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江城的秋天走到了尾聲。
梧桐樹的葉子從金黃轉爲深褐,風一吹就譁啦啦落下一大片,在操場上鋪了厚厚一層。天氣說變就變,上午還是晴空萬裏,下午就陰雲密布。
最後一節物理課結束時,窗外已經雷聲滾滾。
物理老師剛宣布下課,豆大的雨點就砸了下來,噼裏啪啦敲打着窗戶,瞬間連成一片雨幕。教室裏立刻騷動起來。
“糟了,沒帶傘!”
“誰帶了?蹭一下!”
“這雨也太突然了吧!”
林逸看向窗外,眉頭皺了起來。他早上出門時天氣還好,傘放在家裏了。看這雨的架勢,一時半會兒停不了。
他收拾好書包,走到教室門口。走廊裏擠滿了等雨停的學生,有人試圖沖進雨裏,沒跑幾步就被淋成了落湯雞。
“林逸。”
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
林逸回頭,看見蘇曉站在那兒,手裏拿着一把黑色的折疊傘。
她的臉有點紅,不知道是熱的還是別的什麼。
“你沒帶傘?”她問。
“嗯。”林逸點頭,“忘帶了。”
蘇曉抿了抿唇,似乎猶豫了一下,然後說:“一起吧。”
聲音很輕,但很清晰。
周圍有幾個同學看過來,眼神裏帶着八卦的光。
林逸也愣了一下。
他和蘇曉的關系,經過大半年圖書館的相處、紙條的傳遞、那本《雲海仙蹤》的贈送,已經比普通同學近了很多。但一起打傘回家……這還是第一次。
而且是在這麼多人面前。
“你家在教師家屬院,不順路吧。”林逸說,“我送你到校門口,然後跑回去就行。”
“雨太大。”蘇曉搖頭,“我送你吧。”
沒等林逸回答,她已經撐開了傘。
黑色的傘面在雨中綻開,像一朵墨色的蘑菇。
林逸猶豫了一秒,還是走了過去。
傘確實不大,兩個人站進去,肩膀幾乎挨着。林逸聞到一股淡淡的香味——不是香水,像是洗發水或者洗衣液的味道,很清爽。
“走吧。”蘇曉說,聲音比剛才更輕。
兩人並肩走進雨裏。
雨真的很大,砸在傘面上發出密集的鼓點聲。風也大,帶着雨絲斜斜地刮過來。蘇曉把傘往林逸這邊傾斜了些,自己的右肩立刻溼了一小塊。
林逸看見了,伸手接過傘:“我來撐吧。”
蘇曉沒有反對,鬆開了手。
林逸撐着傘,很自然地往她那邊傾斜——他的左肩露在了傘外,雨水很快打溼了襯衫。
兩人沉默地走着。
校園裏的梧桐樹在風雨中搖晃,落葉混着雨水在腳下流淌。操場變成了水塘,教學樓在雨幕中顯得模糊。
走到校門口時,積水已經淹過了腳踝。林逸說:“你回去吧,我自己跑回去。”
“都走到這兒了。”蘇曉搖頭,“你家在機械廠家屬院對吧?不遠,我送你。”
她沒說“順路”,因爲這明顯不順路——教師家屬院在學校後面,機械廠家屬院在相反方向。
林逸看着她被雨水打溼的劉海,貼在額頭上,琥珀色的眼睛在雨幕中顯得格外清亮。
“謝謝。”他說。
兩人繼續往前走。
雨絲毫沒有減小的趨勢。街道上車輛很少,偶爾有公交車濺起巨大的水花。行人要麼躲在屋檐下,要麼在雨中狂奔。
傘下的空間很小,兩人不可避免地挨得很近。林逸能感覺到蘇曉手臂傳來的溫度,很輕,但確實存在。
他的手握着傘柄,指節微微發白。
不是緊張,是……某種說不清的情緒。
前世他談過戀愛,也經歷過曖昧,但都沒有這種感覺——純粹,幹淨,像這場秋雨,冰涼卻讓人清醒。
“你冷嗎?”蘇曉突然問。
她的聲音在雨聲中很輕,但林逸聽清了。
“不冷。”他說,“你呢?”
