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午後,慵懶的陽光被百葉窗切割成一條條平行的光帶,斜斜地打在夏至家客廳的原木地板上,空氣裏彌漫着水將沸未沸的細微聲響和玫瑰幹花的淡淡香氣。她正專注於手中的茶壺,準備享受一個難得的寧靜下午,門鈴卻像拉響了緊急警報似的,突兀而持續地響個不停,打破了滿室的靜謐。
一開門,好友蘇晚就垮着一張寫滿“生無可戀”的臉,像只被雨淋溼的鳥兒般撲了進來,徑直癱倒在客廳最柔軟的那張沙發裏,發出一聲誇張的哀嚎:“至至!我快被我媽逼瘋了!一天三個催婚電話,主題演講從‘女人最好的年華就這幾年’直接上升到‘你不結婚我死了都閉不上眼’!救命啊!我感覺自己不是她女兒,是她未完成的人生KPI!”
夏至給她倒了杯剛沏好的玫瑰花茶,氤氳的熱氣模糊了彼此的表情,她忍俊不禁,唇角彎起無奈的弧度:“蘇大小姐,你這戲劇張力和台詞功底,不去演話劇真是屈才了。”
“我是認真的!”蘇晚猛地坐直身體,苦大仇深地攥緊了拳頭,“我現在聽到微信視頻邀請的鈴聲就條件反射性手抖,心跳加速,堪比PTSD。感覺再不找個男朋友堵住我媽的嘴,我就要成爲我們老蘇家譜上那個‘不孝有三無後爲大’的千古罪人了!”
看着好友臉上真切的煩惱和眼底淡淡的黑眼圈,夏至收起了玩笑的心思,輕輕拍了拍她的背以示安慰。然而,在這安撫的動作下,她自己的腦海中卻不自覺地、清晰地浮現出另一個身影——挺拔如鬆,帶着天然的疏離感,偶爾卻又會流露出意想不到的、近乎笨拙的溫柔。那個深藍色的微信頭像,像一枚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她心裏漾開的漣漪,至今未平。
“其實…”夏至猶豫着開口,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溫熱的陶瓷杯壁,仿佛能從那裏汲取一點勇氣,“我最近…認識了一個…還挺不錯的男生。”話音落下,她自己先愣了一下,沒想到會在此刻提起他。
“誰?!!”蘇晚立刻像被注入了強心針,瞬間滿血復活,眼睛瞪得溜圓,閃爍着八卦的精光,“好啊你個夏至!有情況都不第一時間向組織匯報!快從實招來!”
“真的算不上什麼情況,”夏至連忙擺手,一絲不易察覺的、混合着悵然和自我懷疑的情緒悄然掠過心頭,“就是…偶然認識的一個普通朋友。他叫賀川,是個建築師。人…挺好的,長得也很端正,氣質…很特別,有點冷,但偶爾又有點…”她頓了頓,沒能找到合適的詞來形容那種矛盾感。
她盡量用平淡客觀的語氣,細細描述了酒吧那晚略顯荒誕的初遇,他遞來蜂蜜水時的沉默關切,以及後來那場轟動辦公室的“荔枝空投”。她省略了那些讓她心跳加速的微信對話和那句“是荔枝甜還是弟弟甜”的直球撩撥。然而,說着說着,一個念頭不受控制地冒了出來,並且迅速生根發芽——像賀川那樣外形出衆、職業體面、還帶着點神秘感的男人,和蘇晚這樣家境優渥、性格明媚活潑、像小太陽一樣吸引人的女孩站在一起,想必會是極爲登對、惹人豔羨的一對吧。他那樣的人,身邊應該從不缺優秀的女性,怎麼會真的對她這種生活裏除了工作還是工作、無趣又緊繃的“女強人”產生超出普通朋友的興趣呢?那晚酒吧的曖昧氛圍,那些隔着屏幕的撩人話語,大概都只是他一時興起的遊戲,成年人之間心照不宣的試探而已。
這個帶着自我貶低意味的想法,像一根細小的刺,扎得她心裏微微發澀,泛起一片酸麻的涼意。但奇怪的是,這涼意之中,又混雜着一種如釋重負般的、“解決問題”了的輕鬆——如果把他推給更適合的蘇晚,那麼自己這點不該有的、亂了節奏的心動,是不是就可以就此扼殺,讓一切回歸正軌?
