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的清晨,空氣清冷潮溼,混雜着泥土的腥氣和草木被洗滌後的微澀。灰葉草葉片上掛着晶瑩的水珠,在初升的陽光下閃爍一瞬,便滾落進灰黃的泥土裏。
整個藥圃仿佛被沖刷掉一層晦暗,連遠處那堵老牆,溼漉漉的磚石也顯出一種沉黯的、近乎墨綠的色澤。
林墨很早就醒了,或者說,他幾乎一夜未眠。小雨帶來的饅頭和鹹菜就放在破桌子上,他卻沒有胃口。
昨夜雨停後,那堵老牆的方向似乎格外寂靜,但玉佩傳來的微弱悸動卻未曾停歇,如同無聲的潮汐,輕輕拍打着他緊繃的神經。
不能再等了。
他走出土坯房,拿起鋤頭,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開始勞作,而是沿着田埂,慢慢走向老牆。雨後鬆軟的泥土在腳下微微下陷,留下清晰的腳印。他的目光鎖定在牆根下那片寸草不生的黑土,以及上方那個顏色更深的掌印。
晨光斜照,掌印周圍的暗色污漬果然因浸水而暈染開些許,像一朵腐敗的墨花。
越靠近,空氣中那股難以言喻的陳舊陰鬱氣息就越明顯,甚至壓過了雨後草木的清新。胸口的玉佩也愈發“活躍”,溫涼之下,那冰冷的悸動清晰可辨,卻不再有昨夜那種混亂的低語,只是單純的、指向明確的吸引。
他在離牆根約莫三步遠的地方停住。這裏已經是灰葉草田的邊緣,再往前就是那片不毛之地。排水溝裏積着渾濁的雨水,漂浮着枯葉和雜物。
深吸一口氣,林墨蹲下身,目光仔細搜索牆根與黑土交界的地方。他想找找看,是否有其他線索——不同於牆上掌印的痕跡,或者任何異常的東西。
起初,除了溼黑板結的泥土和幾塊半埋的碎石,一無所獲。就在他準備放棄,目光掃過牆根與地面接縫處一塊鬆動凸起的青磚時,動作忽然一頓。
那塊青磚比周圍的磚石顯得更古舊些,邊緣布滿細密的裂紋,似乎曾被大力撼動過,又草草塞回原位。
磚石與下方黑土的縫隙裏,隱約能看到一點不同尋常的顏色——不是泥土的黑色,也不是苔蘚的暗綠,而是一抹極其黯淡的、幾乎與周圍融爲一體的暗紅褐色,像幹涸了無數歲月的血痂,又像是某種礦物的碎屑。
林墨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伸出手,指尖有些顫抖,輕輕觸碰那塊鬆動的青磚邊緣。
冰涼,粗糙,帶着雨水的溼意。
他稍稍用力,試圖將青磚撬起一絲縫隙,看得更清楚些。磚石紋絲不動,仿佛被什麼粘住了。但他指尖拂過磚石下方縫隙時,卻蹭到了一點微乎其微的粉末狀東西,粘在指腹上,正是那種暗紅褐色。
就在他指尖觸碰到那點粉末的瞬間——
“轟!!!”
並非真實的聲音,而是一股狂暴的、充滿無盡痛苦與怨毒的意念洪流,毫無征兆地、狠狠撞進他的腦海!
景象支離破碎:沖天而起的暗紅色火焰,焚燒着扭曲的建築剪影;無數人影在火光中掙扎、慘叫、化爲灰燼;天空是令人絕望的鉛灰色,撕裂開巨大的、流淌着污穢的裂口;一雙雙充滿瘋狂與貪婪的眼睛,在裂口後面窺視;
最後,是一只沾滿血污與黑色灰燼、筋骨畢露、死死按在粗糙牆面上、仿佛要將靈魂都烙印進去的手掌!那手掌的主人面目模糊,只有一雙眼睛,燃燒着不甘與絕望,死死“看”向林墨的方向!
“呃啊——!”
林墨悶哼一聲,眼前發黑,頭痛欲裂,像是被一柄燒紅的鐵錘狠狠砸中了眉心。他身體一晃,向後跌坐在地,濺起一片泥水。手中的鋤頭“哐當”掉在一邊。
那恐怖的景象只持續了短短一瞬,卻已足夠讓他肝膽俱寒。冰冷的汗水瞬間浸透內衣,他大口喘着氣,胸口劇烈起伏,仿佛剛經歷了一場生死搏殺。指尖那點暗紅褐色的粉末早已不知所蹤,但殘留的、仿佛觸及煉獄般的觸感,卻烙印在神經末梢。
“林墨!”
一聲低喝傳來。王管事不知何時又出現在了附近,正快步走來,臉上帶着罕見的驚怒。他目光銳利如刀,先掃過跌坐泥濘、臉色慘白如紙的林墨,隨即死死盯住那塊鬆動的青磚,以及牆根下那片黑土,眼神深處翻涌着極其復雜的光芒——震驚、忌憚,甚至有一絲……恐懼?
