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途客車在坑窪不平的省道上顛簸着,像一頭疲憊的老牛,發出沉悶的轟鳴。窗外是連綿不絕的農田和光禿禿的丘陵,深秋的蕭瑟塗滿了視野。天色漸漸暗下來,鉛灰色的雲層低垂,預示着夜晚的來臨。
陳宵坐在靠窗的位置,頭抵着冰涼的車窗玻璃,眼睛望着外面飛速掠過的荒涼景色,卻什麼也沒看進去。手腕上,那串五帝錢被袖子遮着,但自從車子駛離城市,進入這片曠野後,其中那枚顏色最深的銅錢,就一直在持續地、微微地發燙,溫度恒定,不灼人,卻時刻提醒着它的存在。
他離開那座城市已經四個小時了。沒有明確的目的地,只是買了張往北的、終點站是一個縣級市的車票。老邵頭紙條上說的“過三江”,他查過地圖,繼續往北,確實需要渡過三條主要江河。第一道,就在前方不遠。
車裏人不多,散發着一股混合着塵土、機油和廉價香煙的味道。乘客大多昏昏欲睡,只有發動機的噪音在狹窄的空間裏回蕩。
陳宵毫無睡意。閉上眼睛,就是老邵頭那張灰白驚恐的臉,是門縫下滲入的黑色陰影,是警察趙立軍意味深長的眼神。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背包,那本夾着染血黃紙的舊書硬硬的硌在背上。
他不知道自己的決定是否正確。像一只受驚的兔子,慌不擇路地逃向未知的北方。去找什麼?“帶毛的”?簡直像夢囈。
但留下,他感覺更危險。那種被無形之物窺伺的感覺,如影隨形,即使在飛馳的車上也無法完全擺脫。
“吱——嘎!”
刺耳的刹車聲突然響起,車身劇烈地向前一頓!陳宵的頭差點撞到前座靠背,車裏響起一片驚叫和抱怨聲。
“搞什麼啊司機!”
“嚇死人了!”
司機是個滿臉胡茬的中年男人,他罵罵咧咧地推開車門跳下去。陳宵透過車窗向前看,只見前方道路被一堆從山坡上滑落的泥土和碎石擋住了大半,只留下一條狹窄的縫隙,客車肯定過不去。
“操!這鬼天氣,前幾天雨沖的吧!”司機圍着土堆轉了兩圈,掏出手機,信號微弱,他試着撥了幾個號碼,臉色越來越難看。
“各位對不住啊!”司機回到車上,扯着嗓子喊,“前面路讓塌方給堵了!一時半會兒通不了!這地方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天也快黑了,手機信號也不好。我看這樣,往回走五公裏有個岔路,往裏走大概兩三裏地,有個廢棄的村子,以前道班工人臨時住過,有幾間破房子還能遮風。咱們今晚得在那兒湊合一宿了,明天一早我再想辦法聯系道班或者找車來接!”
車裏頓時炸開了鍋。
“什麼?要在荒郊野外過夜?”
“這怎麼行!誰知道那破地方安不安全!”
“退錢!我要下車!”
司機苦着臉:“各位,我也沒辦法啊!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天馬上就黑了,走回去?幾十公裏呢!那廢棄村子好歹有牆有頂,總比在野地裏強吧?這秋天晚上,冷着呢!”
