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不驚是真的被凍醒的。
夜裏一點多,明明窗戶是關好的,屋裏卻突然起了一股很有針對性的冷風——那種“只吹你後頸,不吹被子裏”的陰間循環扇。
他裹着被子縮了縮,迷迷糊糊咕噥一句:“你別鬧,明天還要開播呢……”
冷風頓了兩秒,像被這句“你別鬧”惹笑了,又故意往他耳朵裏鑽了一下。
“誰跟你鬧了。”
非常熟悉的女鬼音,從半空裏慢悠悠落下來。
“我這叫——業務回歸前常規巡查。”
江不驚瞬間清醒,差點把自己卷成春卷的被子炸開:“……你回來了?”
“嗯。”
白悠悠盤腿坐在他床尾,透明度比印象中高了一點,整個人看上去像沒睡夠的 Wi-Fi 信號。
“文明嚇人項目實習女鬼,結束七日輪崗出差——”
她一本正經報數,“回來檢查某 UP 主有沒有偷懶。”
“我哪偷懶了。”他下意識辯解,“我這幾天自己開播,自己洗碗,自己講故事,連你吐槽都自己包圓……”
說到這裏,他自己都覺得這句話有點心酸:“我活得挺獨立的。”
“獨立是不錯。”
白悠悠瞟向廚房,“但你的洗碗水平八百年沒進步。”
她手一揮,廚房燈“啪”地亮了。
水槽裏……出乎意料地幹淨。
“哎喲。”她挑眉,“你竟然真的洗了。”
“那當然。”江不驚驕傲三秒,又心虛三秒,“就是……偶爾會把筷子放進碗櫃之前洗一次,再從碗櫃拿出來發現沒洗幹淨再洗一次。”
“這叫二次清洗。”白悠悠點評,“你洗的不是碗,是人生重復勞動。”
“你就不能誇我一句?”他無奈,“我這可是第一次在沒有鬼工友的情況下撐滿一周。”
“那我誇你一句。”
她清了清嗓子,仿佛宣讀公文:
“恭喜你,已經具備在我不在的情況下,活下去的能力。”
“……”
他被這句話噎了一下:“你這表述聽着怎麼像我已經死過一回了。”
“從項目組角度看,你確實差點死過不止一回。”她冷靜補刀。
兩人對視了一秒,突然同時笑出來。
那種笑,帶着一點久別重逢的鬆口氣,又帶着點“別把氛圍搞得太煽情”的自我防御。
“你這七天……”
江不驚撓撓頭,“忙啥去了?”
“出差。”白悠悠言簡意賅。
“具體點。”
“早餐攤七日體驗。”她慢吞吞道,“目標對象:一位每天四點起床堅信‘人生也就這樣了’、卻還是會給孩子煎餃和雞蛋的阿姨。”
她頓了頓,像翻報告一樣補充:
“次要目標對象:她家想跳舞的小女孩。”
“……”
江不驚腦補了一下:天還沒亮,寒風裏一輛三輪車、一鍋油、一台豆漿機,一只女鬼在上面偷油條。
畫面莫名有點溫馨。
“那你幹了啥?”他問。
“偷了她一根油條,讓她自己吃。”白悠悠悠悠地說,“還往她夢裏塞了一句‘我也有點累’。”
“然後呢?”
“然後她真的說出來了。”
白悠悠想起那天凌晨攤位前,周蘭有點別扭地跟賣菜大姐說“我也有點累”的樣子,嘴角忍不住翹了一點:
“後來,還給自己留了一碗豆漿。”
“……”
江不驚眨眨眼:“你這個項目……聽起來沒有鬼事,只有碳水。”
“驚嚇不一定要從天花板掉下來。”白悠悠說,“有時候從‘我也有點累’這四個字開始,就夠了。”
她看他一眼:“你這邊呢?顧行說你開了一場‘微笑電台’,把自己前端社畜史講了一遍。”
“顧行什麼都跟你說?”他驚,“你們是不是有跨界同事群?”