“你……你碰了那裏?!”王管事的聲音有些變調,帶着壓抑不住的顫抖。他幾步搶到近前,一把抓住林墨的胳膊,力道大得驚人,將他從泥地裏猛地拽起來。“誰讓你碰的?!找死嗎?!”
林墨被他一拽,本就混亂的意識更加眩暈,胸口玉佩卻在那粗暴的接觸下,驟然傳來一股更強的寒意,瞬間流過四肢百骸,竟讓他頭痛稍減,恢復了一絲清明。他抬起眼,對上王管事近在咫尺、因激動而微微扭曲的臉,看到他眼中那毫不掩飾的驚懼。
“我……我只是看看……”林墨聲音嘶啞,帶着劫後餘生的虛弱。
“看?有什麼好看的!”王管事低吼道,猛地將他往後推了幾步,遠離那堵牆。他胸膛起伏,死死瞪着牆根,仿佛那裏隨時會爬出什麼可怕的東西。“我不是告訴過你,離這牆遠點!這裏的東西,不是你這種小子能碰的!會死人的!知不知道!”
他的反應如此激烈,遠超之前單純的警告。林墨甚至能感覺到,抓着自己胳膊的那只粗糙大手,在微微發抖。
“那下面……是什麼?”林墨穩住身形,抹去臉上的冷汗和泥點,鼓起勇氣,直視着王管事,問出了這個盤旋已久的問題。
王管事渾身一震,像是被戳中了什麼要害。他瞪着林墨,嘴唇翕動了幾下,似乎想說什麼,卻又硬生生咽了回去。眼神中的驚怒漸漸被一種更深的、近乎疲憊的陰鬱取代。他鬆開林墨的胳膊,後退一步,目光重新變得混濁而難以捉摸。
“是什麼?”他重復了一遍,聲音低沉沙啞,帶着一絲嘲諷,“是你,還有我,甚至整個林家……都惹不起的孽債,是埋在這藥圃底下,永遠也散不幹淨的污血和煞氣!”
他頓了頓,看着林墨依舊蒼白的臉和那雙帶着執拗疑問的眼睛,嘆了口氣,語氣稍緩,卻更顯沉重:“小子,聽我一句勸,別問了,也別再靠近這裏。有些事,知道了不如不知道。老老實實種你的草,熬過這幾年,說不定還有機會離開這個鬼地方。若是再亂碰亂看……”他指了指那塊鬆動的青磚,“下次,你可能就不是頭痛一下那麼簡單了。這牆……吃人。”
說完最後三個字,王管事像是耗盡了力氣,不再看林墨,轉身佝僂着背,慢慢走開了。他的背影在晨光中顯得格外蒼老蕭索,與平日裏那個叼着煙杆、眼神混濁的油滑管事判若兩人。
林墨站在原地,望着王管事遠去的背影,又回頭看向那堵沉默的老牆,和牆根下那塊仿佛藏着無盡恐怖的鬆動青磚。
孽債?污血?煞氣?吃人?
那瞬間涌入腦海的煉獄景象,與王管事含糊卻驚懼的警告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幅更加猙獰詭譎的圖景。
父親留下的玉佩,與這埋藏着“孽債”和“污血”的老牆共鳴……
自己那詭異覺醒的、能吞噬生機的“能力”……
還有王管事那顯然知道內情、卻又諱莫如深的態度……
所有的線索,似乎都指向一個更黑暗、更沉重的真相。這不僅僅是藥圃裏一堵普通的舊牆,很可能牽連着林家,甚至更久遠時代的隱秘。
林墨感到一陣寒意從心底泛起,比玉佩傳來的冰冷更加徹骨。
但他心中,那被恐懼壓制的、想要弄清楚真相的念頭,卻也因爲王管事的激烈反應和那驚鴻一瞥的恐怖景象,而變得更加清晰、更加堅定。
逃避,或許能暫時安全。但身處漩渦之中,對危險一無所知,往往死得更快。
他彎腰撿起掉在泥水裏的鋤頭,緊緊握住粗糙的木柄。指尖仿佛還殘留着觸碰那暗紅粉末時的冰冷與心悸。
吃人的牆,藏着污血的根,還有自己這越來越不受控制的、仿佛與這一切同源的力量……
林墨抬起頭,望向藥圃之外,林家內院方向的天空。那裏樓閣隱約,是他曾經生活、如今卻被徹底放逐的地方。
或許,答案不僅僅在這堵牆下,也在那個看似光鮮、實則同樣暗流洶涌的家族之中。
他轉身,走向自己的灰葉草田,腳步有些沉重,眼神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幽深。
晨光漸漸變得明亮,驅散着夜雨留下的陰霾。但那堵老牆投下的陰影,卻仿佛更濃重了,牢牢籠罩着牆根下那片不毛的黑土,和黑土之下,無人知曉的隱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