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戶好心的主人家收留了他們三人,但農舍簡陋,僅有一間勉強能遮風避雨的空置小屋子可供棲身。
林稚月和巧慧自然是住在裏面,而男子則一言不發地抱着劍,靠坐在門外冰冷的石階上,如同一個沉默而忠誠的守衛。
夜深露重,林稚月因風寒未清,加之心中忐忑,睡得並不安穩。
半夜時分,她輕手輕腳地起身,想去屋後解決內急。
推開虛掩的房門,清冷的月光下,一眼便瞧見了那個倚着門框,似乎已然入睡的身影。
他蜷縮的姿勢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脆弱,腰腹間原本深色的布衣因傷口滲血和夜露浸潤,顏色顯得更深沉。
秋夜的寒風掠過,林稚月自己裹着披風都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她看着他只穿着單薄布衣守在風口,心頭莫名地一緊。
她想起他腰上那猙獰的傷,這麼冷的天,傷口怕是更難愈合……
她站在門口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心軟。
她轉身回屋,悄無聲息地取了自己那件厚實的披風,小心翼翼地走近,動作極輕地披在了他身上。
然而,就在披風落下的瞬間,男子濃密如鴉羽的睫毛猛地一顫,倏然睜開了眼睛。
那雙鳳眸在月色下銳利如鷹隼,沒有絲毫剛醒的迷茫。
幾乎在睜眼的同時,他的手已如鐵鉗般猛地攥住了林稚月還沒來得及收回去的手腕。
他的力道之大,讓她瞬間痛呼出聲:“嘶……你放手,我只是……只是怕你冷……”
男子凌厲的目光在她因吃痛而皺起的臉上停留了一瞬,隨即下移,落在自己肩上那件帶着女子淡淡馨香的披風上。
他眼眸微垂,遮住了其中翻涌的復雜情緒,緊攥着她的手,終究是緩緩鬆開了。
卻依舊什麼也沒說,只是重新閉上了眼睛,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生。
林稚月心驚肉跳地收回手,腕上還殘留着他掌心的力度和溫度。
她飛快地轉身逃回屋裏,關上門,背靠着門板心髒仍怦怦直跳。
她在心裏咬牙切齒地發誓,再管這個臭石頭死活,她就不姓林。
她現在唯一的念頭就是趕緊到京城,趕緊擺脫這個陰晴不定的家夥。
次日一早,天剛蒙蒙亮,林稚月就被毫不客氣地叫醒,繼續趕路。
許是那碗熱湯和一夜休息起了作用,她的風寒倒是好了許多,頭腦不再昏沉。
但因着昨夜那場好心沒好報的“驚嚇”,她今天看着男子更是沒有半分好臉色,全程冷着一張小臉。
她本以爲男子會將那件披風還她,畢竟那是女兒家的私物。
可他卻像是完全忘了這回事,披風依舊裹在他自己身上,沒有半點要歸還的意思。
林稚月心中氣悶,卻也拉不下臉去討要,只得暗自腹誹,索性眼不見心不煩。
一路無話,馬車終於在午後抵達了巍峨的京城門口。
盤查的兵士見是女眷車輛,簡單詢問了幾句,男子低着頭,扮演着沉默寡言的小廝,並未引起任何懷疑,一行人順利混入了熙熙攘攘的京城。
就在林稚月剛下馬車,尚未來得及分辨方向之際。
卻見城門口一側,一個衣着整潔、看起來頗爲體面的小廝,帶着幾個丫鬟婆子,套着一輛掛着國公府標識的青綢馬車,正引頸張望。
那領頭的小廝目光掃過林稚月,見她雖風塵仆仆但氣質不凡,他和丫鬟面面相覷,恭敬地行禮問道:“敢問是林小姐嗎?”
林稚月當場就懵了,下意識地應道:“是……我是。”
“奴才是國公府的,”那小廝笑容可掬,“我家主子特意吩咐奴才在此等候,接林小姐回府。”
“?”