“還好。”
又是一陣沉默。
只有雨聲,腳步聲,還有兩人微不可聞的呼吸聲。
走過兩個路口,雨小了些,從瓢潑變成淅瀝。但風更大了,吹得傘面東倒西歪。
“小心。”林逸說,下意識伸手護了一下蘇曉的肩膀——一輛車疾馳而過,濺起的水花差點潑到她身上。
他的手碰到了她的肩,又很快收回來。
但那一瞬間的觸感留了下來——校服外套下的肩膀,比想象中單薄。
“謝謝。”蘇曉低頭說。
她的耳朵又紅了。
林逸移開目光,看向前方。
機械廠家屬院就在下一個路口。雨更小了,變成毛毛雨,在路燈的光暈裏飄灑。
“就到這兒吧。”林逸在路口停下,“前面就到了,你早點回去。”
蘇曉抬頭看他,琥珀色的眼睛在路燈下閃着光。
“你的肩……”她指了指林逸的左肩。
襯衫已經溼透了,緊貼在皮膚上。
“沒事,一會兒就幹了。”林逸說。
蘇曉沉默了幾秒,然後從書包裏拿出一包紙巾,抽出一張遞給他:“擦擦吧。”
林逸接過:“謝謝。”
他簡單擦了擦臉和脖子,紙巾很快溼透了。
“那我走了。”蘇曉說,“你……路上小心。”
“你也是。”
蘇曉接過傘,轉身要走。
但走了兩步,她又停下來,回頭。
雨絲在她身後飄灑,路燈的光在她周圍暈開一圈光暈。
“林逸。”她叫他的名字。
“嗯?”
她站在雨裏,握着傘柄的手指收緊,指節發白。
然後她說了一句話。
聲音很輕,被雨聲掩蓋了大半,但林逸聽清了。
她說:“別讓碧瑤死得太輕易。”
說完,她轉身快步離開,身影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林逸站在原地,雨水打在身上,很涼。
但他心裏,有什麼東西翻涌着,很熱。
那句話在他腦子裏回蕩:
“別讓碧瑤死得太輕易。”
原來她一直在想這個。
原來她對碧瑤的命運,有這麼深的執念。
原來她讀故事時,真的把自己代入了進去,爲裏面的人物悲喜。
林逸在雨中站了很久,直到全身溼透,才慢慢走回家。
母親王秀蘭看見他這副樣子,嚇了一跳:“怎麼淋成這樣?沒帶傘?”
“嗯,忘了。”林逸說。
“快去洗個熱水澡,別感冒了。”
林逸洗完澡,換上幹衣服,回到房間。
他沒開電腦,沒寫作業,只是坐在書桌前,看着窗外漸漸停歇的雨。
雨後的夜空很幹淨,能看到幾顆星星。
他想起蘇曉最後那句話,想起她說這話時的眼神——認真,懇切,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
她在擔心碧瑤。
就像擔心一個真實存在的朋友。
林逸打開電腦,登錄星辰中文網。
《雲海仙蹤》第二部已經寫到中期,按照原大綱,碧瑤會在這一部結尾徹底死去——不是沉睡,是真正的魂飛魄散,連轉世的機會都沒有。
這是原著的結局,也是他之前計劃好的。
悲劇才能震撼人心,他一直是這麼想的。
但現在……
他點開《雲海仙蹤》的文檔,翻到大綱部分。
光標在“碧瑤魂飛魄散”那一行閃爍。
他想起蘇曉在圖書館爲碧瑤流淚的樣子。
想起她在日記本裏貼的銀杏葉書籤。
想起她問“碧瑤會幸福嗎”時眼裏的期待。
也想起她剛才在雨中說“別讓碧瑤死得太輕易”時的認真。
林逸的手指在鍵盤上停留了很久。
最後,他按下了刪除鍵。
“碧瑤魂飛魄散”被刪掉了。
他重新輸入:
“碧瑤肉身保存完好,魂魄陷入沉睡。張小凡踏遍三界,尋找喚醒之法。結局留白,給讀者希望。”
寫完後,他盯着屏幕看了很久。
這不是原著的結局,也不是他最初想要的結局。
但也許,是更好的結局。
因爲有人希望碧瑤活着。
因爲那個希望的人,是他珍重的人。
他保存文檔,關掉電腦。
躺到床上時,手機震動了。
是蘇曉發來的短信:
“到家了嗎?”
林逸回復:
“到了。你呢?”
“剛到。淋溼了嗎?”
“洗過澡了。你呢?”
“我也洗了。”
簡單的對話。
但林逸能想象出,蘇曉此刻應該也躺在床上,拿着手機,屏幕的光映在她臉上。
他想了想,又發了一條:
“碧瑤不會死。”
發送。
等了五分鍾,回復來了:
“真的?”
“真的。”
“爲什麼改主意?”
林逸看着這個問題,手指在鍵盤上停頓。
他不能說是爲了她。
至少現在不能。
他寫:
“因爲讀者希望她活着。而作者,應該尊重讀者的情感。”
這個理由很官方,但也是真話。
蘇曉回復:
“謝謝你。”
然後她又發了一條:
“晚安。”
“晚安。”
林逸放下手機,閉上眼睛。
窗外的雨徹底停了,夜很靜。
但他心裏,有什麼東西在生長,像雨後的春筍,悄無聲息,卻勢不可擋。
第二天早上,林逸走進教室時,蘇曉已經在座位上了。
她看見他,眼神閃了一下,然後低下頭。
早讀時,一張紙條從右邊推過來:
“感冒了嗎?”
字跡工整,但比平時潦草一點。
林逸寫:“沒有。你呢?”