抱怨歸抱怨,但看看窗外越來越暗的天色和荒涼的野外,乘客們也知道司機說的是實情。最終,在一片罵罵咧咧聲中,人們不情願地開始收拾行李,跟着司機下了車。
陳宵背上背包,也隨着人流往前走。他心頭籠罩着一層不安。這意外的滯留,總讓人覺得不對勁。手腕上,那枚銅錢的溫度似乎又升高了一點點。
往回走了約莫半小時,果然看到一條隱蔽的土路岔進山林。沿着土路又走了二十多分鍾,天色幾乎完全黑透時,前方山坳裏,隱約出現了幾棟黑黢黢的、低矮建築的輪廓。
那確實是一個廢棄的村落,規模很小,只有七八棟石頭和土坯壘成的房屋,大多已經坍塌,只剩殘垣斷壁。唯有一棟看起來像是當年道班宿舍的長條平房,還算完整,屋頂雖然破了好幾個洞,但牆壁還在。
司機打着手電筒,領着衆人走向那棟平房。手電光柱在破敗的門窗和牆壁上晃動,映出斑駁的影子,更添幾分陰森。
“就這兒了!大家擠擠,將就一晚上!男左女右,自己找地方!”司機推開吱呀作響的木板門,一股濃重的黴味和塵土氣息撲面而來。
屋裏空空蕩蕩,只有一些破爛的木板和稻草堆在角落。窗戶玻璃早就沒了,用破塑料布胡亂堵着,夜風一吹,譁啦作響。地面是坑窪的泥地,潮溼冰冷。
乘客們無奈,只能各自找相對幹淨幹燥的角落安頓。有人抱怨,有人嘆氣,有人拿出隨身帶的食物分着吃。司機在屋子中間點起一小堆篝火,用的是撿來的幹樹枝,火光跳躍,勉強驅散一些黑暗和寒意,但在空曠破敗的屋子裏,顯得微弱而孤獨。
陳宵選了個靠牆的角落,離門不遠,也離篝火有些距離。他不想太引人注目。從背包裏拿出面包和水,默默吃着。手腕上的五帝錢,自從進入這個廢棄村子,那股持續的溫熱感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沉寂,仿佛銅錢本身都失去了靈性。
這感覺讓他更加不安。
夜漸漸深了。疲憊的乘客們陸續裹緊衣服,在冰冷的泥地上蜷縮着睡去,鼾聲此起彼伏。司機也靠在門邊打盹。只有篝火偶爾發出“噼啪”的爆響。
陳宵卻睡不着。他靠牆坐着,眼睛在黑暗中警惕地掃視。破屋、荒野、未知的滯留……這一切都太像某些恐怖故事的開端了。
時間一點點流逝。大約到了後半夜,篝火漸漸微弱下去。
“嗚——嗚嗚——”
一陣極其微弱、仿佛從很遠很遠的地底傳來的哭聲,飄進了陳宵的耳朵。
他渾身一僵,睡意全無。側耳細聽。
那哭聲斷斷續續,時有時無,像是個女人,又像是個孩子,聲音裏充滿了淒楚和幽怨,在這死寂的荒村野地裏,聽得人頭皮發麻。
不是風聲。絕對不是。
陳宵的心跳開始加速。他輕輕碰了碰旁邊一個睡得不太沉的年輕人,低聲問:“喂,你聽見了嗎?”
年輕人迷迷糊糊地嘟囔:“什麼啊……別吵……”翻個身又睡了。
其他人都睡得很沉,似乎沒人聽到這詭異的哭聲。
哭聲越來越清晰,仿佛正在靠近。而且,不止一個方向傳來。好像……是從村子四周,那些坍塌的廢墟裏,同時響起的。
陳宵慢慢坐直身體,右手悄悄握住了袖口下的五帝錢。銅錢依舊冰冷沉寂。
“嗚……我好冷啊……”
“娘……你在哪兒……”
“爲什麼要丟下我……”
細細碎碎的嗚咽聲,夾雜着含糊不清的詞語,開始從破屋的縫隙、從沒有玻璃的窗口、從門板的破洞裏鑽進來,繚繞在屋內沉睡的人們周圍。
篝火,突然猛烈地跳動了一下,火苗躥高,然後驟然縮小,變成了一簇幽藍、微弱的光,只能照亮巴掌大的地方。屋內的溫度驟降,呵氣成霜。
陳宵看到,離篝火最近的一個中年男人,在睡夢中猛地抽搐了一下,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雙手無意識地抓撓着自己的脖子,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音。
緊接着,第二個,第三個……沉睡的人們開始不安地扭動,有的發出驚恐的夢囈,有的蜷縮得更緊,仿佛在躲避什麼。
那幽藍的篝火,映照出空氣中,一些淡淡的、扭曲的、仿佛水波紋一樣的影子。它們沒有固定的形狀,像一縷縷黑色的煙,又像一片片透明的紗,緩緩飄蕩,纏繞向那些沉睡的人。
陳宵看得分明,其中一縷,正朝着他飄來!