“地府職工內網。”她理直氣壯,“上面還誇你了——說你‘自主敘事能力首次達標’。”
“……聽起來跟小孩學會自己上廁所一樣。”他扶額。
“差不多。”
她故意一本正經,“你以前都是我拎着你講,現在說明你自己也能開口了。”
“那你還回來幹嘛?”江不驚反擊,“既然我能自己講,你可以放心下一個早餐攤、新能源工地、ICU 門口……”
“你嫌我煩?”她挑眉。
“不。”
他話脫口而出,又趕緊加個緩沖器,“我是說——你要是真多去幾個地方,也挺好。”
“只是你走之前,下次提前打個招呼。”他小聲補了一句,“不要突然失聯。”
一句“失聯”,說得輕飄飄,落在兩人之間卻有點沉。
白悠悠“嘖”了一聲,試圖把這點沉重拆開:
“我上次失聯,是被上級拉去培訓。”
“內容叫——”她做出打引號的動作,“《如何做到心疼對象,但不想替對象一起死》。”
“……”
江不驚被她這總結逗笑:“課後小測是不是:看到社畜說‘我不想活了’,正確回答是——‘那你先別加班’?”
“差不多。”她聳聳肩,“還有一道大題是:‘當你的合作對象看起來像是想你,但他堅決不承認的時候,你應該怎麼辦。’”
“答案呢?”他順嘴問。
“答案是——”
她眯眼看他,“不要拆穿他。”
“……”
空氣突然安靜了半秒。
“行吧。”江不驚咳了一聲,“那我們……明天就正式復工?”
“項目組已經給你排上日程了。”
白悠悠故意用官腔,“‘人鬼聯合欄目——社畜不想死,常規場。’”
“內容方向:豆漿。”
“豆漿?”他愣,“你出差回來要搞早餐特輯?”
“對。”她眨眨眼,“欄目暫定名:《給自己留一杯豆漿》。”
“順便,把那位早餐攤阿姨和她女兒的故事講一下。”
“這不就變成了——”
江不驚想了個響亮標題,“《社畜不想死之:早起的人也值得被安慰》。”
“你終於學會起標題了。”白悠悠欣慰。
一、歸隊首播:豆漿上線
第二天晚上八點。
直播間標題遠比內容還直白:
【《社畜不想死》常規場:
——女鬼搭檔出差歸隊 & 《給自己留一杯豆漿》】
剛開播,彈幕就炸出一片“啊啊啊”:
【???】:她是真的回來了?!
【歡迎從地府團建歸來】:快說說你們團建吃什麼。
【這幾天只有UP一個人】:笑是笑了,但總覺得旁邊少個人罵他。
【女鬼請先檢查他洗碗情況】:我們需要客觀報告。
畫面裏,江不驚坐在老位置,旁邊空椅子上,終於不再只有灰塵——雖然觀衆看不到,但他身邊那塊空氣明顯凹陷了一點。
“兄弟們。”
江不驚笑,“你們久違的文明嚇人項目組成員——白悠悠,結束她的短期輪崗,回來了。”
“你們可以在彈幕裏打個‘歡迎女鬼歸隊’。”
彈幕刷成牆:
【歡迎女鬼歸隊!!】
【文明女鬼歡迎回來】:我們已經自暴自棄好幾天了。
【你不在這幾天】:他開始講自己的故事了。
【顧老師辛苦了】:一個人攔着他亂來。
白悠悠對着屏幕虛空揮了揮手,假裝自己看得見彈幕:
“感謝各位人間同事。”
“我出差這些天,看了很多凌晨四點的天、很多攤上飛起來的油條、很多被困在‘我也就這樣了’這句話裏的臉。”
“回來之後,發現你們彈幕裏還是那味兒。”
她停頓一秒,補刀:
“熟悉的自暴自棄。”
彈幕笑瘋:
【謝謝你罵得這麼精準】:我瞬間有安全感了。
【聽見你的陰陽怪氣】:我才確定節目回來了。
【出差回來嘴更毒了】:培訓有沒有教你溫柔一點。
“培訓的主要內容是‘不要代替別人活下去’。”
