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風火輪並沒有停下稍作歇息的意思,反倒更加賣力地沖破雲層,直直朝空中飛去。
乾坤袋中,漣糯正被顛得七葷八素。
她能感受到哪吒那些法器隨着顛簸撞向她,還有那些帶着焦味的不知名物件也因沖力緊緊壓在她的左右。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用那點微弱的靈識,緊緊靠在袋內一角,以防被徹底晃散。
如果此時能夠化形,她必定沖哪吒狠狠翻個白眼——她確信這絕對是他在故意整她!
漣糯氣鼓鼓地利用靈識翻了個身,暗自下定決心:等化形之後,定要刻苦修煉,好好“回報”哪吒一頓。
不知過了多久,疾馳驟停。
乾坤袋的袋口被解開,一只手探進來,準確地捏住了她。動作依舊算不上溫柔,卻比方才多了幾分穩定。
光線突然涌入,漣糯還沒來得及適應,就被哪吒提在手中,第一次看清了“天上”的景象。
雲靄宮——這是哪吒在天庭的行宮,坐落在三十六重天邊緣,毗鄰天河與雲海。宮殿本身並不宏大巍峨,反而透着一股孤峭的清冷。通體由蒼青色冷玉築成,飛檐如刀削,殿脊上不見祥瑞神獸,只蹲踞着幾尊面目模糊的玄鐵鎮獸,威嚴逼人。
“還挺有威懾力的。”
這是漣糯的第一印象。她本以爲,像哪吒這般桀驁不馴的煞神,居所應當是張揚熾烈的鮮紅色,沒想到竟是如此溫潤清寂的裝潢。難道大名鼎鼎的中壇元帥,私底下也有溫斂的一面?
宮門前沒有仙侍羅列,唯有兩株極高、極瘦的鬆。鬆針並非翠綠,而是一種泛着冷光的墨色,針尖凝結着點點霜晶,遠遠望去,仿佛覆着一層薄雪。
這與漣糯想象中的神仙府邸截然不同。
她在南海時,曾窺見過龍宮一角——那是珠光寶氣、珊瑚琳琅、夜明珠映照每一處角落的繁華。她也聽說過瑤池的盛景:百花爛漫,仙鶴翔集,瓊樓玉宇間流淌着永不止息的仙樂。那時的她,最向往的便是天庭,以爲那裏是再無煩憂的極樂之地。
而這裏……
只有風穿過鬆針時發出的、近似金屬摩擦的“颯颯”聲。
哪吒的行宮,和他本人周遭的氣場一樣:空曠,寂寥,帶着一種拒人千裏的寒意,仿佛容不下任何外人,唯有肅殺的冷冽彌漫其間。
他提着她,徑直走入宮門。
穿過一道又一道簡潔得近乎空蕩的廊廡,漣糯只感受到一股濃烈的孤獨。行宮地面光可鑑人,應是常有人打掃,隱約倒映着那道疾行的火紅身影,以及晃動的藕身。
他的家人呢?訪客呢?侍從呢?
漣糯有些疑惑:爲何堂堂三太子的行宮,竟冷清至此,不見一位仙客蹤影。
她試探着用靈識環顧四周。
走廊的牆壁上幾乎沒有裝飾,只有兵刃懸掛的痕跡,以及一些看似價值不菲的奇珍異寶隨意擺放。
寶物不放私庫,竟擺在走廊?!
漣糯又一次被哪吒的“財力”震撼。神仙都這般隨心所欲嗎?不愧是三太子,裝潢雖簡,點綴之物卻毫不吝嗇。
正愣神間,哪吒已停在一間側殿前。
這裏似乎是他的私庫兼靜修之所,比外間多了些活氣——但也有限。
靠牆是巨大的玄鐵兵器架,插滿形制各異的長槍、畫戟、弓弩,每一件都泛着幽冷的煞光。另一側堆疊着玉簡與陳舊卷宗。臨窗處是一張寬闊的寒玉案,案上除了筆墨、幾塊未打磨的靈石,還有一只……
一只豁了口的粗陶鉢。
漣糯暗道不好:這家夥不會要把我丟在這兒吧?我可不是擺件!