林稚月徹底愣住了,腦子裏一片空白。
她此次進京沒有等姨母來接,而是只身先行,姨母也沒有說要讓人來接。
她當時爲了唬住那黑衣男子,情急之下才謊稱國公府世子派了人在城門口接應。
國公府的人怎麼會未卜先知地等在這裏?
她心中驚疑不定,仔細打量,那小廝的穿着、旁邊的馬車規制、還有那燈籠上確鑿無誤的國公府徽記,都做不得假。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猶豫了一下,下意識地轉頭,想去尋找那個一路同行的黑衣男子的身影。
然而,身後人流如織,哪裏還有那個挺拔孤冷的身影?
他不知在何時,早已如同水滴匯入江河一般,悄無聲息地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仿佛從未出現過。
林稚月心中雖滿是疑慮,但見那小廝言語恭敬,儀態周全,加之馬車規制確實無誤。
她便只得按下心頭萬千思緒,與巧慧一同登上了那輛青綢馬車。
馬車轆轆而行,穿過京城繁華的街道,約莫一炷香的功夫,便停在了一座氣勢恢宏的府邸前。
車門由隨行的丫鬟打開,林稚月彎腰探身而出,甫一抬頭,便被眼前的景象攝住了心神。
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那高聳的朱漆大門,門楣之上高懸着黑底金字的匾額,龍飛鳳舞地書寫着“陸國公府”四個大字。
在秋日陽光下熠熠生輝,自有一股威嚴氣派。
門兩側矗立着威風凜凜的石獅子,門廊下站着數個衣着整齊、神色肅穆的守門小廝。
引路的小廝躬身做了個“請”的手勢,林稚月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
她扶着巧慧的手,邁步踏上了那光可鑑人的青石台階,跨過了那道高高的門檻。
入門之後,並非直接便是庭院,而是一道作爲屏障和裝飾的巨大影壁。
上面雕刻着鬆鶴延年的吉祥圖案,繞過去,眼前才豁然開朗。
一個極爲寬敞開闊的庭院展現在眼前。
青石板鋪就的路徑縱橫交錯,兩旁是修剪得一絲不苟的花木,雖已深秋,仍有菊類傲霜綻放,點綴其間。
遠處可見假山層疊,流水潺潺,一座精巧的六角亭子翼然立於水畔,空氣中彌漫着草木清香與隱隱的檀香氣息。
他們並未在庭院中過多停留,而是沿着主路一側的抄手遊廊繼續前行。
這遊廊曲折回環,廊頂繪着精致的彩畫,廊柱皆是上好的紅木。
廊下懸掛着各色鳥籠,裏面養着羽毛鮮亮的珍禽,偶爾發出清脆的鳴叫。
穿過一道月洞門,又是一重院落,景致更爲清幽,顯然是內眷所居之處。
一路行來,但見樓閣亭台錯落有致,飛檐翹角,雕梁畫棟,無不彰顯着國公府的底蘊與奢華。
偶爾遇見些丫鬟婆子,皆衣着體面,見到他們這一行人,都垂首斂目,恭敬地退至一旁行禮,規矩極其嚴整。
林稚月跟着小廝,也不知穿過了幾重院落,走過了幾道回廊,只覺得這國公府大得如同迷宮一般。
終於,引路的小廝在一處更爲精致幽靜的院落前停了下來。
院門上方懸着一塊小匾,寫着“錦瑟院”三字,字體秀雅。
“林小姐,三夫人的院子到了,請您稍候,容奴才進去通傳一聲。”
小廝恭敬地說完,便快步進了院門。
林稚月站在院門外,能聞到院內飄出的淡淡花香,她下意識地整理了一下因長途跋涉而略顯凌亂的衣襟和發鬢,心髒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動。
終於要見到這位素未謀面,卻將決定她未來在府中境遇的姨母了。
她輕輕握了握拳,指尖因緊張而微微發涼,等待着未知的宣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