白悠悠說,“但沒有禁止我代替你們說‘我累了’。”
“所以今天我們要聊的就是——累這件事。”
她朝江不驚使了個眼色:“你先講。”
“我先?”江不驚愣,“按理說應該先講你出差報告。”
“我怕我一講早餐攤,你們全餓了。”她理由嚴謹。
“也對。”
他咳了一聲,看向鏡頭:“那就先從我們欄目常見的一句話說起——”
“我也就這樣了。”
彈幕秒懂:
【高頻語句】:我的口頭禪。
【社畜免責聲明】:用來堵住一切夢想。
【我們家人也是這麼說】:‘我們這條件就這樣’。
“前幾天,我在‘微笑電台’講了一點自己的破事。”
江不驚簡略回顧,“講到那種‘你覺得自己跑了很多步,結果樓梯是跑步機’的感覺。”
“那會兒有人在彈幕裏說——”
他念:“‘我也就這樣了’,‘我沒救了’,‘我再努力也改變不了什麼’。”
“這話聽着很熟。”
白悠悠插話,“我出差對象那位早餐攤阿姨,也是這麼說的。”
“她每天四點起床,和面、炸油條、熬豆漿,喊了一輩子‘下一位’。”
“她抬頭看天的時候,說的是——”
“人生也就這樣了。”
“……然後呢?”彈幕有人問。
【她怎麼樣了】:你去幹嘛了?
【早餐攤故事預感很好吃】:快講。
“然後我偷了她一根油條。”
白悠悠非常認真。
彈幕:“???”
【地府公務行爲】:偷油條。
【文明嚇人項目】:先偷一根再說。
【解釋一下】:你這是幹預人間經濟秩序。
“我發現她每天炸一大鍋油條,一根不吃。”
白悠悠撐着下巴,“全賣給別人,自己最多喝一口水。”
“那一瞬間我就想——”
‘這人活得比我生前還社畜。’
“所以我決定幫助她——先從吃一口自己的東西開始。”
她描述起那天早上的畫面:
“天剛亮,油鍋裏咕嘟咕嘟冒泡,我給那根油條加了一點‘離職意向’,讓它自己跳出鍋。”
“阿姨一看:‘咦,多了一根?’”
“在沒有顧客盯着的時候,她猶豫兩秒,掰了一小截——蘸豆漿吃了。”
“就一小截。”
白悠悠攤手:“但那一口,是她早上第一次給自己吃的東西。”
“……”
彈幕一陣靜默後,刷起:
【突然不敢笑了】:有點酸。
【我媽也是這樣】:做一桌菜,只吃別人剩的。
【我們家早餐攤阿姨】:也是不吃自己這邊的。
“然後那幾天,我就一直在她攤上偷油條。”
白悠悠又把氣氛扭回一點,“順便往她夢裏塞了幾句‘我也有點累’。”
“結果她真的,在別人問她的時候,說了一句——”
“是啊,我也有點累。”
她看向鏡頭:“各位,這句話聽上去沒啥用,但真的很重要。”
“我們節目裏那麼多人說‘我不行了’的時候,連‘累’都不敢承認。”
“怕一說累,就顯得自己矯情、沒出息、給別人添麻煩。”
“我生前就是。”她自黑,“快死了還跟同事說‘我還行,我再改兩版稿就睡’。”
“結果稿是改完了,人是沒了。”
彈幕刷一排【……】之後,又被她最後一句冷幽默逗笑一下:
【笑着笑着又想哭】:你們節目怎麼總這樣。
【我現在開始練習說“我也有點累”】:先在彈幕裏練。
【我媽會不會也不敢說累】:我想回去問問她。
“然後呢?”江不驚接上,“你不是只偷油條。”
“嗯。”
白悠悠點頭,“還順便把她女兒的一個小小小小期待,給接住了一下。”
她講起“想跳舞的魚”——那個每天在群裏叫“媽,我今天能不能去試聽”的小姑娘。
“她女兒想報舞蹈班,她第一反應是——”
“我們家條件就這樣,別想那些有的沒的。”
“你們是不是很熟?”白悠悠問,“彈幕裏有多少人被家裏說過類似的話?”
