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剛過,永壽宮東配殿的燭火就亮了。
沈知微一夜淺眠,腦海中反復推演着今日侍墨可能出現的各種情況。天未亮便起身,坐在妝台前,任由秋月爲她梳妝。
“貴人今日要面聖,奴婢爲您梳個端莊些的發髻可好?”秋月手持玉梳,輕聲詢問。
“不必過於隆重。”沈知微看着銅鏡,“簡雅即可。”
她需要把握一個微妙的度:不能顯得怠慢,也不能太過刻意。御書房侍墨是近臣才有的殊榮,她一個新人獲此待遇,已足夠惹眼。若再妝扮豔麗,恐怕會坐實“狐媚惑主”的傳言。
最終選了一套藕荷色宮裝,配素銀簪飾,只在鬢邊點綴一枚小小的珍珠花鈿。妝容極淡,突出肌膚天然的光澤與眉眼間的清韻。
【形象搭配完成。風格:清雅知性。預估好感度加成:+5(中庸安全值)】
用過早膳,辰時初刻,掌事太監已候在殿外。
“瑾貴人,皇上有旨,請您往御書房去。”
沈知微起身,春桃爲她系上蓮青色披風。踏出殿門時,晨風微涼,帶着初秋特有的清爽。永壽宮的庭院裏,西配殿的門窗緊閉——李婕妤似乎尚未起身。
穿過兩道宮門,沿着長長的宮道向東。晨光斜照,將朱紅宮牆染成暖金色。偶遇的宮女太監紛紛避讓行禮,眼神中藏着掩飾不住的好奇與打量。
沈知微目不斜視,心中卻在記錄路線與沿途宮苑位置。這是她解鎖“宮廷地圖”的重要機會。
御書房位於乾清宮西側,是皇帝日常批閱奏折、召見近臣之處。遠遠便看見殿宇巍峨,廊下肅立着帶刀侍衛,氣氛遠比後宮森嚴。
引路太監在階前止步,換上御前伺候的小太監迎上來:“瑾貴人請隨奴才來。”
踏入殿內,龍涎香的清冽氣息撲面而來。御書房比想象中寬敞,三面皆是頂天立地的書架,堆滿典籍與奏折匣。正中一張紫檀木大案,蕭靖宸正端坐其後,手持朱筆批閱着什麼。
他今日着常服,石青色緞袍上繡着暗金龍紋,玉冠束發,側臉在晨光中輪廓分明。
沈知微按規矩行大禮:“臣妾參見皇上。”
“平身。”蕭靖宸未抬頭,筆尖仍在奏折上遊走,“賜座。”
小太監搬來繡墩,放在大案右側三步遠處。沈知微謝恩坐下,目光低垂,落在自己交疊的手上——標準的恭謹姿態。
殿內一時只有紙頁翻動與朱筆書寫的細微聲響。
約莫一盞茶時間,蕭靖宸才擱下筆,抬眼看向她:“會磨墨嗎?”
“臣妾略通。”
“過來。”
沈知微起身,走到大案旁。案上擺着上好的鬆煙墨與一方端硯,硯中已有清水。她執起墨錠,順時針勻速研磨——力道均勻,動作流暢,是多年練習的結果。
蕭靖宸看着她手上的動作,忽然道:“你父親也善書。”
“是。父親常說,字如其人,練字即是煉心。”
“煉心……”蕭靖宸重復這個詞,語氣聽不出情緒,“那你覺得,朕的字如何?”
