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坤宮的朱漆門被宮監們架着,半開的縫隙裏漏進深秋的寒風,卷得地上未掃的銀杏葉打旋。如懿穿着洗得發白的素色宮裝,發髻上只插了支銀質素簪,卻偏要抬手攏了攏不存在的裙擺,仿佛身上穿的還是從前那套繡着鸞鳥的正紅宮裝。宮監尖細的聲音還在廊下回蕩:“奉太後懿旨,嫺妃烏拉那拉氏殿前失儀,貶爲答應,即日遷入冷宮,無召不得出,隨行僅許帶一侍女、一包袱——”
話音未落,阿箬已經跪爬着撲到如懿腳邊,青綠色的宮裝裙擺沾了滿地灰,她卻顧不上拂,只攥着如懿的衣擺哭:“小主!您不能去冷宮啊!那地方是人待的嗎?您跟皇上求求情,跟太後認個錯,咱們……咱們還有機會的!”
如懿垂着眼看她,睫毛顫了顫,像是沒聽見阿箬的哭求,反而慢悠悠抬起手,指尖在鬢邊摸了摸,聲音黏糊糊的,每說一個字都像有絲線在舌尖纏:“阿箬啊,你看看我這簪子,是不是是不是歪了?”
阿箬愣了愣,眼淚還掛在腮邊,抬手想幫她扶正簪子,卻被如懿猛地揮開手。她的指甲在阿箬手背上劃出道紅痕,自己卻渾然不覺,只盯着指尖的銀簪反光,舌頭在嘴唇上舔了一圈,口水拉出細細的絲:“不…不用你碰。我就算是去冷宮,也不能不能失了體面。”
廊下的宮監已經開始不耐煩地跺腳,惢心從裏屋捧着個藍布包袱出來,額角還沾着汗。她把包袱往地上一放,屈膝道:“小主,包袱奴婢收拾好了,裏面有二十兩碎銀,兩包芝麻糕,還有您常穿的兩件夾襖和一床薄被——冷宮潮,這些東西總用得上。”
如懿的目光慢悠悠轉到包袱上,像是看什麼髒東西似的,眉頭皺得緊緊的。她往前走了兩步,腳底下打了個趔趄,幸好惢心及時扶了她一把,卻被她用力推開:“拿……拿開!我讓你……讓你拿的東西,你……你怎麼沒拿?”
惢心愣了愣,連忙道:“小主,您前日說讓奴婢收拾些實用的東西,奴婢想着銀子能打點冷宮的看守,點心能填肚子,衣服被子能御寒……”
“實用?”如懿突然尖着嗓子打斷她,“我需要這些……這些俗物嗎?我要的是…是我的護甲!我的赤金護甲!還有那套……那套點翠嵌珠的,你……你給我找出來!”
阿箬終於忍不住站起身,聲音帶着哭腔:“小主!都什麼時候了您還想着護甲?冷宮裏面又冷又潮,連口熱飯都未必有,您帶那些東西有什麼用?難道護甲能幫您擋風寒,能幫您填肚子嗎?”
如懿轉過頭瞪着阿箬,眼神卻有些渙散,像是看不清眼前的人。她抬手想指阿箬,手指卻在空中亂晃,口水拉絲的聲音在安靜的殿內格外清晰:“你……你懂什麼?我是……是烏拉那拉氏的女兒,是……是皇上親封過的嫺妃!就算是……是去冷宮,也不能……不能沒了體面。護甲是……是身份的象征,我……我戴着護甲,走在冷宮裏,別人就……就知道我不是……不是尋常的答應!”
惢心上前一步,語氣帶着懇求:“小主,您聽奴婢一句勸。冷宮不比翊坤宮,那些看守的宮監宮女最是勢力,您帶再多護甲也沒用,他們不會因爲您有護甲就對您好待幾分。倒是銀子和點心,能讓您少受些苦啊!”
“苦?”如懿突然笑了起來,笑聲尖利又怪異,“我烏拉那拉氏……什麼時候吃過苦?再苦都是肉體,只要心志堅定,我人淡如菊……不跟她們爭…不爭寵,可我…我有我的體面!你…你把那些俗物扔了,把我的護甲……護甲找出來!還有我那支…那支白玉嵌紅寶的簪子,也……也放進去!”
阿箬看着如懿這副模樣,終於忍不住紅了眼眶,聲音帶着委屈:“小主!您從前不是這樣的!您總說‘榮華富貴皆是虛妄’,可現在怎麼偏偏執着於這些東西?您帶護甲去冷宮,難道要靠護甲過日子嗎?”
如懿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手指着阿箬,聲音斷斷續續:“你……你敢質疑我?我是……是你的主子!我說讓你……讓你拿什麼,你就……就得拿什麼!我人淡如菊……不代表我……我能丟了烏拉那拉氏的臉面!你……你要是不願意跟我去冷宮,你就……就滾!”
