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裏的時間,對最底層的宮女來說,從來不是用日升月落來計算的,而是用一樁樁、一件件,永遠也做不完的活計來算的。
阿凝就像一個被抽走了魂魄的影子,沉默地、不知疲倦地穿梭在浣衣局的每一個角落。洗不完的衣服,刷不盡的地板,還有張嬤嬤那張永遠寫滿了“不滿意”的臉。
張嬤嬤的刁難,在接下來的幾天裏變本加厲,仿佛不把阿凝這根硬骨頭徹底碾碎,她就咽不下那口氣。今天罰她去清理最肮髒的恭房,明天又讓她去太陽底下暴曬一整天,漿洗衣物。
但阿凝都一一接下了。那張蠟黃的臉上,永遠是麻木的、波瀾不驚的恭順。
這種死氣沉沉的順從,反而像一根看不見的軟刺,扎得張嬤嬤如鯁在喉。她感覺自己所有的威嚴和怒火,都打在了一團浸了水的棉花上,悶得她心口發慌。
她不知道,阿凝的順從,不過是在等待一個時機。
等待那條她真正想咬的惡犬,自己送上門來。
這天午後,日頭最毒的時候,他來了。
總內監李全福,在一衆小太監的簇擁下,駕臨了這終年彌漫着皂角和汗臭味的浣衣局。
他今日穿了一身嶄新的石青色總管袍,袍角用金線繡着張揚的團福雲紋,在日光下閃着刺眼的光。他沒帶那柄標志性的拂塵,手裏不緊不慢地把玩着兩顆油光鋥亮、一看就價值不菲的玉膽。他身後跟着一溜低眉順眼、連呼吸都小心翼翼的小太監,那排場,比許多不得寵的嬪妃出行還要大。
“哎喲!李總管!您……您怎麼親自來了!真是折煞奴婢了!李總管萬福金安!”
正在屋檐下嗑着瓜子、監督宮女幹活的張嬤嬤,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貓,瞬間從那張吱呀作響的太師椅上彈了起來。她手忙腳亂地拍掉身上的瓜子殼,滿臉的褶子笑成了一朵爛菊花,點頭哈腰地就迎了上去,那姿態,恨不得能當場趴在地上,給他當腳凳。
“免了。”李全福的聲音又尖又細,帶着一種常年發號施令養成的倨傲。他甚至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目光越過張嬤嬤那張諂媚的臉,落在了她身後晾曬的衣物上,“咱家讓你辦的事,如何了?”
“回總管的話!妥了!都妥了!”張嬤嬤連忙哈着腰,跟在他身後,像條得了主人示意的哈巴狗,“您交代的那幾件禁軍夏袍,奴婢……奴婢可是親自盯着洗的!用了庫房裏新進的、最好的桂花香胰子,還熏了三遍蘭花香,保管穿在身上,既威風,又清爽!”
“這件。”
李全福根本沒聽她說完那些邀功的廢話,他停下腳步,伸出那只保養得宜、指甲修剪得圓潤光滑的手,精準地指向了晾衣杆最高處的一件禁軍夏袍。
那件衣服,疊得方方正正,晾曬的位置也是最好的,顯然是張嬤嬤用來邀功的“精品”。
而它,正是阿凝昨天剛剛洗完,親手晾上去的。
張嬤嬤心裏“咯噔”一下,但還是連忙陪着笑臉:“總管大人真是好眼力!這件的料子可是今年新貢的雲錦,最是輕薄透氣,上面的血漬也是最難洗的,奴婢可是費了好大的勁兒才……”
“咱家問的是這個!”