她深吸一口氣,像是要借此壓下心頭那點不明緣由的悶痛,下定決心般對蘇晚說:“他人真的很好,條件也不錯。要不…我找個機會,介紹你們認識一下?”
“真的假的?夏至你太好了!簡直是救我於水火的活菩薩!愛你!”蘇晚驚喜地叫道,撲過來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臉上的陰霾一掃而空。
夏至拿起手機,指尖帶着一絲連自己都未察覺的涼意,點開了那個深藍色、仿佛蘊藏着旋渦的頭像的對話框。她斟酌着用詞,反復刪改,試圖讓這條信息顯得自然而不刻意,更像是一個朋友間隨口的提議:
「賀川,在忙嗎?我有個好朋友,人特別nice,性格開朗長得也漂亮,想介紹你們認識一下,交個朋友?」
消息發出去後,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每一秒都走得格外緩慢而沉重。夏至假裝不在意地將手機屏幕朝下扣在茶幾上,拿起自己的茶杯,和蘇晚閒聊着工作上的其他趣事,試圖轉移注意力。然而,她的耳朵卻像最精密的雷達,時刻捕捉着手機上任何一絲可能的震動或提示音,心髒在胸腔裏懸着,不上不下。
幾分鍾後,期待(或者說恐懼)中的震動終於傳來。
夏至幾乎是立刻拿起手機,指尖因爲用力而微微泛白。屏幕上,賀川的回復簡單直接,沒有任何迂回,卻帶着一股不容錯辨的、幾乎要溢出屏幕的委屈和控訴:
「姐姐你怎麼可以這樣?」
緊接着又一條,速度快得像是生怕她看不懂他的拒絕:
「我不要。」
沒有解釋原因,沒有客套的“謝謝好意”,就這麼幹脆利落、甚至帶着點孩子氣般賭氣地拒絕了。夏至徹底愣住了,握着手機,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心裏那點自作主張的“好心”和試圖建立的防線,瞬間被這直白的拒絕戳破,土崩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連她自己都感到羞恥的、隱秘而洶涌的歡喜,像偷喝了蜜糖,甜意尚未完全化開,更深的、無所適從的慌亂便緊隨而至,將她淹沒。
“他…他說最近項目太忙了,經常加班,實在抽不出時間。”夏至有些倉促地偏過頭,避開蘇晚探究的目光,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幹澀,爲自己也爲他找着借口。
蘇晚倒是豁達,擺了擺手:“沒事沒事,緣分這東西強求不來。看來我這‘千古罪人’還得再當一陣子。對了,晚上七月的朋友以然的求婚典禮,你可別忘了!打扮漂亮點!”
傍晚,華燈初上。夏至和蘇晚悉心打扮,換上精心挑選的及膝小禮服,略施粉黛,一同前往典禮舉辦的五星級酒店宴會廳。現場被布置得如同夢幻花園,香檳色的玫瑰與暖金色的串燈交織成一片浪漫的光海,空氣裏漂浮着香檳、甜點和幸福交融的甜蜜氣息,處處洋溢着即將見證誓言的溫馨與感動。
與此同時,城市的另一隅。
賀川在家裏根本靜不下心。昂貴的手繪板亮着,復雜的建築設計圖攤在桌上,那些平日裏能讓他沉浸其中的線條和結構,此刻卻仿佛都失去了意義,無法匯聚成任何有邏輯的圖形。他腦海中反復回響、咀嚼着夏至那條要給他介紹女朋友的微信。
她到底是什麼意思?是想用這種方式委婉地撇清關系,暗示他不要再靠近?還是真的對他毫無感覺,以至於可以如此輕易地將他“推”給別人?
