯,他又跑了兩家別的餐館——孫曉梅要的沙拉輕食在隔壁街,周偉臨時改口說要牛肉面得去另一條巷子。陳默騎着那輛吱呀作響的共享單車,在秋日的陽光下穿梭,汗水從額頭滑進眼睛,刺得生疼。
十二點四十,所有盒飯送回辦公室。李奎接過宮保雞丁,掀開蓋子聞了聞:“嗯,今天辣椒夠勁。”
王莉遞過來十五塊錢:“我的那份,錢。”
“公司不是報銷嗎?”陳默一愣。
“那是老張忽悠你的。”王莉笑了,第一次對他露出笑容,“公司賬上早沒錢了,我們都是自己墊,月底看能不能從獎金裏扣。”
陳默看着手裏的十五塊錢,突然明白了什麼。
午休時間,他躲在樓梯間啃完了那兩個冷饅頭。榨菜太鹹,他一口饅頭一口自來水,噎得直捶胸口。樓下大爺端着飯盒上來,看見他,頓了頓,從自己飯盒裏夾了塊紅燒肉給他。
“吃吧,年輕人長身體。”
“不用,我……”
“拿着。”大爺不由分說,“我兒子當年剛工作時,也這樣。”
陳默接過,那肉肥瘦相間,醬油色,香味直往鼻子裏鑽。他小口吃了,油漬沾在手指上,他舔幹淨了。
“三樓那公司,”大爺蹲在他旁邊,也啃着饅頭,“聽說以前風光過,零七年大牛市的時候,開戶的人排隊排到樓下。老張那時候還是客戶經理,賺了不少。”
“後來呢?”
“後來熊市來了,客戶虧慘了,鬧事的都有。公司裁人,就剩老張和幾個老員工撐着。”大爺嘆氣,“這行啊,看天吃飯。天好了,豬都能飛;天不好,鳳凰也得掉毛。”
陳默默默聽着。
下午,他主動守在前台。王莉去跑業務了,李奎在打電話——聲音很大,像是在和客戶爭吵。趙斌和孫曉梅對着電腦屏幕發呆,周偉在打遊戲,屏幕上是《英雄聯盟》的界面。
一點半,進來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說是要銷戶。
“阿姨您坐。”陳默遞上水,“怎麼突然要銷戶呢?是我們服務不滿意嗎?”
老太太眼圈紅了:“不是……是我兒子病了,要錢做手術。股市裏的錢套着,割肉出來,虧了三萬……”
陳默心裏一緊。他聽老太太絮絮叨叨說了二十分鍾:兒子尿毒症,每周透析,媳婦跑了,留個孫子才六歲。股市裏投了十萬,現在只剩七萬,取出來還不夠一次手術費。
“阿姨,”他輕聲說,“銷戶流程我幫您辦。但您先別急,我幫您看看持倉——萬一有能回點血的,咱們少虧點割。”
他登錄老太太的賬戶——密碼是她寫在紙條上的,字跡歪歪扭扭。持倉三只股票,兩只深套,一只微盈。陳默研究了半天,建議她把微盈的那只賣掉,深套的兩只暫時別動,等個反彈。
“能反彈嗎?”老太太問,眼睛裏有一絲希望。
“我……不敢保證。”陳默誠實地說,“但現在割,就真虧定了。您再等一個月,如果還跌,再割。這期間,我幫您關注着,有消息就通知您。”
老太太握着他的手,眼淚掉下來:“孩子,謝謝你……那些人,就知道催我銷戶,沒人跟我說這些……”
陳默幫她辦了部分贖回,又把自己的電話留給她:“阿姨,有任何需要,打我電話。我幫不上大忙,但跑跑腿、查查資料可以。”
老太太走了,背影佝僂。
陳默坐在前台,心裏堵得慌。他想起父親咳嗽時壓抑的聲音,想起母親在語音裏強裝的笑。股市不只是K線和數字,背後是一個個具體的人,具體的生活,具體的苦難。
下午陸續來了幾個人:有來查餘額的年輕白領,陳默順帶介紹了新發的債券基金;有路過避雨的外賣小哥,陳默遞上紙巾,閒聊中得知他想攢錢買電動車,陳默建議他先做定投;還有一個穿着睡衣的大叔,進來就問“有沒有內幕消息”,陳默哭笑不得,只能反復強調“股市有風險”。
他沒有再開成一戶,但加了七個微信,發了三十多份宣傳單。每一個人的情況他都簡單記在便籤上:外賣小哥小李,25歲,月入六千,想攢三萬買電動車;白領劉女士,32歲,有十萬閒置資金,風險承受能力中等……
下班前,張經理叫他進辦公室。