阿箬聽到這話,身子猛地一僵,眼淚再也忍不住掉了下來。她咬着唇,半晌才低聲道:“小主,不是奴婢不願意跟您去,是奴婢實在想不通。您放着能救命的東西不帶,偏偏要帶那些中看不中用的護甲,這不是自尋死路嗎?奴婢……奴婢不敢跟您去,奴婢怕到了冷宮,連給您收屍的力氣都沒有。”
如懿聽到“收屍”兩個字,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突然尖叫起來:“你……你胡說!我怎麼會……會死?我是……是皇上的人,皇上早晚……早晚都會想起我!我帶着護甲,就是……就是等皇上接我出去的那天,我不能……不能讓皇上看到我……我狼狽的樣子!”她說着,舌頭又開始打卷。
惢心看着眼前的鬧劇,眉頭緊緊皺着,卻還是上前一步,輕聲道:“小主,阿箬是擔心您。既然您堅持要帶護甲,那奴婢就把銀子和點心收起來,把您的護甲和簪子裝進去。只是……只是冷宮裏面不比外面,您帶着這些貴重東西,怕是會惹來麻煩。”
如懿像是沒聽見惢心的後半句話,只盯着她的手,聲音黏糊糊的:“快……快去找!我的護甲……在梳妝盒最下面的……的抽屜裏,還有那支白玉簪……簪子,別……別拿錯了!”
惢心無奈,只能轉身回內屋。阿箬看着惢心的背影,又看了看如懿,終於咬了咬牙:“小主,既然您心意已決,那奴婢……奴婢就不跟您去了。您多保重,希望您……希望您能早日走出冷宮。”說完,她對着如懿磕了個頭,起身快步走了出去,連頭都沒回。
如懿看着阿箬離開的背影,嘴角撇了撇,像是想罵什麼,卻又說不完整:“沒……沒良心的東西……我當初……當初白疼你了……”她的聲音越來越小,舌頭在嘴裏打轉,口水拉絲的聲音格外刺耳。
不一會兒,惢心捧着一個紅木梳妝盒出來,打開盒子,裏面放着幾副精致的護甲,有赤金嵌寶石的,有點翠的,還有銀質鏤空的,每一副都做工精巧。惢心拿起一副赤金護甲,輕聲道:“小主,護甲都在這兒了,您要帶哪幾副?這包袱不大,怕是裝不下所有的。”
如懿湊到梳妝盒前,眼神渙散地看着裏面的護甲,手指在護甲上摸來摸去,口水滴在梳妝盒上,留下一個個溼印:“都……都帶上!我……我每一副都要帶!還有那支白玉簪……簪子,也……也放進去!”
惢心看着那滿滿一盒子護甲,又看了看地上的藍布包袱,無奈地嘆了口氣:“小主,這包袱太小了,最多只能裝兩副護甲和一支簪子,要是都帶上,根本裝不下。您選兩副最喜歡的,剩下的……剩下的奴婢幫您收起來,等您回來再用,好不好?”
如懿聽到“等您回來”幾個字,眼睛瞬間亮了亮,卻又很快暗了下去。她搖了搖頭,舌頭打卷的聲音更明顯了:“不……不行!都……都要帶上!我……我不能丟下它們……它們是我的體面……體面!”她說着,突然伸手去搶梳妝盒,卻沒拿穩,梳妝盒掉在地上,幾副護甲滾了出來,其中一副赤金護甲的寶石還掉了一顆。
如懿看到護甲掉在地上,像是瘋了一樣撲過去,伸手去撿,手指被地上的碎木片劃破了,滲出血來,她卻渾然不覺,只緊緊攥着那副掉了寶石的護甲,嘴裏喃喃道:“我的……我的護甲……不能……不能壞……”她的口水滴在護甲上,和血混在一起,看起來格外惡心。
惢心連忙上前,想幫她把護甲撿起來,卻被如懿推開:“別……別碰我的東西!我……我自己來!”她蹲在地上,慢悠悠地撿着護甲,每撿一副,都要放在嘴邊吹一吹,像是在擦什麼珍貴的寶貝,口水拉絲的聲音在殿內回蕩,讓人頭皮發麻。
宮監的聲音又在廊下響起:“時辰到了,烏拉那拉氏,該走了!”
如懿聽到聲音,連忙站起身,手裏攥着幾副護甲,踉蹌着走到包袱前,催促道:“快……快把護甲裝進去!別……別讓他們等急了!”