沈知微手中動作微不可察地一頓。這個問題比昨日的棋局更難答。評價天子筆跡,稍有不慎便是僭越。
她抬眼,快速掃過案上剛批完的奏折。朱批字跡瘦勁峻拔,轉折處鋒芒暗藏,整體卻又有一種奇異的從容氣度。
“臣妾不敢妄評天顏。”她選擇先退一步,“但觀皇上筆跡,筋骨兼備,收放有度,似有……嶽峙淵渟之象。”
蕭靖宸眸色微深:“嶽峙淵渟?這詞用得新鮮。”
“臣妾愚見。”
“繼續磨。”
沈知微垂首,專注手中的墨錠。墨香漸漸散開,與龍涎香交織成一種獨特的書房氣息。她能感覺到皇帝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不是審視秀女的那種目光,而是更專注、更深入的觀察。
像是在研究一件新得的器物,試圖找出其內在的機括。
“讀過什麼書?”蕭靖宸忽然又問。
“《女則》《女訓》自是讀過。此外也涉獵經史子集,只是粗淺。”
“最喜歡哪一部?”
沈知微腦中快速篩選。不能選太過深奧顯得賣弄,也不能選太過淺薄顯得無知。最終她答:“《戰國策》。”
“哦?”蕭靖宸似乎有了些興趣,“爲何?”
“書中縱橫捭闔之策,雖是爲君爲國之道,但其中人情練達、審時度勢之理,於女子處世亦有啓迪。”
這是真話。在那些融合的記憶碎片裏,她確實從《戰國策》中學到了許多“遊戲策略”——如何分析對手,如何選擇盟友,何時進攻,何時示弱。
蕭靖宸沉默片刻,忽然從案頭抽出一卷書:“讀一段聽聽。”
沈知微接過,是《韓非子·說難》。她翻到其中一頁,清了清嗓子,用清晰平穩的聲音誦讀:“凡說之難,在知所說之心,可以吾說當之……”
她的聲音很好聽,不高不低,字正腔圓,帶着世家女子特有的韻味。讀到“與之論大人,則以爲間己矣;與之論細人,則以爲賣重”時,蕭靖宸忽然打斷:
“停。你覺得這段如何解?”
沈知微抬眸,對上皇帝深不見底的眼睛。這一刻她忽然明白——今日根本不是侍墨,而是一場持續的口試。
她放下書卷,謹慎措辭:“韓非子此言,是說進諫之難,在於難以揣摩君主心意。若所言觸及君主忌諱,便是好心辦壞事。”
“那你覺得,朕是何種君主?”
問題一個比一個尖銳。
沈知微指尖微微收緊。她看着皇帝,試圖從那副平靜的面容下讀取更多信息。但情緒波動值檢測依然極低——這個男人把自己的真實想法藏得太深。
“臣妾入宮不久,不敢妄斷。”她選擇誠實地示弱,“但觀皇上治國勤勉,處事清明,應是……兼聽則明之君。”
很標準的回答,無功無過。
蕭靖宸卻忽然笑了。那是沈知微第一次見他笑,唇角微微勾起,眼底卻沒什麼溫度:“沈知微,你在怕什麼?”
“臣妾……”
“昨日說棋局時,那股銳氣去哪兒了?”他身體前傾,手肘撐在案上,直視她的眼睛,“還是說,那銳氣本就是裝出來的?”