一想到今晚那樣的場合,她必定會精心打扮,明豔動人,像一顆驟然擦去塵埃的珍珠,散發出奪目的光彩。而那樣的她,身邊可能環繞着欣賞的目光,會有自信從容的男士上前搭訕,或許還會有人像他一樣,被她那份外表冷靜、內裏卻可能藏着柔軟的特質所吸引……一股莫名的、陌生的焦躁感就像瘋長的藤蔓,緊緊纏繞住他的心髒,越收越緊,幾乎讓他喘不過氣。他發現自己無法忍受那種想象。
他猛地拿起手機,刪刪改改,那些在腦海中盤旋的、帶着醋意和占有欲的質問,最終化成了看似隨意實則暴露內心的一連串消息:
「在幹嘛?」
「典禮上是不是很多帥哥?」(發送後覺得太明顯,又迅速撤回,但焦慮感並未減輕。)
「晚上不許喝酒,要少喝點。」(最終發送出去的,是帶着命令口吻的關心。)
「幾點結束?在哪個酒店?」
「我去接你吧。」
奢華而溫馨的宴會廳裏,儀式正在高潮,男女主角交換誓言,淚光與笑容交織。夏至包裏的手機接二連三地震動起來,像是不耐煩的叩問。她趁着無人注意,悄悄點開,賀川的消息一條條跳入眼簾。他話語裏那股幾乎不加掩飾的關切和隱隱的、近乎霸道的占有欲,像最柔軟的羽毛,一下下輕輕搔刮着她的心尖,帶來一陣陣酥麻的悸動。她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皺着眉,盯着手機屏幕,帶着不滿和焦慮的模樣。這認知讓她心跳漏了一拍,又莫名地有些想笑。
她思考了很久,指尖在屏幕上懸停又落下。讓他來接?這實在太超過普通朋友的界限,太過曖昧,也太過麻煩他。她試圖維持最後的理智和距離:
「不用麻煩了,等會兒結束我和蘇晚一起回去就好。」
賀川的回復快得幾乎像是守在手機旁邊:
「我正好在附近健身房,順路。把地址發我。」
語氣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徹底堵死了她所有推拒的借口。
話已至此,夏至看着那條消息,知道自己再拒絕反而顯得矯情和刻意。她輕輕嘆了口氣,一種混合着無奈、忐忑以及一絲連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期待的情緒,在心底蔓延開來。她最終還是將酒店地址發了過去。
求婚典禮在溫馨感人的氛圍中圓滿結束。七月留下來陪伴幸福得如同在雲端的以然,夏至和蘇晚與幾個相熟的朋友笑着道別後,一同走出溫暖喧鬧的酒店宴會廳。
夜風帶着初夏的微涼,瞬間包裹住只穿着單薄禮服的她們。夏至下意識地攏了攏手臂,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投向路邊。然後,她一眼就看到了那輛熟悉的車,以及車旁那個倚着車門、安靜等待的熟悉身影。賀川換下了平日的正裝,穿着簡單的灰色休閒長褲和一件深藍色的連帽衛衣,外面隨意套了件黑色飛行員夾克,身姿挺拔地站在那裏,目光沉靜地穿透夜色,精準地落在她身上。
他徑直走上前,非常自然地、仿佛演練過無數次般,將手中拿着的一件明顯是他自己的、還帶着體溫的薄外套,輕輕披在了夏至只穿着細肩帶絲絨禮服的肩上。動作流暢而體貼,帶着不容拒絕的溫柔。
“晚上涼。”他低聲說,聲音在夜風中顯得格外清晰。然後,他側身,爲她拉開了副駕駛的車門,手勢標準得像專業的司機,眼神卻始終沒有離開她。
