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淵的身影消失在宴會廳鎏金的大門後,那無聲閉合的門扇像一記重錘,敲在林筱筱岌岌可危的防線上。
完了。
八分之一的任務目標,就這麼輕描淡寫地走了。連個討價還價的過程都沒有。
空氣凝滯,剩下八個人的目光變得愈發微妙。顧言深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指尖輕輕點着桌面,那眼神分明在說:看,有人不買賬了,你的“共識”還怎麼達成?
陸星辰撓了撓溼漉漉的頭發,有點無措地看着門口,又看看林筱筱。蘇夜又開始在他的速寫本上塗塗畫畫,只是筆觸顯得煩躁了許多。機車男臉上的玩味笑容加深,混血模特整理袖扣的動作慢了下來,鋼琴家睜開了眼,科技宅弟弟的微型機器人發出細微的、卡殼般的嗡嗡聲。
壓力像實質的水銀,灌滿了林筱筱的胸腔。
不能慌。她對自己說。前世被甲方連環奪命call,被項目經理指着鼻子罵的時候,她也這麼告訴自己。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忽略顧言深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也忽略心頭因爲墨淵離去而泛起的那點莫名失落(大概是源於對完不成KPI的本能恐懼),重新拿起那份手寫提綱,只是指尖有些發涼。
“墨先生或許需要一些時間考慮。”她試圖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依舊穩如老狗,“我們尊重他的選擇。現在,讓我們回到正題。”
她看向顧言深,這個最難啃的骨頭:“顧先生提到的‘誠意’,不知指的是哪方面?”
顧言深唇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沒什麼溫度:“林小姐是聰明人。口頭承諾的預算、權限,在契約正式籤署前,都只是空中樓閣。我需要看到林家,或者說,需要看到林小姐您,在此事上具備足夠的‘執行力’和‘掌控力’。”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在場其他人,語氣平淡卻帶着無形的壓力:“畢竟,一個連基本團隊都無法穩定維系的項目負責人,其承諾的可信度,值得商榷。”
殺人誅心!
他不僅自己要好處,還要質疑她林筱筱的領導能力!這是在動搖“軍心”!
林筱筱感覺自己的後槽牙都要咬碎了。這男人比前世那個只會咆哮的項目經理難搞一萬倍!
“顧先生的意思是,”她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聲音,“只要我能展現出足夠的‘掌控力’,證明這個‘項目’能順利推進,你就願意籤署意向書?”
“可以這麼理解。”顧言深微微頷首,“比如,解決掉一些……不穩定的因素。”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門口墨淵離開的方向。
林筱筱心頭一凜。他是要她……去把墨淵追回來?或者,用別的辦法讓墨淵“配合”?
這簡直是把難題又原封不動地踢了回來,還附加了更高的難度——她不僅得搞定顧言深,還得先搞定那個油鹽不進的墨淵!
她看着顧言深那副穩坐釣魚台、等着看她笑話的姿態,一股無名火混着社畜被逼到絕境的狠勁猛地竄了上來。
行。要誠意是吧?要掌控力是吧?
她“啪”地一聲將手裏的提綱拍在桌上,力道不大,但聲音在寂靜的廳堂裏格外清晰,把正在畫圈圈的蘇夜都嚇了一跳。
“好!”林筱筱挺直了背脊,眼神掃過全場,帶着一種豁出去的、近乎蠻橫的光,“既然顧先生提到了‘執行力’,那我們就來看看!”
她猛地轉向管家,語速快得像開槍:“管家!立刻去查!墨淵先生離開後去了哪裏?他的房間?藥廬?還是直接準備離島?”
管家似乎早有準備,微微躬身:“墨淵先生習慣在心情不豫時去後山的‘靜心湖’垂釣。”
“垂釣?”林筱筱挑眉,腦子飛快轉動。一個拒絕參與“九倍快樂”契約的人,會有心情去釣魚?這不合邏輯。除非……那湖有什麼特別?或者,他只是在等什麼?
她深吸一口氣,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會議暫停!”她宣布,聲音帶着不容置疑的決斷,“各位請自便。蘇夜,你如果無聊,可以幫今天的會議畫個速寫,要突出本小姐剛才拍桌子的英姿!陸星辰,你去健身房再練兩組,保持狀態!其他人……該幹嘛幹嘛!”
她這一連串指令下得又快又突兀,帶着點原主那種不容分說的女王範兒,把衆人都弄得一愣。
尤其是被點名的蘇夜和陸星辰,一個下意識地抓緊了速寫本,一個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板。
說完,林筱筱根本不給衆人反應的時間,拎起自己那身昂貴但礙事的睡裙裙擺,赤着腳(她忘了穿鞋!),就在衆人驚愕的目光中,一陣風似的沖出了宴會廳。
“大小姐!您的鞋!”女仆在後面焦急地喊。
“來不及了!”林筱筱頭也不回,聲音消失在走廊盡頭,“赤腳更能體現我的誠意和……接地氣!”
