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的決裂》第二章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隨後傳來一個難以置信的聲音：“林薇？真的是你？天啊，多少年沒聯系了！”
陳靜，她曾經的大學同學兼事業上的老搭檔，如今已是業內小有名氣的創意總監。她的聲音依然那樣活力四射，帶着職場女性特有的幹脆利落。
“是我。”林薇不自覺地挺直了背脊，仿佛對方能透過電話線看到自己似的，“很突然吧？”
“確實夠突然的！我記得你結婚後就當全職太太了，怎麼，終於厭倦了那種養尊處優的生活？”陳靜半開玩笑地說。
林薇的指尖微微收緊，指節泛白。養尊處優？她看着自己粗糙的手掌，嘴角扯出一個苦澀的弧度。
“說來話長。我只是想知道，現在還有沒有可能...重返這一行？”
電話那頭傳來敲擊鍵盤的聲音：“太巧了！我們公司最近正好在招高級設計師。不過...”陳靜頓了頓，“薇薇，我得提醒你，這行業變化很大，和你十年前完全不一樣了。而且這個職位需要直接帶隊，壓力不小。”
林薇感到一陣心虛。十年，整整十年她遠離了這個曾經如魚得水的世界，每天打交道的是菜價和洗衣粉，討論的是孩子的成績和丈夫的領帶配色。那些曾經信手拈來的設計理念、軟件技能，早已生疏。
“我明白。”她輕聲說，目光卻不自覺地飄向書房的方向，那份離婚協議書的影子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
“那好，我把職位要求發到你郵箱。你要是覺得還行，就直接把簡歷和作品集發過來。”陳靜的聲音變得柔和，“說真的，我很高興你想回來。當年你可是我們系最有天賦的那個。”
掛斷電話後，林薇打開塵封已久的筆記本電腦，等待系統啓動的那幾分鍾裏，她的心跳快得不像話。
郵箱裏果然已經有了新郵件。點開附件，職位要求一欄列得清清楚楚：精通最新設計軟件，熟悉新媒體傳播規律，有團隊管理經驗，能承受高強度工作壓力...
每一條都像一記重錘，敲打在她脆弱的自信上。
她嚐試打開過去的設計作品，那些曾經讓她引以爲傲的創意，如今看來已然過時。軟件版本更新了一代又一代，她熟悉的操作界面變得陌生而復雜。
“我不行了。”這個念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出現在腦海中。
就在這時，手機震動起來，屏幕上顯示“婷婷老師”。林薇深吸一口氣，接起電話。
“周太太，不好意思打擾您。婷婷今天在美術課上又畫了一幅媽媽的畫像，這次...她畫的是您穿着職業裝，站在一堆設計圖紙前面的樣子。她說這是‘以前的媽媽’。”老師的聲音有些困惑，“我問她爲什麼畫這個，她說昨晚看到您在書房裏看一些畫得很漂亮的圖紙...”
林薇的喉嚨一陣發緊。
“老師，謝謝您告訴我。其實...我正準備重返工作崗位。”
“真的嗎？那太好了！”老師的反應出乎意料地熱情，“說實話，周太太，我一直覺得您不該只困在家裏。婷婷常跟我說，媽媽以前是很厲害的設計師，還拿過很多獎。”
放下電話，林薇的眼眶有些溼潤。原來女兒記得，記得她曾經的模樣。
她重新坐回電腦前，這一次，手指在鍵盤上的動作堅定了許多。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她開始瘋狂地搜索、學習。最新的設計趨勢，必掌握的軟件教程，行業動態...她像一塊幹涸的海綿，拼命吸收着所有陌生的知識。
下午四點，該去接婷婷了。林薇關掉電腦，匆匆出門。
幼兒園門口，家長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聊天。林薇下意識地站得遠一些，她一向不擅長融入這些媽媽們的圈子。
“周太太！”一個熟悉的聲音叫住了她。是王太太，住在同小區的全職媽媽，兩人偶爾會在小區裏碰面。
王太太快步走過來，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聽說你要回去上班了？”
林薇一怔：“你怎麼...”
