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泛起魚肚白的時候，新兵們終於拖着灌了鉛的雙腿，跌跌撞撞地回到了營區。
晨霧還沒散盡，裹着一身寒氣，落在沾滿泥土和草屑的迷彩服上，凝成細小的水珠。石岐的膝蓋疼得厲害，手掌上的傷口結了層薄薄的血痂，被風一吹，火辣辣地疼。他和江濤互相攙扶着，幾乎是挪回了宿舍，剛沾到硬板床，就再也撐不住，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昏天黑地，直到午飯的哨聲響起，石岐才被餓醒。他揉着酸痛的腰坐起來，宿舍裏已經空蕩蕩的，只有朱偉還趴在床上，腳踝上的繃帶格外顯眼。
“醒了？”朱偉轉過頭，聲音還有點沙啞，“班長讓我跟你說，吃完飯去他辦公室一趟。”
石岐的心猛地一跳，瞬間清醒了大半。他皺着眉，腦子裏飛速閃過昨晚的種種——緊急集合的慌亂、十公裏越野的疲憊、半山腰驚險的一幕，難道是自己哪裏做得不好，要被班長訓話了？
他胡亂地洗了把臉，揣着一顆忐忑的心，往食堂走去。午飯是熱騰騰的大米飯，還有一碗白菜燉豆腐，難得飄着點肉香。可石岐沒什麼胃口，扒拉了兩口飯，就放下了筷子，徑直朝着黃建軍的辦公室走去。
辦公室的門虛掩着，石岐輕輕敲了敲。
“進來。”黃建軍的聲音傳出來。
石岐推開門，看見黃建軍正坐在辦公桌前，手裏拿着一份文件，桌上還擺着一個醫藥箱。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板，低聲道：“班長，您找我？”
黃建軍抬眼看向他，目光掃過他膝蓋上磨破的迷彩服，又落在他手掌的血痂上，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他放下手裏的文件，指了指旁邊的椅子：“坐。”
石岐猶豫了一下，還是小心翼翼地坐了下來，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蓋上，後背繃得緊緊的。
辦公室裏很安靜，只有窗外的麻雀嘰嘰喳喳地叫着。黃建軍沒有說話，只是從醫藥箱裏拿出碘伏和棉籤，遞到石岐面前：“把手上的傷口處理一下，別感染了。”
石岐愣了一下，接過棉籤，低頭蘸着碘伏，輕輕擦拭着手掌的傷口。碘伏碰到傷口，傳來一陣刺痛，他忍不住皺了皺眉，卻沒發出一點聲音。
“昨晚在鷹嘴崖，是你第一個摸到紅旗的。”黃建軍突然開口，聲音很平靜，“返程的時候，也是你第一個沖上去拉朱偉的。”
石岐的動作頓了頓，心裏更疑惑了，他低着頭，小聲道：“是大家一起使勁的。”
黃建軍看着他，目光深邃。他當了這麼多年兵，帶過一茬又一茬的新兵，一眼就能看出石岐的性子——這孩子太內向了，骨子裏憋着一股不服輸的勁兒，訓練時比誰都努力，拼盡全力完成每一個科目，可每次點名表揚，他總是往後縮，連一句響亮的“到”都喊不出來。
緊急集合時，別人手忙腳亂地喊着找東西，他卻一聲不吭，最快把裝備穿戴整齊；戰術訓練時，鐵絲網刮得後背生疼，他咬着牙爬完五十米，連眉頭都沒皺一下；昨晚越野拉練，累得快要虛脫，也沒聽他喊過一聲苦，一聲累。
這樣的兵，踏實，能吃苦，是塊好料子。可太過內向，不懂得表達，不懂得和戰友溝通，在部隊裏，是要吃虧的。
黃建軍站起身，走到窗邊，看着操場上正在訓練的新兵，聲音低沉了幾分：“石岐，你是不是覺得，當兵只要自己訓練刻苦，不拖後腿就行？”
石岐抬起頭，對上黃建軍的目光，心裏咯噔一下，他張了張嘴，想說“是”，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黃建軍轉過身，看着他，眼神裏帶着一絲期許：“部隊是個集體，不是一個人的戰場。你能吃苦，肯努力，這是你的優點。但你太悶了，遇到事喜歡自己扛着，和戰友交流少，這樣不行。”
石岐的臉瞬間紅了，他低下頭，手指緊緊攥着衣角，心裏五味雜陳。班長說得沒錯，他性子天生內向，從小到大就不擅長和人打交道。上學時，他永遠是坐在教室角落的那個，默默聽課，默默寫作業，就連老師提問，聲音小得像蚊子哼，久而久之，老師和同學都習慣了忽略他的存在，他就像個透明人，悄無聲息地來，悄無聲息地走。來到新兵連後，他更是習慣了默默做事，很少主動和戰友說話。
可現在，黃建軍竟然把他的這些努力都看在眼裏，連他自己都沒在意的細節，班長都記得一清二楚。一股暖流猛地涌上心頭，石岐的鼻尖微微發酸，眼眶竟有些發熱。這是他長這麼大，第一次有人這麼認真地關注他，第一次有人把他的付出放在心上。
“從明天開始，”黃建軍的聲音陡然提高了幾分，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你負責帶領三班的新兵，完成每天早上的熱身訓練。口令要喊得響亮，動作要做得標準，讓所有人都聽見，都看見！”
石岐猛地抬起頭，眼睛裏滿是震驚，他幾乎是脫口而出：“班長，我……我不行……”
他連在衆人面前說話都緊張，怎麼敢帶領大家訓練？
黃建軍卻不容他推辭，他走到石岐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輕不重，帶着一股讓人安心的力量：“沒有行不行，只有敢不敢。我看你行，你就一定行。”
他的目光堅定，像一道光，照亮了石岐塵封已久的心事，驅散了他心底的怯懦和不安。
石岐看着黃建軍，嘴唇動了動，心裏的感動翻涌成潮，那些憋在喉嚨裏的話，最終化作一句帶着哽咽的承諾：“是，班長！”
黃建軍滿意地笑了笑，他重新坐回辦公桌前，拿起一份訓練計劃表，翻到其中一頁，指着上面的一行字：“這是下周的戰術考核方案，你先拿去看看，熟悉一下科目。考核的時候，我希望你能拿出昨晚摸紅旗的勁頭，不僅要自己考好，還要帶着身邊的戰友一起進步。”
石岐接過訓練計劃表，指尖微微顫抖。計劃表上的字跡剛勁有力，每一個科目都標注得清清楚楚。他低頭看着那張紙，心裏的感動越來越濃，原來，班長一直都在默默關注着他，甚至還爲他規劃好了前進的方向。
走出辦公室的時候，陽光正好穿透晨霧，灑在營區的操場上，金燦燦的。石岐抬頭望着天空，嘴角不自覺地揚起一抹淺淺的笑意。風拂過臉頰，帶着暖意，他攥緊了手裏的訓練計劃表，心裏暗暗發誓，一定不能辜負班長的信任。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好帶領熱身訓練的任務，也不知道下周的戰術考核能不能拿到好成績。但他知道，班長在給他一個機會，一個改正內向、突破自己的機會。
而他，絕不會辜負這份期許。
遠處的訓練場上，傳來新兵們響亮的口號聲。石岐深吸一口氣，握緊了拳頭，大步朝着操場走去。他的腳步，邁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沉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