彈幕秒刷:
【我爸說】:‘學那玩意兒以後吃什麼飯?’
【我媽說】:‘我們家條件就這樣,你好好上個師範。’
【原來不是只有我家】:統一話術。
“我知道當媽的不是故意想把夢踩死。”
白悠悠嘆氣,“很多時候,她們只是太累了,腦子裏只剩賬單和現實。”
“她怕你們受傷,幹脆提前幫你們放棄。”
“那你幫她幹嘛了?”江不驚問,“你不會直接在她夢裏大喊‘讓孩子去跳舞’吧。”
“我又不是勵志雞湯號。”
她翻白眼,“我做的是——”
“讓她先說了一句非常簡單的話——”
“媽也累。”
“她終於跟女兒承認:‘我不是不想讓你跳舞,我是怕你以後怪我沒給你鋪路。’”
“然後女兒說——”
“那你放心,你以後怎麼選,我都不怪你,是我自己選的。”
“我在一邊聽着,真想給這小孩發一張‘人間早熟代表’證書。”
彈幕被這段對話敲得一愣一愣:
【我突然想我媽】:她以前是不是也不敢說累。
【原來“我們家條件就這樣”】:背後是“我怕你失望”。
【那我們要不要……】:回去跟家人說點真話。
“所以我們說什麼‘文明嚇人項目’——”
白悠悠聳肩,“很多時候幹的事,就是幫他們說一句平時不敢說的人話。”
“比如:‘我也累’;比如:‘我也想要點東西’;比如:‘我也不想光爲了別人活’。”
“你看,她最後爲自己爭取到什麼偉大的東西了嗎?”
她攤攤手,“沒有。”
“她只是——每天給自己留一碗豆漿。”
“她女兒也沒立刻進什麼專業學院、拿國際大獎。”
“她只是——每天給自己留十分鍾跳舞。”
“聽上去很少對吧?”她問。
“但對很多人來說,這已經是——比零多很多的東西。”
二、“給自己留一點”的計劃
“所以呢。”
江不驚接過話頭,“我們今天想正式啓動一個新欄目——”
“名字已經想好了。”白悠悠搶答,“叫——”
《給自己留一小口》計劃。
彈幕:“???”
【什麼小口】:你們別打擦邊。
【聽着像減肥計劃】:只留一小口。
【詳細說明】:我們要記筆記。
“就是——”
江不驚笑,“每天給自己留一點點,不是給別人,不是給工作,不是給 KPI。”
“你可以是留一小口豆漿、一小塊蛋糕、一點點時間、一點點力氣、一點點溫柔。”
“重點是——那一小口,只給自己,不求有用。”
“比如周蘭阿姨給自己的豆漿。”
白悠悠舉例,“再比如昨晚我們彈幕裏有人說——”
她翻開備忘錄:“‘今天我只打算完成最重要的三件事,剩下的明天再說。’那也是給自己留一點餘地。”
“你們可以在彈幕裏打一打——今天有沒有給自己留什麼?”