惢心無奈,只能把包袱裏的銀子和點心倒出來,把兩副護甲和一支白玉簪小心翼翼地放進包袱裏。如懿看着惢心把銀子和點心倒在地上,眉頭皺了皺,卻又很快舒展開:“扔……扔了就扔了……那些東西……俗物……我不需要……”
惢心把包袱系好,遞到如懿面前:“小主,包袱收拾好了,咱們走吧。”
如懿接過包袱,卻沒提在手裏,而是抱在懷裏,像是抱着什麼稀世珍寶。她整理了一下衣襟,又抬手摸了摸鬢邊的簪子,聲音黏糊糊地對惢心說:“你……你看我現在……是不是很體面?人淡如菊……不跟她們爭……不爭不搶,可我……我有我的尊嚴……”
惢心看着如懿嘴角的口水,又看了看她懷裏的包袱,只能點了點頭:“是,小主很體面。咱們走吧,別讓宮監們等急了。”
如懿滿意地點了點頭,邁開步子往外走,卻因爲腳下不穩,差點摔倒。惢心連忙扶住她,她卻又推開惢心,嘟囔道:“我自己……自己能走!我是……是烏拉那拉氏的女兒,不能……不能讓人扶着走……”
廊下的宮監看到如懿出來,臉上露出不耐煩的神色,其中一個宮監上前一步,語氣生硬:“烏拉那拉氏,走吧,別耽誤時辰!”
如懿抬起頭,瞪着那個宮監,眼神卻有些渙散,口水順着嘴角往下滴:“你……你敢對我這麼說話?我是……是皇上親封的嫺妃……就算是……是答應,你也不能……不能對我無禮!”
那個宮監冷笑一聲:“嫺妃?現在的你不過是個被貶入冷宮的答應,還擺什麼架子?再不走,休怪咱家不客氣!”
如懿聽到“不客氣”三個字,身子抖了抖,卻還是強撐着說:“我……我有護甲……我帶着護甲……我有體面……”她一邊說,一邊打開懷裏的包袱,想把護甲拿出來給宮監看,卻沒拿穩,包袱掉在地上,兩副護甲滾了出來。
宮監們看到地上的護甲,都忍不住笑了起來:“都要進冷宮了,還帶着這些玩意兒,真是個瘋子!”
如懿聽到他們的嘲笑,臉色漲得通紅,卻又說不出反駁的話,只能蹲在地上,一邊撿護甲,一邊喃喃道:“我的……我的護甲……你們別……別笑……我是……是體面人……”她的舌頭在嘴裏打轉,口水拉絲的聲音和她的喃喃聲混在一起,聽起來格外怪異。
惢心看着如懿這副模樣,心疼又無奈,只能蹲下來幫她撿護甲,低聲道:“小主,咱們別撿了,快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如懿卻像是沒聽見,依舊執着地撿着地上的護甲,手指被護甲的邊緣劃破了,鮮血直流,她卻渾然不覺,只緊緊攥着護甲,嘴裏重復着:“我的體面……不能丟……我的體面……”
宮監們不耐煩了,上前架起如懿,不管她手裏的護甲掉在地上,拖着她就往宮門外走。如懿掙扎着,嘴裏尖叫着:“我的護甲……我的體面……你們別……別碰我!我是……是烏拉那拉氏的女兒……”。
惢心撿起地上的包袱和護甲,快步跟了上去。她看着被宮監們架着的如懿,又看了看手裏的護甲,無奈地嘆了口氣。她終於明白,如懿所謂的“體面”,不過是自欺欺人的幌子,她嘴上說着“人淡如菊”,心裏卻比誰都在乎那些虛無縹緲的榮華富貴。如今被貶入冷宮,還要執着於護甲,這樣的如懿,又怎麼可能走出冷宮呢?
宮門外,一輛簡陋的馬車停在那裏,車簾是灰色的,看起來格外破舊。宮監們把如懿推上馬車,惢心抱着包袱也跟着上去。馬車緩緩開動,如懿坐在馬車裏,依舊緊緊攥着那副掉了寶石的赤金護甲,嘴裏喃喃道:“我的體面……不能丟……皇上會……會來接我的……”她的舌頭打卷,口水拉絲,看起來像個神志不清的老人,哪裏還有半分從前嫺妃的模樣。
惢心看着如懿,心裏五味雜陳。她知道,這一去冷宮,前路未卜,而如懿帶着的那些護甲,不僅不能給她帶來體面,反而可能成爲禍端。但她又不能違背如懿的意願,只能默默守護在她身邊,希望她能早日清醒,明白在冷宮裏,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所謂的“體面”,不過是鏡花水月罷了。
馬車一路顛簸,朝着冷宮的方向駛去。如懿坐在車裏,依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手指在護甲上摸來摸去,口水滴在護甲上,留下一個個溼印。惢心看着窗外不斷後退的風景,輕輕閉上了眼睛,她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但她知道,她必須陪着如懿走下去,哪怕這條路充滿了荊棘和坎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