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是青木鎮最真實的面具。
褪去了白日的喧囂與粗糲,那些在日光下尚且需要遮掩的欲望、算計、血腥與污穢,此刻如同暗河中的水草,在陰影與燈火交織的角落裏無聲蔓延。
夜寒如同一縷沒有實體的幽魂,在狹窄曲折、污水橫流的後巷中穿行。腳下是溼滑黏膩的不知名污垢,鼻端充斥着腐敗食物、劣質酒精和某種難以言喻的腥臊混合的刺鼻氣味。兩側是高矮不一的建築背面,偶爾有昏黃的燈光從破損的窗紙或門縫中滲出,映出牆根下蜷縮的醉漢、竊竊私語的陰影,以及老鼠快速溜過的灰影。
他刻意避開了主街和那些尚有燈火的熱鬧區域。刺客來得太快,退得太果決,意味着對方要麼在青木鎮有着不弱的眼線,要麼早就盯上了他。客棧已暴露,任何顯眼的地方都不安全。
他需要一個新的、絕對隱蔽的落腳點,也需要理清這突如其來的殺機究竟源於何處。
腦海裏飛快回放着從踏入青木鎮到遇襲的每一個細節。交易材料?陰魄草?流雲武館弟子?回春堂掌櫃?亦或是……更早之前,鬼哭林中顯露的那一絲墟氣鋒芒?還是他這具身體原主“夜寒”可能遺留的、連他自己都尚未知曉的麻煩?
可能性太多,線索太少。那三個殺手如同冰冷的機器,除了殺戮本能,未留下任何可供追溯的印記。
但夜寒相信,只要是人,只要行動,就必然會留下痕跡。尤其是在青木鎮這樣魚龍混雜、各方勢力犬牙交錯的地方。
他的腳步在一處丁字巷口停下。前方左側,隱約傳來更加嘈雜、也更加肆無忌憚的喧鬧聲,空氣中飄來濃烈的酒氣和廉價的脂粉味。那裏是青木鎮有名的“暗巷”,聚集着最下等的賭坊、酒館和娼寮,是消息最靈通、也最混亂污濁的地方。
右側,則是一條更加黑暗、似乎連星光都難以透入的窄巷,寂靜得可怕,只有穿堂風發出的嗚咽。那是通往鎮外亂葬崗和廢棄礦洞的方向,尋常人避之不及。
夜寒沒有猶豫,轉身走進了右側那條黑暗窄巷。
極致的黑暗瞬間包裹了他。這裏的空氣更加陰冷,帶着泥土和淡淡腐臭的氣息。兩側是破敗傾頹的土牆,許多地方已經坍塌,露出後面荒蕪的院落和瘋長的野草。他的腳步極輕,精神力如同最敏銳的觸角,在黑暗中掃過每一寸土地、每一片陰影。
走了約莫百丈,前方出現了一棟幾乎完全倒塌的土屋廢墟。殘垣斷壁在夜色中如同巨獸的嶙峋骨架。廢墟之後,是一小片荒廢的菜園,再往後,便是鎮子邊緣低矮的土牆和牆外黑黢黢的山林輪廓。
這裏,足夠偏僻,足夠荒涼,也足夠……隱蔽。
夜寒沒有進入那片廢墟。他貼着土牆,繞到了廢墟側後方。那裏,有一口早已幹涸、井口長滿荊棘的廢井。井口不大,被幾塊坍塌的土石半掩着。
他小心地撥開荊棘,將井口邊緣的幾塊鬆動石頭挪開,露出一個僅容一人蜷身通過的缺口。一股混合着塵土和淡淡黴味的陰冷氣息從下方涌出。
他沒有立刻下去,而是從懷中取出一小塊熒光石,用布包住大半,只透出極其微弱的光,扔了下去。
微光在黑暗中下墜了約三丈,落到底部,照亮了一小片布滿碎石和枯葉的地面。井壁粗糙,有可供攀爬的凸起。井底空間似乎比井口略大,旁邊似乎還有一個橫向的、被塌落土石堵塞了大半的坑道入口。
沒有危險生物的氣息,也沒有近期人類活動的痕跡。
夜寒翻身而下,手腳並用,如同壁虎般悄無聲息地滑入井底。
落地後,他迅速將井口的石頭和荊棘恢復原狀,只留下幾條極其細微、不易察覺的縫隙通風。