彈幕立刻炸開:
【我今天午休沒加班】:趴在桌子上睡了二十分鍾。
【我今天拒絕了一個臨時會】:說我在外面辦事(其實在吃面)。
【我今天下班沒有帶電腦回家】:這是革命性舉動。
【我今天第一次對朋友說】:‘我挺累的,能不能聽我說兩句。’
“你看。”
顧行在小窗裏終於出聲,“你們都已經在做了,只是以前沒給它起名字。”
“現在有了一個名字——‘給自己留一小口’,”
他溫和地說,“你們就更容易承認:自己也值得被照顧。”
“有人可能會說——”
江不驚接,“‘這有什麼用?我明天還不是得早起上班。’”
“是。”他點頭,“你明天還是要上班。”
“但今天,你至少沒把自己榨得一滴不剩。”
“你把那一點點豆漿、那十分鍾舞蹈、那二十分鍾午睡留給自己——”
“那就是你在告訴自己:‘我不是只配被用來幹活的東西。’”
白悠悠看着鏡頭,很少地認真起來:
“你們知道嗎,地府那邊在評估我們項目效果的時候,有一個指標叫——”
‘希望點指數。’
“聽着特別官話。”她翻了個白眼,“但意思很簡單——”
“你每天還有沒有想給明天留一點什麼。”
“你在連麥裏說‘我想明天也喝到豆漿’、‘我想看妹妹中考’、‘我想等爸媽這趟手術做完’——”
“這些都被記錄在某個看不見的表裏。”
“不是爲了給你們打分,是爲了讓我們這些鬼,知道——”
“你們還想多撐一撐。”
彈幕裏“……”和“嗚嗚嗚”夾雜着刷:
【突然覺得被看見】:原來有人在記我想做的那些小事。
【那我現在的小期待是】:周末能睡到自然醒。
【我想給我媽留一杯豆漿】:而不是總讓她留給我。
“所以從今天開始——”
江不驚說,“我們每場直播最後,都會留一個‘給自己留一小口’環節。”
“你可以在彈幕裏寫一件只屬於你的小期待。”
“可以很小,很土,很不值得發朋友圈。”
“我們不保證它一定會實現。”白悠悠補充,“但我們可以保證——”
“至少在你寫下來的那一刻,有三個存在會認真看:”
“人間一個窮 UP 主。”江不驚指自己。
“地府一個不太靠譜的實習女鬼。”白悠悠指自己。
“小窗裏的那個專業心理諮詢師。”顧行無奈笑笑,也指自己。
“還有一堆看彈幕的陌生人。”
江不驚說,“他們也是你的小見證人。”
“這不叫你要對我們負責。”顧行補充,“是我們在提醒你——你不是一個人在瞎撐。”
彈幕裏陸續出現:
【‘明天給自己買杯豆漿’】
【‘這周末不給自己排任何加班’】
【‘跟我媽說一句我也累了’】
【‘睡前不再罵自己廢物’】
【‘先活到明年夏天,再決定要不要辭職’】
系統在白悠悠面前刷出新的報表:
【希望點指數:
——本場新增小期待:784 條
——類型:
飲食 23%
睡眠 31%
人際對話 18%
“活着再看看” 28%】
旁邊小字:
【天界觀察員備注:
——“給自己留一小口”的比喻具備推廣價值。】
白悠悠看了一眼,心想:
“嘖,天上那幫人也挺會寫總結的。”
三、邊界感vs牽掛感
一整場直播聊下來,氛圍比前幾次更鬆一點,卻又不失那股“笑着笑着眼眶酸”的老味道。
中場休息的時候,江不驚去倒水,順嘴問了一句:
“你那邊培訓,有沒有說——我們倆這樣會不會太‘粘’?”
“粘?”白悠悠問,“誰跟你粘了。”
“項目組不是說你情感卷入度超線?”他偷瞄她,“會不會他們覺得你太關心我了?”