“也沒有。”
“那就好。”
紙條傳回去,蘇曉沒有再寫。
但林逸注意到,她今天的嘴角一直微微上揚。
上午第三節課間,楚月湊過來,神秘兮兮地問:“林逸,昨天是不是你送曉曉回家的?”
林逸心裏一緊:“怎麼了?”
“我聽說有人看見你們一起打傘。”楚月壓低聲音,“可以啊,進展神速。”
“只是順路。”林逸說。
“順路?”楚月挑眉,“教師家屬院和機械廠家屬院一個南一個北,這路順得可真巧。”
林逸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好在楚月也沒追問,只是拍了拍他肩膀:“好好對曉曉,她是個好姑娘。”
說完就蹦蹦跳跳地走了。
林逸看向蘇曉。她正和幾個女生說話,但似乎察覺到他的目光,轉過頭來。
兩人對視了一秒,又同時移開。
有種微妙的尷尬,也有種微妙的甜蜜。
像偷吃了糖的孩子,既怕被發現,又忍不住回味那甜味。
下午放學時,天又陰了,但沒下雨。
林逸推着自行車走出校門,看見蘇曉站在公交站牌下等車。
他猶豫了一下,騎過去:“等車?”
“嗯。”蘇曉點頭,“今天不坐公交了,走路回去。”
“我送你?”
蘇曉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的自行車:“你的車……能載人嗎?”
林逸的車是老式鳳凰牌,沒有後座,只有前面的橫梁。
“可以坐前面。”他說。
蘇曉的臉紅了:“那……那還是算了。”
林逸也意識到不妥:“我陪你走回去吧。”
“好。”
兩人並肩走着。夕陽把影子拉得很長,兩個影子時而重疊,時而分開。
“昨天謝謝你。”林逸說。
“不用謝。”蘇曉說,“你也送我回來了。”
“那不一樣。”
“一樣。”
兩人都笑了。
走了一段,蘇曉突然問:“你……真的改了大綱?”
“嗯。”林逸點頭,“昨晚改的。”
“爲什麼?”蘇曉看着他,“你不是說,悲劇更有力量嗎?”
“是有力量。”林逸說,“但有時候,希望比力量更重要。”
他頓了頓:“而且,我突然覺得,讓一個爲愛犧牲的人徹底死去,太殘忍了。她值得一個更好的結局。”
蘇曉沉默了一會兒。
“謝謝。”她輕聲說。
“謝什麼?”
“謝謝你……聽讀者的意見。”
林逸看着她,認真地說:“不是所有讀者的意見我都會聽。但有些意見,值得聽。”
蘇曉聽懂了。
她的耳朵又紅了。
走到教師家屬院門口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路燈亮起,在地上投出昏黃的光暈。
“我到了。”蘇曉說。
“嗯。”林逸點頭,“明天見。”
“明天見。”
蘇曉轉身走進樓道。
林逸站在門口,看着她房間的燈亮起,才騎車離開。
那天晚上,林逸開始修改《雲海仙蹤》第二部的大綱。
他把碧瑤的結局從“死亡”改爲“沉睡”,但保留了悲劇的底色——她可能永遠不會醒來,張小凡可能永遠等不到。
但這種不確定,本身就是一種希望。
只要沒死,就有希望。
就像生活,只要還在繼續,就有無限可能。
他寫到深夜,母親來敲門:“小逸,該睡了。”
“馬上。”
林海也走過來,站在門口:“寫什麼呢?這麼投入。”
“小說。”林逸說,“改大綱。”
林海點點頭:“注意身體。”
“知道了爸。”
父母離開後,林逸保存文檔,關掉電腦。
他走到窗邊,看着外面的夜空。
雨後的夜空很幹淨,星星很亮。
他想起了蘇曉在雨中的樣子,想起她說“別讓碧瑤死得太輕易”時的認真,想起她收到書時眼裏的光,想起她每一次在圖書館等他時的安靜。
這個女孩,像一場春雨。
悄無聲息地,浸透了他的世界。
而他,好像也願意被浸透。
因爲那種感覺,很幹淨,很純粹,很……珍貴。
在這個浮躁的時代,在這個充滿壓力的年紀,能有這樣一個人,懂他的文字,在乎他的故事,爲裏面的人物悲喜。
這本身就是一種奇跡。
林逸回到床上,閉上眼睛。
入睡前,他想起《雲海仙蹤》裏的一段話:
“這世上最難得的,不是有人爲你擋劍,而是有人懂你爲什麼握劍。”
他現在懂了。
碧瑤爲張小凡擋劍,是愛。
而蘇曉懂他爲什麼寫碧瑤擋劍,是另一種愛。
同樣珍貴。
同樣值得珍惜。
雨停了。
但有些東西,在雨後生長得更快了。
像梧桐樹的新芽。
像少年心底的情愫。
像故事裏那個沉睡的女孩,終有一天,會等到喚醒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