井底比想象中寬敞一些,約有丈許方圓,高約一人半。空氣雖然陰冷污濁,但並不窒息。角落裏的確有一個被堵住大半的橫向坑道,看痕跡,似乎是當年挖井時遇到岩石層後廢棄的側向探洞。
夜寒沒有去挖掘那個坑道。他走到井壁一處相對幹燥的角落,盤膝坐下。
首先,檢查自身。
與殺手的短暫交鋒,消耗不小。丹田內灰白色的墟氣氣旋黯淡了許多,體積縮小了近四成。精神力也因高度緊張和催動“斷流”一劍而有些疲憊。胸口被那邪異骨釘的沖擊波震得隱隱作痛,好在墟氣護體及時,未傷及內腑。
他取出一顆“益氣丹”和一顆“回春散”服下,又手握兩塊下品靈石,開始調息恢復。
《歸墟引》運轉,墟鑰微光在胸口亮起,幫助他更高效地吸收藥力和靈石靈氣。灰白色的氣旋緩緩旋轉,一絲絲精純的能量被剝離、轉化、融入,氣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重新充盈、凝實。胸口的不適也漸漸消退。
一個時辰後,夜寒緩緩吐出一口濁氣,睜開了眼睛。眸中精光湛然,狀態已恢復了七八成。
他沒有立刻行動。而是在腦海中,將遇襲前後的所有細節,再次細細梳理。
“三個殺手,訓練有素,配合默契,退走果斷。所用武器、毒鏢普通,但最後那枚骨釘……絕非尋常散修或小勢力所能擁有。”夜寒手指無意識地在冰冷的井壁上劃過,“骨釘上的陰煞死氣,與鬼物氣息有些相似,但更加凝聚、邪異,像是……人爲煉制,且專門針對修士神魂和生機。”
“爲首者煉氣六層左右,另兩人煉氣四層。這樣的組合,在青木鎮已算不弱的力量。雇傭或驅使他們的,代價必然不菲。”
“目標明確,就是我。我初來乍到,唯一可能引人注目的,只有兩件事:一是在鬼哭林救了流雲武館弟子,並賣出了一株五十年份的陰魄草;二是在‘鬼市’售賣材料,稍有露財。”
“流雲武館……館主受傷需要陰魄草,或許有人不想他得到?但我只是賣藥,並未與武館有更深接觸。爲了一株草藥,動用如此專業的殺手,似乎小題大做。”
“那麼,更大的可能,是‘鬼市’露財,引來了覬覦?但尋常劫匪,不會有那般骨釘,也不會有那般訓練和果決。”
“除非……我售賣的材料中,有某樣東西,引起了特定人物的注意?”夜寒回想起自己擺出的材料:鐵牙豪豬部件、毒箭貂部件、普通獸皮獸筋、以及陰魄草。都是低階材料,雖有些價值,但絕不至於引來殺身之禍。
等等……
夜寒目光一凝。
他想起了購買陰魄草的那個灰衣鬥笠人。那人氣息內斂,出手幹脆,身上有種刻意壓抑的鋒銳感。交易完成後,毫不拖泥帶水地離開。
“是他?”夜寒眉頭微蹙,“陰魄草雖屬陰寒,但用途不算特別罕見。爲了一株五十年的陰魄草,尾隨殺人奪寶?似乎也說不過去。”
除非,那灰衣人認出,或者懷疑,陰魄草並非他的主要目標?或者說,灰衣人從他身上,察覺到了別的什麼?
夜寒摸了摸胸口的墟鑰。此物神異,能自動遮掩氣息,但若對方有特殊探查手段,或者對“墟”之氣息特別敏感……
還有,回春堂掌櫃的邀請……後天晚上的小型交換會……
夜寒心中疑竇叢生。青木鎮的水,似乎比他預想的更深,也更渾。
他需要信息。需要知道,那枚邪異骨釘的來歷,需要知道,青木鎮暗地裏有哪些勢力擅長刺殺、擁有類似法器,也需要知道,最近鎮上是否有其他異常,或者是否有人在暗中打探他這樣的“生面孔”。
信息從哪裏來?