“我關心的是——”
她認真糾正,“你別在我項目結束前先猝死。”
“這叫責任心,不叫粘。”
她頓了頓,又加了一句:
“而且培訓結論是——可以關心,但不要想替你活。”
“那你有想過替我活嗎?”他笑。
“沒。”
她很快回,“替你活太累。”
“好耿直。”
“但我有想過——”她慢吞吞補了一句,“希望你多活一點。”
“……”
江不驚握着水杯,笑了一下:“這個可以。”
“放心。”他抬頭,“我現在不只是爲了節目活着。”
“那你還爲了啥?”她問。
“爲了不回去當前端。”他脫口而出。
“……”
白悠悠被笑死:“你的動力真現實。”
“還有一點。”他想了想,偏頭看她,“爲了……看看我們這破項目,能搞到哪一步。”
“比如?”她追問。
“比如——”
他想象了一下,“哪天早高峰地鐵裏,突然多一堆人在互相提醒‘今天要給自己留一點’。”
“比如哪天某個人去樓頂吹風,不是去跳,而是去拍張風景照當明天的期待。”
“比如哪天地府那邊開會,總結說——”
他學起白判那味兒:“‘本項目極大地延緩了若幹腦子想不開人士的到站時間。’”
“……”
白悠悠笑到直接從椅背上倒下去,懸在半空:“你現在連我們領導的口氣都學得挺像。”
“誰讓我被你們當 KPI 一部分。”
他攤手,“我也得參與一點組織文化。”
兩人笑鬧幾句,心裏都知道——
在“不要太卷入”和“又不想太冷漠”之間,他們大概找到了一個還算舒服的姿勢:
——嘴上互相嫌棄,行動上互相牽掛。
——不談什麼“你爲我活”“我爲你死”的台詞,只把“多活一點”當成一種共識。
四、地府更新SOP,人間更新菜單
直播結束後,江不驚關掉直播鍵,整個人癱在椅子上:
“今天講這麼多豆漿,害得我現在很想喝豆漿。”
“明早自己下樓買。”白悠悠說,“順便觀察一下你家樓下那家早餐店老板累不累。”
“你這人,剛從早起工種下班,就要直插下一線?”他扶額,“勞模鬼。”
“文明嚇人項目的宗旨之一是——”
她一本正經,“盡可能在同類場合復用經驗。”
“你們項目宗旨之一明明是:有 Excel 的地方就有報表。”他吐槽。
與此同時,地府項目組辦公室裏,白判正對着巨大的光幕,往系統裏加條目:
【文明嚇人項目·試點經驗補充:
——增加“輪崗機制”:
對情感卷入度較高的鬼魂,定期安排短期輪換,前往其他對象處工作。
在輪崗期間,對原合作對象進行遠程觀察,必要時給予“臨時守護”。
輪崗結束後,允許鬼魂以“普通業務回歸”方式重新接觸原對象。
目標:
——既保持情感連結,又避免一鬼一人互相綁死。】
旁邊的輪回處主任掃了眼,哼了一聲:“你們這行規章制度越來越像一家大公司。”
小黑在旁邊小聲吐槽:“區別是我們發不了年終獎。”
天界那邊的觀察員也發來簡短評價:
【天界意見:
——人鬼長期合作項目,經輪崗試點後,暫不建議強制拆分。
理由:
——在當前時代,人類普遍缺乏持續見證者。
若有一鬼一人能長期互相見證,
算是某種意外之喜。】
白判看完這段話,罕見地笑了一下。
“天上的文案水平,越來越像雞湯號了。”
輪回處主任哼了一聲:“不管雞湯不雞湯,反正工作量最後都砸回我們這兒。”
小黑悄悄把剛剛直播的關鍵片段截出來,附在檔案裏:
【案例補充:
——本場新增常規欄目《給自己留一小口》。
——建議收錄爲項目長期玩法之一。】
——人間那邊,某些早餐店的菜單更新得更直接。
第二天凌晨。
“老周早點”攤位前,牌子下面多了幾行用粉筆寫的歪歪扭扭的字:
【推薦:
——豆漿一碗(記得給自己留一口)】
賣菜大姐樂:“你這廣告詞誰教你的?”
“電視上看來的。”周蘭敷衍。
實際上——她前一晚刷短視頻的時候,刷到了一個剪輯號轉發的直播片段:
【“給自己留一小口計劃:
——每天給自己留一點點,不是給別人。”】
屏幕上那個窮 UP 主在笑,旁邊空椅子上隱隱有個透明影子,似乎在偷笑。
她關掉視頻,給自己在第二天的備忘錄裏加了一條:
【明天:記得給自己留一碗豆漿。】
——她不知道的是,這條備忘錄,被某個系統自動歸檔到“希望點”裏,標了一個小星星。
五、豆漿之後的路
晚上,出租屋。
江不驚泡了一桶泡面,坐在桌前邊吃邊刷今天的留言。
“你現在看後台評論的樣子,比之前認真多了。”
白悠悠飄在天花板上,“輪崗回來漲工資了?”
