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那場意外的酒吧聚會已經過去了三天。
夏至揉着發脹的太陽穴，指尖帶着長時間敲擊鍵盤後的微顫，將最後一份關於“煥新”品牌發布會的細節確認文件歸檔。電腦屏幕冷白的光映在她略顯蒼白、難掩疲憊的臉上，眼下淡淡的青黑訴說着連日的辛勞。連續幾天近乎不眠不休的高強度工作，像一根被拉到極限的弦，緊緊纏繞着她的神經，讓她有些透不過氣，仿佛置身於無形的壓力艙。作爲這個項目的總監，從場地布置到媒體邀請，從流程策劃到應急預案，每一個環節、每一處細節都需要她最終拍板，不容有失，這重量沉甸甸地壓在她的肩頭。
她終於允許自己暫時卸下重擔，癱坐在那張符合人體工學卻依舊感覺冰冷的辦公椅上，無意識地滑動着手機屏幕，目光沒有焦點，只求大腦能獲得片刻的放空。指尖機械地劃過微信通訊錄，一個熟悉的頭像毫無預兆地闖入眼簾——那是一片深沉的、近乎墨色的藍，初看像萬籟俱寂的深夜天空，細看又仿佛蘊藏着無盡秘密與未知生物的深海，帶着一種危險的、卻又引人探究的魔力。
是賀川。
鬼使神差地，指尖仿佛脫離了她理性的控制，帶着自己的意識，輕輕點開了那個至今仍是一片空白的對話框。上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對話，還停留在系統自動生成的“你們已成功添加爲好友”，像一道未開啓的門。一絲微妙的、混合着對那晚模糊記憶的好奇和酒精殘留的、不合時宜的暖意，悄然推動着她，發出了一句看似隨意又帶着試探的問候：
“嗨，最近怎麼樣？”
點擊發送的瞬間，一股混合着赧然和後悔的情緒立刻涌了上來。她像被燙到一樣，迅速將手機屏幕朝下扣在光滑的木質桌面上，仿佛這樣就能掩蓋自己那一瞬間不合時宜的沖動，就能將那小小的、不該有的期待也一並蓋住。她並不指望會立刻收到回復，甚至不確定對方是否還記得她這個名字和模糊的面孔。那晚的相遇，在酒精的麻醉和酒吧昏暗燈光的催化下，不過是一次短暫的、失重的交匯，那些似真似幻的交談、若有若無的承諾，大多該隨着清醒的晨光一同蒸發在現實的空氣裏了吧？就像從未發生過。
然而，手機幾乎是立刻在桌面上“嗡”地震動起來，那聲音在寂靜的辦公室裏清晰得讓她心頭莫名一跳，甚至漏跳了半拍。
她幾乎是屏住呼吸，拿起手機，屏幕上赫然躺着兩條新消息：
“以爲你不會理我了……” 後面跟着一個略帶委屈的小狗表情。
緊接着又一條：
“姐姐想吃荔枝嗎？你把地址給我，我讓小叔寄點過來。”
夏至徹底愣住了，指尖懸在屏幕上方，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他不僅記得，還記得她隨口誇贊那杯“荔枝醉”雞尾酒的清甜回甘，記得她帶着醉意、眼神迷離地說起小時候外婆家院子裏那棵老荔枝樹，記得她說那是夏天最甜的味道。這種被人在意、被鄭重地記住細微喜好和過往碎片的感覺，像一顆溫潤的玉石投入平靜的心湖，漾開一圈圈細膩而持久的漣漪。她猶豫了片刻，理性在提醒她保持距離，但一種混合着期待、好奇和些許不安的情緒最終還是占了上風。指尖輕快地敲下了公司的地址，附上一個乖巧可愛的、抱着桃子說“謝謝”的表情包，試圖掩飾內心的波瀾。
“等着吧，很快就到。”
賀川的回復簡潔有力，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