“暗巷”那種地方,或許能打聽到一些底層流言,但真假難辨,且容易暴露。
回春堂掌櫃……此人主動遞出交換會邀請,是單純生意往來,還是別有用心?需要警惕,但或許也能成爲信息的來源。
還有一個地方……夜寒想起了今日路過“多寶閣”時,那氣派的門臉和隱約透出的神秘感。作爲外來商會,消息必然靈通,但門檻也高,且目的難測。
“不能貿然接觸。先從邊緣入手,觀察,試探。”夜寒做出決定。
他換上一套新買的、最普通的灰色麻布衣衫,將斷墟劍用布纏得更緊,背在身後。又將剩下的下品靈石和重要物品分藏於身上幾處。臉上和手上塗抹了些井底的灰塵,掩蓋過於幹淨的面容和膚色。
然後,他如同夜行動物般,悄無聲息地攀上井口,從荊棘和石塊的縫隙中鑽出,重新融入黑暗。
這一次,他的目標是“暗巷”邊緣,那些不那麼起眼、人流相對較少、但仍有信息流動的角落。
他避開了最喧鬧的賭坊和酒館,繞到了一家看起來半死不活、招牌歪斜的“老陳茶鋪”後門附近。茶鋪裏燈光昏暗,只有寥寥幾個客人,低聲交談着。後門對着一條堆滿雜物的死胡同,旁邊有一個傾倒泔水和垃圾的豁口,氣味感人。
夜寒如同壁虎般貼在茶鋪後牆的陰影裏,精神力如同最纖細的絲線,悄然透過牆壁的縫隙,探入茶鋪內部。
“……聽說了嗎?流雲武館的林館主,前幾日在鎮外跟人動手,好像吃了點虧,回來就閉門不出了……”
“可不是,據說傷得不輕,正到處求購陰屬性的靈藥呢。前幾日他門下幾個弟子跑去鬼哭林采藥,差點全軍覆沒,幸虧遇到個過路的高手救了……”
“高手?什麼來頭?”
“不清楚,神神秘秘的,聽說很年輕,但手段厲害,一招就滅了紅衣厲鬼……”
“噓!小聲點!這種事也敢亂傳?小心惹禍上身!”
談話聲低了下去,轉而說起其他瑣事。
夜寒心中微動。流雲武館館主受傷之事,看來在底層已不是秘密。自己救人之事,似乎也被傳開了一些,但細節模糊。
他耐心等待着。
約莫過了半炷香時間,茶鋪裏又進來兩個裹着舊披風、帶着鬥笠、看不清面容的漢子。他們坐在最角落的桌子,要了最便宜的粗茶,許久沒有說話。
直到茶鋪老板打着哈欠去了後廚,其中一個漢子才壓低聲音,用幾乎微不可聞的氣聲道:“……東西收到了,但成色一般,煞氣不夠純。‘上面’不滿意。”
另一個漢子聲音更冷:“廢話,現在風聲緊,‘黑窯’那邊管得嚴,好貨難出。有就不錯了。尾款呢?”
“急什麼?驗過貨自然給你。”先前那人頓了頓,“對了,最近鎮上來了批生面孔,好像都在打聽‘易寶大會’的事,還有……一些‘老物件’。”
“老物件?”冷聲漢子似乎來了興趣。
“嗯,據說跟西邊山裏以前的某些‘遺跡’有關……具體不清楚,有人放出風聲,高價收有特殊紋路或者古老氣息的殘片、器物,不問來歷。”
“西邊山裏?難道是……傳聞中的‘古墟’?”冷聲漢子語氣中透着一絲忌憚和貪婪。
“誰知道呢。總之,最近小心點,別惹事。‘上面’交代,大會之前,別鬧出太大動靜,尤其是別跟‘多寶閣’、‘回春堂’還有武館那邊起沖突。”
“知道了。”
兩人又低聲交談了幾句,似乎完成了某種交易,留下茶錢,先後起身,很快消失在茶鋪外的夜色中。
夜寒貼在牆外,將這番對話一字不漏地聽入耳中。
“黑窯”?“煞氣”?“古墟”?“老物件”?