他頭皮發炸,猛地向後縮緊身體,右手緊緊攥住了五帝錢,心裏拼命喊着:動啊!像昨晚那樣!動啊!
但五帝錢毫無反應,冰冷如鐵。
那縷淡淡的影子越來越近,陳宵甚至能聞到一股熟悉的、淡淡的腥氣和土腥味。影子前端似乎要凝聚成一只手的形狀,朝着他的面門抓來!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吱嘎!”
破屋那扇搖搖欲墜的木門,突然被人從外面,用力推開了!
一股比屋內更加陰冷、但帶着山林溼氣的風猛地灌了進來,瞬間沖散了那股凝聚的腥氣。
門口,站着一個佝僂的身影。
借着那幽藍微弱的篝火光,陳宵看清了,那是一個穿着藏青色舊棉襖的老太婆,頭發花白,在腦後挽了個小小的髻,臉上皺紋密布,像風幹的核桃。她手裏拄着一根歪歪扭扭的樹枝當拐杖,一雙眼睛在黑暗中,卻亮得驚人,直直地看向屋內,看向那些飄蕩的淡影和痛苦扭動的人們。
老太婆似乎嘆了口氣,聲音嘶啞低微,卻清晰地傳入陳宵耳中:“唉……又不安生了……”
她抬起枯瘦如柴的手,從懷裏摸出一個小小的、黑乎乎的、像是石頭又像是木頭刻成的玩意兒,只有拇指大小,看不清具體形狀。
她將那小黑玩意兒湊到嘴邊,低聲念叨了幾句什麼,含混不清,像是某種古老的方言咒語。
然後,她將小黑玩意兒朝屋內輕輕一拋。
沒有落地的聲音。
那小黑玩意兒在脫手的瞬間,仿佛融入了空氣中。緊接着,一股無形的、溫和但堅定的力量,以它爲中心,輕輕蕩漾開來。
那些飄蕩的淡影,如同陽光下的薄霧,瞬間被驅散、消融。空氣中殘留的腥氣和嗚咽聲也戛然而止。
幽藍的篝火,“噗”地一聲恢復了正常的橘黃色,火苗穩定下來,重新帶來暖意。屋內沉睡的人們,臉上的痛苦表情漸漸舒緩,扭動的身體也平靜下來,鼾聲再次均勻響起。仿佛剛才的一切都只是噩夢。
只有陳宵,清醒地目睹了全過程。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門口的老太婆。
老太婆的目光,越過篝火,落在了陳宵身上。更準確地說,是落在他緊緊攥着的、露出袖口的右手手腕上。
那裏,五帝錢的紅繩隱約可見。
老太婆的眼中,閃過一絲極其復雜的情緒,有驚訝,有疑惑,還有一絲……了然。
她對着陳宵,極其輕微地搖了搖頭,嘴唇動了動,沒有發出聲音,但口型分明是兩個字:
“快走。”
然後,她不再停留,轉身,拄着拐杖,步履蹣跚卻又異常迅速地,消失在門外濃重的夜色中。
陳宵僵在原地,手心全是冷汗。剛才發生的一切,短暫得像是幻覺,但空氣中殘留的那一絲絲檀香混合着草藥的味道——和老邵頭屋裏的味道有些相似,卻又不同——以及手腕上五帝錢突然恢復的、微弱但清晰的溫熱感,都在告訴他,那是真的。
這個突然出現又消失的詭異老太婆,是誰?
她認識這串五帝錢?
她爲什麼說“快走”?
陳宵看向屋內重新陷入沉睡、對剛才凶險一無所知的乘客們,又看向門外吞噬一切的黑暗,一股巨大的、比昨晚在家中更甚的恐慌,攫住了他。
這趟北上的路,才剛剛開始,就已經危機四伏。
而指引他的,除了老邵頭染血的紙條,似乎又多了一絲來自這荒山野嶺的、神秘的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