她還盼着早日化形,修成如龍女那般清麗出塵的仙娥呢。
哪吒卻似渾然不覺她的心思,徑自走到案前,隨手將她往陶鉢裏一丟——
“哐當”一聲輕響。
鉢底殘留的少許清水,激得漣糯微微一顫。藕身浸溼,斷口處的金紋遇水,光澤似乎溫潤了幾分。
她仔細打量這陶鉢:它很舊,邊沿有好幾道裂紋,皆被某種金色材質細心鋦補過;鉢身沒有任何紋飾,樸素得近乎寒酸。
“什麼意思嘛……”漣糯忍不住嘀咕,“明明那麼闊綽,卻把我扔進一個破鉢裏?他帶我回來到底想做什麼?”
這容器與她所知的一切華美器皿皆不相同。龍宮的珍奇養在琉璃盞、白玉盆中,瑤池的仙植亦有專屬的沃土仙圃。而她,一截天河漂來的藕,就這麼被扔進哪吒堆滿兵刃與塵埃的屋子,扔進這只裂了口的陶鉢。
少年並未多看她一眼。
他解下染血的破損甲胄,隨手拋在角落,露出內裏同樣是紅色的勁裝。肩頭傷口處的蓮印已不再滲血,正緩緩愈合,留下淡粉色的新生痕跡。
“沒想到三太子的身姿這般出衆……”漣糯望着那張精致中帶着銳氣的側臉,一時有些出神。果然好看的人,怎樣都令人賞心悅目。
哪吒走到兵器架前,取下另一杆完好的火尖槍,指尖拂過槍尖,目光卻似落在虛空。
“自己待着。”他對着陶鉢方向丟下一句,聲音仍是少年特有的清亮與傲氣,“沒空管你。”
漣糯卻能聽出,他此刻心情好着呢。
說罷,他提槍轉身而出。
殿門未關,冷風簌簌灌入。
更冷了……
漣糯獨自躺在陶鉢的清水中。
冷意浸透,心底卻浮起一種奇異的安寧。
是啊,安寧。
盡管這裏如此寂寥,與她幻想中仙氣繚繞、溫暖祥和的天庭景象相去甚遠——沒有仙娥翩躚,沒有珍饈瓊漿,沒有絲竹盈耳。只有滿室兵刃與卷冊,和一個厲害卻脾氣不好的主人。
但比起南海深處永恒的死寂,比起天河中隨時可能粉身碎骨的顛沛,這裏至少是一處可安身之地。
她有一方陶鉢,一捧清水。
一些真正屬於她的、可依托的實在。
更重要的是,她有了一個能長久望着他的位置。
哪吒……果然如傳聞那般。傲氣得仿佛不將一切放在眼裏,行事帶着不管不顧的狠勁,對自己也足夠決絕。
可不知爲何,看着他獨自在空蕩殿中擦拭兵器的背影,看着他傷口愈合時微蹙的眉頭,漣糯心裏那點因陌生而生的惶然,竟漸漸平復下去。
他甚至沒問她姓名,沒探究她的來歷。只是隨手一撿,隨手一放。
她本想吐槽這位三太子心大疏防,話到“嘴邊”,卻只剩一句無聲的“謝謝”。
她不再執着於幻化成多麼驚世的美人。
此刻,她只是靜靜躺在陶鉢裏,吸收着水中微薄的靈氣,運轉靈識,開始無聲的修煉。
殿門外,庭院中傳來規律的破空之聲。
那是哪吒在練槍。
每一式都帶着斬斷一切的決絕,透過風聲隱隱傳來。
那一瞬間,漣糯忽然涌起一股沖動——
她想了解他。
往後的日子,跟着這樣一個人,在這樣一座華貴而冷清的宮殿裏,想必不會無聊。
斷口處的金紋,緩緩淡去。
漣糯感到靈力正飛速增長,靈識漸漸朦朧,與周圍的聯系逐漸輕柔斷開……
修煉,似乎從此刻,才真正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