李全福的聲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像一根針,狠狠扎進在場所有人的耳朵裏。
他的兩根手指,不知何時,已經從那件衣服衣領的接縫處,拈出了一根幾乎細到看不見的線頭。那線頭只有半寸長,在日光下,若不仔細看,根本無從發覺。
“這是什麼?!”他問。
張嬤嬤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瞬間褪得一幹二淨。她湊過去,眯着眼看了半天,才看清那根細小的線頭,頓時冷汗就下來了。
“這……這不可能啊!奴婢……奴婢明明親自檢查過的!怎麼會……”
“你的意思是,咱家眼花了?”李全福冷笑一聲,那笑聲裏沒有半分溫度,只有陰惻惻的寒意。他猛地將那件衣服從晾衣杆上扯了下來,看都沒看,直接甩在了張嬤嬤的臉上,“睜開你的狗眼看看!禁軍是什麼?是陛下的臉面!這身衣袍,就是臉面上的皮!如今這皮上多了根不該有的東西,咱家問你,張彩雲,你是想刮了誰的臉?!是咱家的,還是……陛下的?!”
“總管饒命啊!奴婢該死!奴婢萬死!”
張嬤嬤嚇得“撲通”一聲就跪在了滾燙的青石板上,膝蓋撞在石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她什麼也顧不上了,只是一個勁兒地磕頭,額頭很快就見了血。
“奴婢該死!奴婢真的不知道怎麼回事啊!總管饒命!”
李全福連看都懶得看她在地上蠕動的醜態,他渾濁的目光,像一條搜尋獵物的毒蛇,在院子裏所有戰戰兢兢的宮女身上掃了一圈,最後,定格在了角落裏那個背對着他,依舊在默默搓洗衣物的身影上。
那個身影,安靜得仿佛與這整個院子的惶恐,都格格不入。
“這件衣服,誰洗的?”他問,聲音不大,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壓。
院子裏瞬間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操控着,齊刷刷地聚焦在了阿凝的身上。
張嬤嬤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立刻抬起頭,手指着阿凝,聲音尖利得變了調。
“是她!總管,是這個新來的!她叫阿凝!就是前幾天沖撞了奴婢的那個!她手腳笨得很,腦子也不靈光,奴婢說過她好幾次了,她就是不長記性!一定是她!是她存心偷懶,想害奴婢啊!”
“哦?”
李全福邁着太監特有的四方步,慢悠悠地,一步一步,走到了阿凝的面前。他用那雙看透了宮裏太多肮髒事的眼睛,將她從頭到腳,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遍。
“抬起頭來。”他說。
阿凝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緩緩地,轉過身,抬起了頭。
眼神,依舊是那片不起波瀾的死水。
李全福被她看得有些不悅,甚至可以說,是厭惡。他最討厭的就是這種眼神,總讓他不受控制地想起三年前,沈家那些人在烈火中,臨死前看着他的樣子。也是這樣,不哭,不鬧,不求饒,只有一片死寂的恨。
“就是你?”他用手裏的玉膽,不輕不重地敲了敲阿凝瘦削的肩膀,“咱家問你話呢,啞巴了?”
“是奴婢洗的。”阿凝終於開口,聲音沙啞,像被砂紙磨過。
“呵,還會說話。”李全福笑了,那笑意卻絲毫未達眼底,反而像是一張冰冷的面具,“知道錯了嗎?”
“奴婢知錯。”
“錯在哪了?”他饒有興致地追問,像貓在玩弄一只即將被咬斷喉嚨的老鼠。
“奴婢……不該留下線頭。”
“蠢貨!”
李全福的臉瞬間沉了下來,前一秒的戲謔蕩然無存。他猛地湊近阿凝的耳邊,聲音壓得極低,只有她們兩人能聽見,那語氣,卻帶着蛇信子一般的、黏膩的陰冷。
“你錯在,讓咱家不高興了。”
“你錯在,耽誤了咱家去伺候皇後娘娘用下午茶點的時間。”
“你錯在,讓咱家在這能把人烤熟的大熱天,還得親自跑到你們這個臭水溝一樣的地方來!”
他緩緩直起身,聲音又恢復了那副公事公辦的尖利,仿佛剛才的耳語從未發生過。
“區區一件衣服都洗不幹淨,要你何用?張嬤嬤!”