宴會廳內,一片死寂。
顧言深看着那扇還在微微晃動的門,鏡片後的眼睛裏,第一次掠過一絲真正的、帶着點興味的詫異。
陸星辰呆呆地眨了眨眼:“她……她跑起來的樣子,有點像我們隊裏沖刺的羚羊……”
蘇夜低頭看着速寫本上剛剛下意識勾勒出的、林筱筱拍桌子時那有點色厲內荏卻又強撐氣勢的側影,筆尖頓了頓。
機車男吹了聲口哨,帶着點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興奮:“有意思。”
混血模特終於整理好了他的袖扣,喃喃道:“就是發型有點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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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筱筱赤着腳,踩在冰涼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一路朝着管家指示的“靜心湖”方向狂奔。
晚風吹起她睡裙的蕾絲邊,拂過小腿,有點癢。腳下的涼意不斷刺激着她的神經,讓她混亂發熱的頭腦稍微冷靜了一點。
她剛才是不是太沖動了?
拍桌子,中斷會議,像個瘋婆子一樣赤腳跑出來……
但是,不這麼做,又能怎麼樣?坐在那裏和顧言深打機鋒,被他牽着鼻子走,然後看着剩下的人心渙散,最後任務失敗,被打回原形?
不!她寧願莽一把!
靜心湖在林家宅邸的後山,需要穿過一片精心打理過的竹林。鵝卵石小徑硌得她腳底板生疼,但她顧不上了。
遠遠地,她看到了那片如同鏡面般平靜的湖泊,在暮色下泛着幽藍的光。湖邊,一個白色的身影靜靜坐在一塊青石上,手持釣竿,背影清寂,仿佛與周圍的山水融爲一體。
正是墨淵。
林筱筱停下腳步,喘着粗氣,整理了一下跑得凌亂的頭發和睡裙。腳底傳來火辣辣的刺痛感,估計磨破皮了。
她深吸幾口氣,努力平復急促的呼吸,然後放慢腳步,盡量顯得從容地走過去。
她沒有直接開口,而是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停下,學着他的樣子,看向平靜的湖面。
湖水很深,看不到底。
“這裏的魚,”林筱筱開口,聲音還帶着點奔跑後的微喘,但盡力平穩,“好看嗎?”
墨淵沒有回頭,甚至連釣竿的絲線都沒有絲毫晃動。仿佛她只是一陣無關緊要的風。
“不好看。”他清冷的聲音響起,沒什麼情緒,“但安靜。”
林筱筱被噎了一下。好吧,天被聊死了。
她絞盡腦汁,回想管家給的資料。墨淵,古老醫家傳人,性情孤高,醉心醫術,厭惡世俗紛擾……訴求不明。唯一提到的喜好,是收集各種罕見的藥材和……下棋?
下棋?她不會啊!她只會下五子棋!
藥材?她連板藍根和金銀花都分不清!
溝通陷入僵局。林筱筱看着墨淵那副“閒人勿擾”的背影,感覺自己像個試圖撬開保險櫃卻連密碼鎖有幾個數字都不知道的笨賊。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夕陽的餘暉給湖面鍍上一層金紅色。
林筱筱的腳底板越來越疼,心裏也越來越急。難道真要無功而返?然後被顧言深嘲笑,看着任務徹底失敗?
不行!
她心一橫,決定換個路子。
“墨先生,”她不再試圖繞圈子,直接切入主題,語氣帶着點破罐破摔的坦誠,“我知道,讓你參與這種……荒唐的‘九倍快樂’契約,是強人所難。”
墨淵的釣竿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林筱筱捕捉到這細微的變化,立刻抓住機會,語速加快:“但我需要你的幫助。或者說,我需要你‘暫時’留在船上。不需要你付出什麼,甚至不需要你履行任何‘伴侶’義務,只需要你在名義上,掛個名。在契約意向書上,籤個字。”
她頓了頓,看着他的背影,聲音低了些,帶着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懇求:“就當……是幫我爭取一點時間。讓我能留下來。我保證,一旦我站穩腳跟,找到其他出路,絕不會糾纏你。你可以隨時離開,我還會給你……給你一筆豐厚的‘名譽損失費’!或者,你需要什麼罕見藥材,我盡全力幫你找!”
她把自己能想到的籌碼都拋了出來,眼巴巴地看着那清冷的背影。
湖面只有微風拂過的漣漪。
良久,就在林筱筱以爲他不會再開口,心一點點沉下去時,墨淵終於緩緩轉過頭。
暮色中,他的側臉輪廓清晰得如同水墨勾勒,眼神平靜無波地落在她因爲奔跑和焦急而泛着紅暈的臉上,然後,慢慢下移,落在了她沾着泥土和草屑、微微顫抖的赤腳上。
他的目光在那裏停頓了兩秒。
然後,他重新轉回頭,看向湖面,清冽的聲音隨着晚風飄來,帶着一絲幾不可察的……無奈?
“先把鞋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