“我現在要爲我們的欄目負責一點。”
他嘴裏含着面,“你在外面偷油條的這幾天,我在這裏偷別人的故事。”
“偷故事幹嘛?”
“講給別人聽。”他聳聳肩,“讓他們知道——自己不孤單。”
他翻到一條留言,念出來:
【今天看完你們‘豆漿那期’,我第一次跟我媽說了一句:
‘媽,你也累吧。’
她愣了一下,然後說:
‘是啊。’
然後我們一起把家裏最後一個雞蛋煎了分着吃。
我以前總覺得我們家什麼都沒有。
今天突然覺得——
至少,我們還有一顆雞蛋可以分。】
江不驚讀完,沉默了一會兒,咬了一口面。
“怎麼?”白悠悠問。
“我在想……”
他抬頭,“我們節目到底是算靈異類,還是算生活類。”
“你想上哪一榜?”她問。
“我想——”他笑笑,“以後有人問我們這是什麼節目,我希望他們說的是——”
他豎起一根手指:
“——一個講鬼話、講人話,
但最後讓人想給自己留一點東西的節目。”
“講鬼話的是你,講人話的是我。”白悠悠不服。
“錯了。”他搖頭,“垃圾建議的是你,鬼話和人話都有。”
“……”
她想反駁,最後還是笑了出來。
“那你的小期待呢?”她突然問。
“啥?”
“你讓那麼多人寫‘給自己留一小口’。”
她眯眼,“你準備給自己留什麼?”
“我啊……”
江不驚認真想了幾秒,慢慢說:
“我想——給自己留一點,不靠流量活着的勇氣。”
白悠悠怔了一下:“什麼意思?”
“就是哪天我們這個節目沒人看了,平台也不推了,地府覺得沒啥性價比了……”
他攤手,“我也能接受‘就這樣了’,但不想覺得這一切白幹。”
“你這要求挺高。”她說。
“那你呢?”他反問,“你的小期待是什麼?”
她沉默了一會兒,輕輕說:
“我想——”
“哪天你不在的時候,我不會覺得我所有工作都失去意義。”
“……”
他一愣:“我哪兒也不去啊。”
“你哪兒也不去,那是你現在說的。”她聳肩,“我生前聽很多人說過‘我不會離開這個公司’。”
“結果呢?”
“公司走了。”她自己先笑。
“所以我現在學習情感邊界管理的第一條就是——”
她認真地說,“不要把自己的全部意義,綁定在一個人、一份工作、一個項目上。”
“但——”
她抬眼,“在我還有這個崗位的時候,我還是希望——”
“你別太快死。”
“……”
江不驚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你這告白方式真陰間。”
“互相吧。”白悠悠笑,“誰讓我們一個已經死過一次,一個差點死過幾次。”
屋裏燈光不算亮,窗外城市燈火還在繼續熬夜。
桌上泡面快見底,電腦屏幕亮着下一場選題的文檔,牆上“社畜不想死”那張紙旁邊,被人用馬克筆加了一行小字:
【附:
給自己留一小口。】
很長的一條路,他們不知道會走到哪兒:
觀衆可能會走,平台可能會變,項目可能會被砍,
地府可能會換新政策,天界可能會停止觀察。
但在這些不確定裏,有幾件暫時還算確定的事:
——明天早上,某個攤位上會多一碗留給自己的豆漿;
——某個樓下的空地,會多十分鍾笨拙但認真地跳舞;
——某個上課犯困的大三學生,可能會在下課時站在陽台上多待一會兒;
——某個快撐不住的人,可能會先打出那一句“我也有點累”。
還有——
某個直播間的燈,至少在可預見的一段時間裏,
還會在每晚八點亮起來。
屏幕前,一人一鬼一位心理諮詢師,加上一堆彈幕,
會像某種奇怪而溫柔的夜班值守,輪流值班,
把那些“我也就這樣了”的嘆氣,
慢慢翻譯成——
“那我先給自己,
留一點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