殿內空氣驟然緊繃。
沈知微感到後背微微發涼。她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在昨天的選秀中,她因爲一時感觸流露了真實性情,而現在又退回標準的“世家貴女”模板。這種前後不一致,反而引起了皇帝更深的懷疑。
【警告:NPC蕭靖宸信任度-10。當前信任度:20/100(初步觀察期)】
她深吸一口氣,決定調整策略。
“皇上恕罪。”她微微抬眸,讓眼底流露出恰到好處的坦誠,“臣妾確實有所顧慮。宮中規矩森嚴,臣妾初來乍到,唯恐言行有失,連累家族。昨日選秀時……是臣妾失態了。”
以退爲進。承認“失態”,反而顯得真實。
蕭靖宸盯着她看了很久,久到沈知微幾乎要維持不住臉上的表情,他才緩緩靠回椅背。
“你倒是誠實。”他重新拿起朱筆,“繼續磨墨吧。”
危機暫時解除。
沈知微重新執起墨錠,心跳仍未完全平復。剛才那一瞬間,她真切感受到了天威難測——這個男人可以輕易將她捧上高位,也可以隨時將她打入塵埃。
而她對“攻略目標”的了解,還遠遠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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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墨持續了一個時辰。期間蕭靖宸又批閱了幾份奏折,偶爾會問她對某些政事的看法——都是些不痛不癢的話題,像是試探她的知識邊界。
辰時三刻,趙德全入內稟報:“皇上,戶部尚書王大人、工部侍郎李大人已在偏殿候着。”
蕭靖宸頷首,看向沈知微:“今日就到這兒。賞。”
趙德全捧上一個錦盒。沈知微謝恩接過,入手沉甸甸的。
“退下吧。”
“臣妾告退。”
走出御書房時,陽光已有些刺眼。沈知微在階前駐足片刻,才沿着來路返回。
錦盒未開,但她能猜到裏面是什麼——不是珠寶就是文玩,是皇帝對“侍墨”的例行賞賜。可她知道,今日真正的收獲不是這個。
是那些對話中透露的信息,是皇帝對她表現出的異常興趣,也是……那股揮之不去的危險預感。
回到永壽宮時,已近午時。
秋月迎上來,眼中滿是喜色:“貴人回來了!方才太後宮裏派人送來幾盆菊花,說是新進貢的珍品,讓各宮都賞賞。”
沈知微看向庭院,果然多了幾盆姿態各異的菊花,開得正盛。
太後這是……在表達關注?
她不動聲色:“好好照看。春桃,更衣。”
回到內室,沈知微才打開錦盒。裏面是一方青玉鎮紙,雕着竹報平安的圖案,玉質溫潤,雕工精湛。附着一張素箋,上書兩字:“慎獨。”
筆跡與朱批一致,是皇帝親筆。
慎獨。
沈知微拈起素箋,反復咀嚼這兩個字。是告誡?是期許?還是某種暗示?
“貴人,”秋月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李婕妤來了,說是來賞菊。”
沈知微將鎮紙與素箋收好,整理衣襟:“請婕妤正廳稍候。”
永壽宮西配殿的李婕妤,入宮三年未得晉升,性情溫和,據說平日深居簡出。她突然來訪,絕不會只是“賞菊”這麼簡單。
沈知微走出內室時,臉上已換上得體的微笑。
遊戲開始了。真正的宮廷生活,從現在才真正拉開序幕。
而御書房內,蕭靖宸在見完大臣後,獨自站在窗前。
趙德全小心翼翼地問:“皇上,瑾貴人那邊……可要安排侍寢?”
“不急。”蕭靖宸望着遠處宮牆,“再觀察幾日。”
“那太後今日賞菊的事……”
“母後自有分寸。”
他轉身回到案前,重新拿起朱筆,卻遲遲未落下。腦海中浮現的是那女子研磨墨錠時的側臉——低垂的睫毛,專注的神情,以及在他逼問時那一閃而過的慌亂與隨即強裝的鎮定。
很有趣。
比那些千篇一律的、完美的後宮女子有趣得多。
但他需要確認,這份“有趣”是真實的性情流露,還是更高明的僞裝。畢竟這宮中,最不缺的就是演員。
蕭靖宸提筆,在空白的宣紙上寫下兩個字:
“知微。”
筆鋒轉折間,帶着他自己也未察覺的探究。
而永壽宮正廳裏,沈知微正與李婕妤寒暄。兩位宮嬪言笑晏晏,說着些衣裳首飾、花草時令的閒話,氣氛融洽得如同閨中密友。
但沈知微清楚地看到,在李婕妤端起茶盞時,袖口滑落露出的手腕上,戴着一串奇特的琉璃手串——那款式,與她記憶中某個妃嬪畫像上的一模一樣。
那個妃嬪,是三年前因巫蠱案被賜死的劉美人。
【新線索發現:李婕妤與已故劉美人可能存在關聯。】
【支線任務觸發:調查永壽宮舊事。危險系數:B。獎勵:未知。】
茶香嫋嫋中,沈知微笑意更深了。
這永壽宮的水,看來比她想象的要深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