“婷婷今天在班裏可自豪了，跟所有小朋友說她媽媽是最棒的設計師，馬上就要回公司當領導了！”王太太笑着拍拍她的肩，“真佩服你的勇氣！我都想不出來離開職場這麼多年，要怎麼回去。”
林薇勉強笑了笑，不知該如何回應。
“不過啊，”王太太突然壓低聲音，“我聽說最近經濟不景氣，好多公司都在裁員。這個節骨眼上，工作可不好找。你家周先生知道嗎？他同意你出去工作？”
一連串的問題像針一樣扎在林薇心上。她含糊地應付了幾句，正好這時孩子們放學了，她趕緊借故離開。
牽着女兒的手往家走，婷婷嘰嘰喳喳地說着今天學校裏的事。
“媽媽，小胖說他不相信你是設計師。我告訴他，我見過你的獎杯，金色的，特別漂亮！”
林薇心裏一暖：“你還記得那個獎杯？”
“記得啊！就放在書房最上面的櫃子裏，對不對？有時候爸爸不在家，我會偷偷打開櫃子看一看。”
林薇停下腳步，蹲下身與女兒平視：“婷婷，爲什麼這麼喜歡那個獎杯？”
小姑娘歪着頭想了想：“因爲那時候的媽媽笑得最好看。現在的媽媽...好像總是不開心。”
一句話，讓林薇的淚水幾乎奪眶而出。
回到家，她徑直走向書房，打開那個塵封已久的櫃子。裏面確實擺放着她職業生涯中獲得的各個獎項，最顯眼的就是那座金色獎杯——十年前全國廣告設計大賽的金獎。
她小心翼翼地將獎杯拿下來，擦拭着上面的灰塵。
“媽媽，你又要去上班了嗎？”婷婷站在門口，眼巴巴地望着她。
“是的，寶貝。媽媽...想再試試。”
“那你會像爸爸一樣，很晚才回家嗎？”
這個問題讓林薇愣住了。她從未想過平衡工作與家庭的難題會如此快地擺在面前。
“媽媽會盡量準時回家陪你。”她柔聲說，心裏卻明白這個承諾有多麼難以實現。
晚上七點，周偉準時回到家。與往常不同，今天他進門後沒有直接走向餐廳，而是在客廳裏站了一會兒，若有所思地看着林薇。
“今天王太太給我打電話了。”他終於開口，語氣平靜得令人不安，“她說你要重返職場？”
林薇的心髒猛地一跳。她沒想到消息傳得這麼快。
“是的，我有這個打算。”
周偉輕笑一聲，那笑聲裏帶着明顯的不以爲然：“別鬧了，薇薇。你都這個年紀了，又離開行業這麼多年，哪家公司會要你？安安穩穩在家待着不好嗎？”
又是這種語氣，這種把她當作無知孩童的語氣。
“我想試試。”林薇堅持道，手指在身後緊緊交握。
“隨你吧。”周偉出人意料地沒有繼續爭論，只是聳了聳肩，“反正用不了幾天你就會明白現實了。”
他走向餐廳，像往常一樣在餐桌前坐下，等待晚餐上桌。
林薇站在原地，突然意識到：他根本不相信她能找到工作。在他眼裏，她的嚐試不過是一場很快就會醒的鬧劇。
這種認知反而激起了她內心深處的倔強。
那天晚上，等周偉睡熟後，她悄悄起床，回到書房。電腦屏幕的光映在她臉上，照亮了她眼中久違的火焰。
她開始重新整理自己的作品集，挑選那些即使放在今天也不過時的設計，仔細修改簡歷，一字一句地斟酌自我介紹。
凌晨三點，她終於點擊了發送鍵，將申請材料發往陳靜公司的招聘郵箱。
做完這一切，她並沒有立即離開書房，而是打開抽屜，拿出那份離婚協議書，一頁頁地拍照存檔。她不知道這些證據將來是否有用，但直覺告訴她必須這麼做。
在翻閱協議的過程中，她注意到一個之前被忽略的細節：周偉選擇的離婚日期，恰好是他們結婚紀念日的前一周。
多麼諷刺。他連離婚都要選在一個具有象征意義的日子。
將協議書放回原處後，林薇走到窗前。城市的夜晚從未真正沉睡，遠處仍有星星點點的燈光，像是無數不肯放棄的希望。
她想起白天女兒說的話：“現在的媽媽好像總是不開心。”
是時候改變這一切了。
回到臥室，周偉睡得正熟，對剛剛發生的一切毫無察覺。林薇靜靜地站在床邊，看着這個與她同床共枕十二年的男人，突然感到一陣陌生。
第二天清晨，她依然準時起床準備早餐，依然爲周偉熨燙西裝，依然溫柔地送女兒上學。一切都和往常一樣，但有什麼東西已經悄然改變。
送完婷婷，她沒有像往常一樣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市區的一家咖啡館。那裏提供免費的設計類雜志和最新行業資訊。她要了一杯美式咖啡，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打開筆記本，開始了一天的“自學”。
中午時分，手機響了。是一個陌生號碼。
“您好，是林薇女士嗎？我是新銳傳媒的人力資源總監。我們收到了您的簡歷，很感興趣，想邀請您明天上午十點來公司面試。”
林薇的手微微發抖，咖啡差點灑出來。
“當然，我很榮幸。請問地址是？”
掛斷電話，她久久無法平靜。這麼快就有面試機會了，比她預想的要順利得多。
她不知道的是，此時在城市的另一端，周偉正對着手機皺眉。屏幕上顯示着一條剛剛收到的短信：
“周總，按照您的吩咐，已經給林女士安排了面試。不過，這樣真的好嗎？畢竟新銳是業內出了名的高壓環境，對新手可能不太友好...”
周偉面無表情地回復：“按計劃進行。讓她知難而退。”
他放下手機，望向窗外。辦公室位於二十八層，足以俯瞰大半個城市。在這個高度，一切都顯得渺小而可控。
就像他精心安排的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