“奴婢在!奴婢在!”張嬤嬤連滾帶爬地過來。
“掌嘴二十!給咱家狠狠地打!讓她長長記性!讓她知道,在這宮裏,哪怕是一根線頭,都比她這條賤命金貴!”
“是!”
張嬤嬤如蒙大赦,立刻從地上爬了起來。她走到阿凝面前,臉上帶着劫後餘生的快意,和被遷怒的、加倍的狠毒。
“啪!”
一聲清脆響亮的耳光,在寂靜的院子裏炸開。
阿凝的頭被打得猛地偏向一側,嘴角立刻滲出了一絲血跡。火辣辣的劇痛,從臉頰上迅速蔓延開來。
她沒有躲,也沒有求饒,甚至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只是,在臉頰上傳來劇痛的那一瞬間,她的餘光,像最精密的儀器,精準地捕捉到了李全福的幾個一閃而過的細節。
他極度自負,享受着所有人對他發自內心的畏懼,哪怕這種畏懼是建立在最微不足道的小事上。
他每日午時過後,必有小憩的習慣,雷打不動。這是他剛剛親口說的,要去伺候皇後用“下午茶點”,證明這個時間點對他來說很重要。
而最關鍵的是,在他剛剛轉身,下達掌嘴命令的時候,他的視線,曾不經意地掃過他腰間掛着的一塊龍紋玉佩。那玉佩下,壓着一方素白的絲帕,而在那絲帕的一角,用極細的銀線,繡着一角青釉的……枕形。
——他有潔癖,且獨愛枕一個御賜的青釉瓷枕。
這個秘密,是沈凝在沈家時,聽父親偶然提起的。說此人雖是閹宦,卻極盡奢靡,尤愛枕那只皇帝賞賜的瓷枕,日日都要親手擦拭,視若珍寶。
“啪!啪!啪!”
耳光一下比一下重,帶着張嬤嬤泄憤的力道,毫不留情地落在阿凝的臉上。
阿凝的臉頰迅速地紅腫起來,嘴角流下的血越來越多。
但她的眼神,卻在那一片死寂的深潭之中,悄然凝結成了一點冰冷的、致命的寒光。
一個完美的,一擊必殺的計劃,在她心中,伴隨着每一次耳光的脆響,悄然成形。
她甚至在心裏自嘲地想:這妥妥的大型權謀劇本殺,我就是那個剛拿到新手大禮包,正在被NPC瘋狂輸出的主角。不過沒關系,情緒穩定,才能贏得遊戲。
二十下掌嘴,一下不多,一下不少。
結束時,阿凝的臉已經腫得不成樣子,像個發面饅頭。她狼狽地跪在地上,口齒不清,聲音含糊,卻依舊平靜得可怕。
“謝……總管……教誨。”
李全福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終於滿意地哼了一聲,仿佛在欣賞一件被自己親手打磨、終於磨平了所有棱角的“作品”。
他轉身,對着還心有餘悸的張嬤嬤道:“再有下次,就不是掌嘴這麼簡單了。自己的人管不好,就讓慎刑司來替你管。”
“是是是,奴婢再也不敢了!”
“咱家乏了,要去歇個午覺,別再讓什麼不長眼的東西,來煩咱家。”
說完,他看也沒再看阿凝一眼,便帶着他那群鵪鶉似的小太監,揚長而去。
阿凝跪在滾燙的石板上,低着頭,沒有人能看到,她垂下的眼簾後,那雙本該被屈辱和痛苦填滿的眸子裏,此刻正翻涌着怎樣驚心動魄的駭浪。
每一巴掌,都是一枚勳章。它在證明,我還活着,我的敵人,還在害怕。
她緩緩抬起手,用那只滿是污泥和血痕的、粗糙的袖子,輕輕擦去了嘴角的血跡。
午睡……
瓷枕……
很好。
她想,李全福,這條通往黃泉的路,是你自己,親手爲我鋪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