夏至唇角不自覺地彎起一個微小的弧度，一種微甜的、類似荔枝汁液般的暖意悄然漫上心頭，驅散了些許疲憊。但旋即，那個理性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或許，這只是他慣常的客套和禮貌？或許，他對誰都是這樣周到？她輕輕搖了搖頭，像是要甩開這些紛亂的思緒，將這份小小的、不受控制的雀躍小心翼翼地按捺下去，重新強迫自己投入到面前紛繁復雜的報表與密密麻麻的方案中去。
大約二十分鍾後，辦公室外的前台區域傳來一陣壓抑着的騷動和低低的驚呼聲，打破了工作區的寧靜。夏至的助理輕輕敲開她辦公室的門，臉上帶着難以置信的驚訝表情，眼神裏充滿了探究。
“夏總監，外面有您的好幾箱水果快遞，包裝特別精美，需要您親自籤收一下。”
夏至疑惑地起身，帶着一絲預感走出去，隨即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整整五箱印着某知名高端生鮮品牌燙金Logo的硬質紙箱，被精心地碼放在前台接待處，幾乎堆成了一個小山，引得路過的同事紛紛側目。最上面的兩箱，透過設計巧妙的透氣孔，能清晰地看到裏面顆顆飽滿紅潤、帶着翠綠新鮮枝葉的荔枝，像一團團凝固的小火苗。另外三箱則是色澤深邃如寶石的進口車厘子、金黃誘人、香氣隱隱透出的芒果，以及飽滿豐盈、帶着白霜的藍莓，無一不是當季難得的高檔貨色，價值不菲。
“天啊，夏總監，這是哪路神仙送的啊？這麼大手筆！”同事們紛紛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驚嘆着，好奇、羨慕、打探的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她臉上，讓她有些無所適從。
“是不是談戀愛了，秘密進行時？”向來活潑八卦的創意部小林擠擠眼睛，用手肘輕輕碰了碰她，壓低聲音打趣道，“這追求攻勢，猛烈又實在！快從實招來！”
夏至感覺臉頰“唰”地一下瞬間發燙，連耳根都染上了緋色。她連忙擺手，聲音帶着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慌亂和急於撇清的意味：“不不不，真就是一個普通朋友，他家……他家是做水果批發生意的，最近正好貨源多，給大家分着嚐嚐鮮，都別客氣。”她幾乎是有些倉促地指揮着助理將水果分發給各部門同事，自己只象征性地留了一小盒品相最好、冰鎮着的荔枝，便在一片善意的哄笑和議論中，幾乎是逃也似地回到了自己那間可以隔絕視線的辦公室。
關上門，背靠着冰涼的門板，她才長長舒了一口氣，仿佛剛剛經歷了一場小小的戰役。辦公室裏重新恢復了安靜，只有中央空調運作的微弱聲響。她走到辦公桌前，打開那盒仿佛還帶着涼意的荔枝，清新獨特的果香立刻撲面而來，驅散了空氣中殘留的文檔油墨味。她小心翼翼地剝開一顆紅豔外殼，那層粗糙的外皮之下，是晶瑩剔透、吹彈可破的瑩白果肉，像上好的凝脂。放入口中，冰涼細膩的果肉瞬間融化，清甜沁涼的汁液在味蕾上迸發，恰到好處地撫慰了她疲憊緊繃的神經和那顆因爲各種情緒而有些燥熱難安的心。這甜蜜，如此真切，卻又來得如此突然，讓她有些恍惚。
她忍不住拿出手機，找好角度，借助窗外透進來的自然光，給那盒水靈靈、仿佛帶着生命力的荔枝拍了一張構圖精致的照片，配文發了條朋友圈：
“吃顆荔枝，別頹廢，再接再厲 ”