夏至低聲道謝,在他的注視下,有些僵硬地坐進車裏。車內空間帶着淡淡的、屬於他的清冽氣息,像是雪鬆混合着一點點幹淨的皂角香,與她身上殘留的淡淡香水味和微醺的酒意交織在一起。她剛坐穩,賀川便從另一側上車,卻沒有立刻發動引擎。他傾身過來,手臂越過她的身前,拉過她身側的安全帶。
“咔噠”一聲輕響,在靜謐的車廂內顯得格外清晰,安全帶扣好了。但這個看似簡單的動作,卻因爲他驟然拉近的距離而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張力。他的呼吸幾乎拂過她的耳畔和頸側敏感的肌膚,車廂內原本寬敞的空間瞬間變得逼仄而曖昧。夏至能清晰地聞到他身上幹淨的皂角香混合着淡淡的、或許是剛從健身房出來的清冽汗意,並不難聞,反而充滿了男性的侵略感。這氣息,伴隨着她體內未散的、因微醺而放鬆的神經,一種強烈的、難以言喻的緊張與悸動迅速在密閉的空間裏升溫、發酵。她慌亂地垂下眼睫,長睫像受驚的蝶翼般輕顫,心髒在胸腔裏失了控地狂跳,仿佛要掙脫束縛。
“謝謝…”她的聲音出口,帶着一絲微不可察的顫抖,泄露了內心的不平靜。
車子終於平穩地駛入流光溢彩的夜色。短暫的、彌漫着微妙氣氛的沉默後,賀川低沉的聲音響起,打破了寂靜,也精準地戳破了兩人之間那層薄薄的窗戶紙。他的語氣裏帶着明顯的鬱悶和毫不掩飾的控訴:
“姐姐,你怎麼可以這樣?”
他頓了頓,似乎在壓抑着什麼,然後更加直接地、幾乎是帶着點賭氣般地挑明:
“你把我介紹給別人…我不喜歡。”
不是客氣的“不用了,謝謝”,也不是模糊的“暫時不考慮”,而是帶着明確個人情緒的“我不喜歡”。這句話,像一塊被燒得滾燙的石頭,猛地投入夏至早已波瀾四起的心湖,瞬間蒸騰起巨大的、混亂的漣漪和霧氣。她不知所措地攥緊了膝上裙子的布料,指尖冰涼,臉頰卻滾燙得嚇人,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接話,大腦一片空白。幸好,酒店離她家公寓並不遠,這段令人心跳失序、空氣稀薄的路程,很快就要走到終點。
車子穩穩地停在小區門口。賀川依舊保持着極佳的風度,率先下車,繞到副駕駛這邊,爲她打開車門。他站在車門邊,夜風中他的身形顯得更加挺拔,目光在路燈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愈發深邃而專注,裏面翻涌着復雜難辨的情緒,帶着一種未說出口的留戀和執着,靜靜地看着她,仿佛要將她的模樣刻印下來。
夏至被他那毫不掩飾的目光看得心慌意亂,幾乎是落荒而逃。她迅速將肩上那件還殘留着他體溫和氣息的外套取下,遞還給他,強迫自己整理好紛亂如麻的心情,語氣盡量平穩地說:“今天謝謝你特意過來接我,我上去了。你…路上小心。”
說完,不敢再多看他一眼,便轉身,幾乎是踩着高跟鞋,快步走進了燈光昏黃的樓道。
直到進入電梯,冰冷的金屬梯壁貼上她裸露的、微微發燙的背部,夏至才像是終於找到了支撐點,長長地、顫抖地舒了一口氣,感覺那顆在胸腔裏狂跳了一路的心,終於帶着疲憊和前所未有的混亂,慢慢地、沉重地落回實處。然而,那失序的節拍,卻仿佛依舊在耳邊回響。
而小區門外,賀川一直望着她消失的樓道口,目光沉沉,許久才收回視線,低頭看了看手中那件她剛剛披過的外套,眼底情緒翻涌,如同深不見底的夜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