辦公室很小,堆滿了文件和舊報紙。張經理遞給他一張表格:“這是客戶資料登記表,以後每個接觸的客戶,都要記錄:姓名、聯系方式、職業、資金規模、風險偏好、投資經驗、意向等級、跟進計劃、備注。”
陳默接過表格,看見上面密密麻麻的字段,有些還有子項:“風險偏好”下面分“保守”“穩健”“積極”“激進”;“意向等級”從A到E,A是“本周可開戶”,E是“無意向,僅諮詢”。
“每天下班前交給我看。”張經理說,“我會告訴你哪些客戶值得跟,哪些放棄。”
“好。”
“還有,”張經理從抽屜裏拿出一個舊文件夾,裏面是厚厚一沓打印紙,“這是公司去年收集的潛在客戶名單,電話都被打爛了,但說不定還有漏網之魚。從明天開始,你每天要打二十個陌生電話。打完要記錄通話內容:接了沒?態度如何?有沒有意向?下次跟進時間。”
陳默翻開文件夾,名單上的信息很簡陋:姓名、電話,有些有年齡和職業,很多連姓名都沒有,只寫個“王先生”“李女士”。電話旁邊有人用鉛筆標注“空號”“拒接”“已開戶”,字跡潦草。
“記住,”張經理看着他,眼神犀利,“這裏不是學校。沒人看你績點3.8,沒人聽你背‘CAPM模型’‘ Black-Scholes公式’。能拉來客戶,你就是人才;拉不來,你連掃地都不配。”
陳默點頭,把表格和文件夾都抱在懷裏:“明白。”
走出大樓時,天已擦黑。街燈一盞盞亮起,小吃攤開始出攤,空氣裏彌漫着油炸和碳烤的香味。陳默站在街邊,掏出手機,打開微信,找到下午加的那個“張叔”。
他斟酌了一會兒,打字:“張叔,今天感謝您信任。這是我整理的新手操作指南(文件),您有空看看。記住:1.先用模擬盤練一周;2.第一次入金別超過五千;3.任何操作前,可以先問我。有任何問題,隨時聯系。”
發送成功。
幾乎是立刻,張叔回復了:“收到,謝謝小陳!你是個好孩子。”
陳默看着那行字,心裏涌起一股復雜的暖流。他知道這個客戶可能永遠達不到“有效戶”標準,可能永遠貢獻不了多少傭金,但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做了一件正確的事。
他抬頭,看見寫字樓的燈一盞盞熄滅。三樓的窗戶還亮着——張經理還沒走,屏幕的光映在他臉上,明暗不定。
風從街口吹過,卷起地上的落葉和塑料袋,發出沙沙的聲響。陳默摸了摸口袋裏的客戶登記表,和那沓厚厚的潛在客戶名單。文件夾的邊角硌着他的肋骨,提醒他明天的任務。
他知道,這只是開始。
明天,他要打第一個陌生電話。那通電話可能被直接掛斷,可能被罵“騙子”,可能對方根本不記得留過信息。但也可能,電話那頭是一個正在尋找投資渠道的人,一個可能改變他實習命運的機會。
他深吸一口氣,冷空氣灌進肺裏,讓他清醒了些。朝着公交站走去,影子被路燈拉得很長,像一株在風中掙扎的樹,根扎在泥裏,枝椏卻固執地伸向天空。
他知道,他必須繼續生長。
就像那盆前台半死不活的綠蘿,只要還有一滴水,一絲光,就要伸出新的葉子。
公交車來了,他投幣上車。車廂裏人不多,他找了個靠窗的位置,打開手機備忘錄,開始規劃明天的工作:
7:30到公司,打掃衛生;
8:50記盒飯需求;
9:00晨會;
9:30-11:30前台接待;
12:00訂飯、取飯;
13:30-17:00客戶跟進、打電話;
17:30整理登記表;
18:00下班後,去網吧查資料,準備後天晨會分享……
寫到這裏,他頓了頓,在最後加了一行:
“記住:真實比技巧重要,耐心比聰明重要。”
車窗外,城市夜景流動如河。霓虹燈牌閃爍,高樓大廈的玻璃幕牆映出萬千燈火。陳默把頭靠在冰涼的玻璃上,閉上了眼睛。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而他,已經準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