幾乎是圖片剛加載出來的瞬間，那個深海般的、靜默的頭像就出現在了點贊列表的最前端。隨後，他的私聊消息幾乎是踩着點贊的步點跳了出來：
“姐姐荔枝甜嗎？”
夏至咬着下唇，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微涼光滑的手機邊框，仿佛能透過這冰冷的玻璃和金屬，感受到網絡另一端那人帶着一絲了然戲謔又專注認真的目光。她回復了一個字，簡潔，卻無比真實地反映了此刻的感受：
“甜”
手機很快又震動起來，新消息的內容讓她差點被口中尚未完全咽下的荔枝果肉嗆到，猛地咳嗽起來，臉頰憋得更紅了：
“是荔枝甜還是弟弟甜！”
這直白、大膽、近乎挑釁的撩撥，像一道細微卻強烈的電流，瞬間竄過夏至的四肢百骸，讓她耳根不受控制地灼熱起來，心跳也驟然失了節奏。這個賀川，外表看起來帶着點生人勿近的疏離冷感，甚至那晚在酒吧初識時，還流露出幾分笨拙的認真和局促，沒想到在隔着屏幕的文字裏，竟這麼……會撩人，帶着點痞氣，又直擊要害。她仿佛能看見他此刻正勾着唇角，帶着一絲得逞的壞笑，慢條斯理地打出這行字的模樣。
她放下手機，將微燙的臉頰埋入微涼的掌心，深吸一口氣，試圖平復胸腔裏那只突然開始橫沖直撞的小鹿。不能被他牽着鼻子走，這太被動了。她搖了搖頭，決定暫時擱置，不回復這條令人臉紅心跳、浮想聯翩的消息，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重新拉回到屏幕上那未完成的、關乎實際的工作方案中去。
忙碌的時間總是過得飛快，當夏至終於審完最後一份設計稿，揉着酸澀僵硬的脖頸抬起頭時，窗外的天色早已漆黑如墨，只有遠處寫字樓的零星燈光和城市蜿蜒的霓虹燈帶，勾勒出冰冷而繁華的都市輪廓。她拖着仿佛被掏空了的疲憊身體回到寂靜無聲的公寓，踢掉高跟鞋，洗完一個熱氣騰騰的澡，癱倒在柔軟的大床上，才感覺自己像一塊被擰幹的海綿，重新吸回了些許生機。
拿起床頭櫃上正在充電的手機，屏幕亮起，柔和的光在黑暗中映亮她的臉。顯示賀川在半小時前又發來了一條消息：
“姐姐睡了嗎？”
簡單的四個字，沒有多餘的表情符號，在萬籟俱寂的深夜裏卻顯得格外清晰，帶着一種莫名的等待意味。夏至盯着那條消息看了好久，內心是兩個小人在激烈地拔河。理性的小人穿着鎧甲，舉着盾牌，告誡她應該保持距離，這個突然闖入生活的男人身上帶着太多未知和不確定性，他的熱情或許只是一時興起；但情感的小人卻穿着柔軟的衣裳，在她心尖上輕輕舞蹈，那份被細心關照的溫暖、那種難以言喻的牽引力和此刻空寂房間裏的陪伴感，讓她無法輕易地說出拒絕或忽略。
最終，情感的那一方以微弱的優勢勝出。她還是敲了幾個字回復：
“剛忙完，準備睡了”
幾乎是秒回，仿佛對方一直將手機握在手中，時刻關注着提示音的響起：
“這麼晚才下班？工作也太辛苦了吧” 後面跟了一個摸摸頭表示安慰的表情。
“沒辦法，項目緊要關頭。”夏至回復道，指尖在屏幕上頓了頓，想起白天那場“水果風波”，又補充了一句，帶着真誠的感謝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分享欲：“謝謝你的荔枝，同事們都很開心，沾了光了，都說從來沒吃過這麼好吃的。”
“開心就好，”賀川回道，緊接着又跟了一句，語氣專注：“特別是你要開心。”
這簡單的一句，卻像羽毛輕輕搔過心尖最柔軟的地方。然後，他又發來一條：
“那晚看你喝‘荔枝醉’的樣子，眯着眼睛，唇角微微上揚，像只偷腥成功、滿足得不得了的貓咪，就覺得你應該會喜歡荔枝。”