這些詞匯組合在一起,指向性似乎越來越清晰。那枚邪異骨釘,很可能就來自所謂的“黑窯”,而對方提到的“古墟”和“老物件”,更是讓他聯想到了歸墟殿。
難道,真有其他勢力,也在暗中搜尋與“墟”相關的物品?甚至可能察覺到了墟鑰的波動?
還有“上面”……指的是誰?青木鎮暗處的掌控者?還是來自外部的勢力?
信息依舊破碎,但至少有了方向。
夜寒沒有繼續停留。他如同影子般離開茶鋪後巷,再次沒入黑暗,朝着下一個可能獲取信息的地點潛行而去。
這一夜,他如同最耐心的獵手,又如同最警惕的獵物,遊走在青木鎮光與暗的交界處。在不同的角落,偷聽到只言片語,觀察到可疑的人影,將那些零碎的、看似無關的信息,一點點拼湊起來。
他知道了“黑窯”大概是鎮外某處隱秘的、從事非法煉制和黑市交易的地點,背景復雜,與幾股地下勢力都有牽扯。
知道了近期確實有幾股外來勢力在青木鎮活動,目標不明,但似乎都對“古墟”和“老物件”感興趣。
知道了“多寶閣”似乎對鎮上的異常動向有所察覺,但態度曖昧。
知道了流雲武館內部似乎也不平靜,館主受傷後,有幾個副館主和教頭蠢蠢欲動。
當東方天際泛起魚肚白時,夜寒才帶着一身夜露和疲憊,悄然回到了那口廢棄的枯井之中。
井下的陰冷此刻反而讓他感到一絲安心。
他盤膝坐下,沒有立刻修煉,而是將一夜所得,在腦海中反復推演、串聯。
“刺殺,很可能與‘黑窯’或者其背後的勢力有關。原因或許是我售賣的材料中,有某樣東西被誤認爲是‘古墟老物件’,引來了覬覦和滅口。也可能是我在鬼哭林中顯露的手段,引起了注意。”
“灰衣鬥笠人、回春堂掌櫃、乃至‘多寶閣’,都可能與這件事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或者至少知情。”
“易寶大會臨近,各方勢力匯聚,水越來越渾。這既是危險,也可能是機會。”
夜寒眼神沉靜。他需要更加小心,也需要更快地提升實力。煉氣二層巔峰的修爲,加上墟氣的特殊性,對付煉氣中期尚可周旋,但若遇到築基期,或者更多敵人的圍攻,依舊凶險。
《斬墟劍意》的種子需要更多感悟和溫養。《歸墟引》的修煉需要更精純的能量來源。斷墟劍需要修復或找到替代品。
而這一切,都繞不開資源和信息。
後天晚上的回春堂交換會,或許是個切入點。但必須做好萬全準備,防止是另一個陷阱。
他取出剩下的靈石,開始修煉。灰白色的氣旋緩緩旋轉,不斷淬煉、壓縮着吸納的靈氣,一點點壯大着那沉凝厚重的墟氣本源。
同時,他的意念再次沉入識海,靠近那枚“斬墟劍意”種子,細細感悟其中那冰冷、決絕、破滅一切的“意”,嚐試將其與自己的劍道理解、與墟氣的特性,更深層次地融合。
井口縫隙中透入的天光,由暗轉明,又由明轉暗。
一日時間,在枯燥而專注的修煉與感悟中悄然流逝。
當夜色再次籠罩青木鎮時,夜寒緩緩睜開了眼睛。
眸中精光內斂,氣息更加沉凝。一夜一日的高強度修煉和感悟,讓他的狀態恢復到了巔峰,對墟氣的掌控和對“斬意”的領悟,也更深了一絲。
他換了另一套幹淨的灰布衣衫,仔細檢查了身上的物品。斷墟劍、靈石、丹藥、備用武器、預警和脫身用的小道具……一應俱全。
然後,他如同昨日一般,悄無聲息地離開枯井,融入夜色。
這一次,他的目標明確——回春堂後院,那個神秘的小型交換會。
究竟是機緣,還是陷阱?
夜色中,少年身影孤直,步伐穩定,朝着那燈火隱約、卻可能暗藏殺機與機遇的所在,坦然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