夏至的心跳又不爭氣地加快了節奏，咚咚地敲着胸腔的鼓點。他不僅記得她喜歡荔枝，還記得她微醺時不經意間流露出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神態。這種被細致入微地觀察、被清晰深刻地記住每一個瞬間的感覺，比荔枝的甜更讓人心悸，帶着一種難以言喻的、酥麻的悸動，悄悄蔓延。
“你還記得啊……”她發送出去，帶着一絲連自己都未察覺的、混合着感慨和微妙羞赧的嘆息。
“記得很清楚。”賀川的回復依舊簡單，直接，沒有任何華麗的修飾，卻像一塊被投入湖心的巨石，在她早已不平靜的心湖裏，激起了更高、更洶涌的浪花。
接下來的聊天仿佛按下了某個自然的開關，變得流暢而舒適。兩人仿佛找到了某種奇妙的默契，話題不知不覺地從繁重惱人的工作，延伸到了日常生活的趣事，喜歡的電影，甚至對某個社會事件的零星看法。賀川言語間透出的風趣幽默、偶爾犀利的吐槽，以及對事物獨到而不隨波逐流的見解，都讓夏至時不時會心一笑，甚至忍不住在黑暗中輕輕笑出聲來。她驚訝地發現，這個比她小幾歲的男人，不僅擅長偶爾的、讓人臉紅心跳的直球撩撥，聊起天來竟也如此舒適自在，像一位相識已久的老友，總能恰到好處地接住她拋出的梗，又能自然而然地引發出新的、有趣的話題，讓她暫時忘卻了疲憊。
時間在指尖與屏幕的輕觸間悄然流淌，窗外的夜色愈發深沉濃重。
“不打擾你休息了，明天還要上班吧？”賀川適時地、體貼地結束了對話，仿佛能感知到她強撐的困意。
“晚安，姐姐。”
最後這兩個字，透過冰冷的屏幕，仿佛被賦予了溫度，像一杯溫熱的牛奶，熨帖着她一整天的奔波與疲憊，也悄悄浸潤了某個柔軟的角落。
夏至放下手機，躺在被黑暗溫柔包裹的床上，卻毫無睡意，頭腦異常清醒。皎潔的月光透過窗簾未合攏的縫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狹長的、如水銀般的光斑。賀川的身影——酒吧初見他時那帶着些許笨拙的認真和偶爾閃過的局促，微信上直球撩人時的大膽和痞氣，聊天時風趣體貼的細膩和見解的獨特——這些看似矛盾又和諧共存的碎片化印象，在她腦海中不斷交織、碰撞、融合，逐漸形成了一個復雜、立體、多層次而充滿迷人魅力的形象。他像一座隱藏在海面下的冰山，她所看到的，或許只是那露出水面的一角。
她從未遇到過這樣的男人。他像一本裝幀神秘、封面是冷峻深藍的書，初看覺得沉重難懂，甚至有些拒人千裏，可一旦隨手翻開，內裏卻充滿了意想不到的溫暖細節、直接坦率的對話和趣味橫生的情節，讓人忍不住想要一頁頁、一章章地仔細讀下去，探究那深藍之下究竟隱藏着怎樣的故事。
窗外的月光溫柔地籠罩着她，夏至輕輕嘆了口氣，翻了個身，將半張發燙的臉頰深深埋進柔軟蓬鬆的枕頭裏，仿佛這樣就能藏起那些無處安放的心緒。這個因一場意外而莽撞闖入她按部就班、平靜無波生活的男人，就像一顆被命運之手隨意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的漣漪早已超出了最初的預期，一圈圈，不斷向外擴散，層層疊疊，輕柔而又執拗地拍打着那看似堅固的心岸。
而她清晰地感覺到，這些漣漪，遠未平息，甚至正在醞釀着更大的波動。故事，或許，真的才剛剛揭開序幕的一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