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
林墨從冰冷的地上醒來,渾身的骨頭像是被拆開又草草拼湊回去,每一處關節都在呻吟。胸口那火燒火燎的劇痛減弱了許多,變成了一種深沉的悶痛,但至少能讓他勉強呼吸和移動。
他撐起身,靠在土牆上。小屋裏一片漆黑,只有破損的窗紙透進幾點慘淡的星光,勾勒出屋內簡陋家具模糊的輪廓。空氣裏有塵土和黴味,還有一絲……淡淡的、他自己咳出的血腥氣。
剛才那一切,是夢嗎?
那沉重如心跳的搏動,那冰寒刺骨的氣流,那充斥着毀滅與黑暗的破碎幻象……如此清晰,又如此荒誕。
他下意識地摸向胸口。粗糙的黑色玉佩依舊貼在那裏,溫涼的觸感如此真實。指尖拂過表面,似乎……比往常更光滑了一點?還是心理作用?
喉嚨幹得冒煙。他摸索着找到牆角破水缸,用瓢舀起半瓢水,也不管是否幹淨,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冷水下肚,激得他打了個寒顫,意識卻更清醒了些。
不是夢。
玉佩……真的不一樣了。
他重新坐下,背靠牆壁,在黑暗中睜大眼睛,試圖理清混亂的思緒。父親模糊的面容在記憶中早已淡去,只記得是個沉默寡言、偶爾眼中會閃過疲憊與復雜情緒的男人。母親提及父親時,也總是欲言又止,最後只化爲一聲嘆息和那句“玉佩貼身,莫離莫棄”。
難道父親早知道什麼?
這玉佩,又到底是什麼?剛才涌入體內的那股冰寒氣息,雖然詭異,卻實實在在地緩解了他的傷勢。那不是療傷丹藥的溫和藥力,而是一種更直接、更蠻橫的……吞噬?對,就是吞噬!仿佛那寒氣將灼熱的掌力殘餘“吃”掉了。
吞噬……
林墨心頭一跳,猛然想起測試台上那塊變得灰暗死寂的測靈古玉。當時古玉的異狀,是否也與這玉佩有關?
一個大膽而驚悚的念頭浮上心頭:難道自己並非“絕靈”,而是這玉佩,或者自己體內某種與之相關的東西,在測試時……吞噬了測靈古玉用來探測的靈機?
這個想法讓他不寒而栗。如果真是這樣,那自己算是什麼?一個連測靈法器都能“污染”的怪物?
“咚……”
又是一聲。
極其輕微,比之前那一聲微弱得多,仿佛隔着一層厚厚的棉絮。但林墨確定自己“聽”到了。不是聲音,是感知。來自玉佩,或者……來自自己身體的更深處。
伴隨這微弱搏動的,是一股難以言喻的……空虛感。不是肚子餓,而是一種源自靈魂層面的、對某種特定“養分”的渴求。這渴求指向明確——靈氣,或者說,富含生機與能量的東西。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那裏是林家後山的方向,是他明天就要去報到的藥圃。灰葉草,最低等的靈植,但也蘊含着微薄的、屬於植物的靈氣生機。
一個荒謬的念頭控制不住地滋生:如果……如果靠近那些灰葉草……
他猛地甩頭,將這個可怕的念頭壓下去。吞噬靈力?那是什麼邪魔歪道才有的手段!自己難道被這詭異的玉佩影響,心性也開始變得不正常了嗎?
後半夜,林墨在寒冷、傷痛、恐懼與混亂的思緒中輾轉反側,直到天際泛起一絲灰白。
晨光熹微時,他掙扎着爬起來。胸口依舊悶痛,但行動已無大礙。他換上另一件同樣破舊但幹淨的布衫,將那塊變得有些異樣的黑色玉佩仔細塞進衣內,貼肉戴好。觸感依舊溫涼,卻仿佛帶着一絲微不可察的……活性。
拿起地上那塊冰冷刻着“藥圃丁等”的木牌和那把豁了口的破鋤頭,他最後看了一眼這間承載了母親最後時光的小屋,推門走了出去。
清晨的林家大宅還在沉睡中,只有零星的下人開始走動。看到他,都遠遠避開,眼神躲閃,仿佛他是什麼不祥之物。昨日演武場的事,顯然已經傳開了。
他低着頭,按照記憶中雜物房管事指的方向,朝東北方走去。越走越偏僻,屋舍越少,道路也越發崎嶇不平。空氣中原本尚可的靈氣,也變得稀薄起來,反而多了些泥土和草木腐敗的氣息。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一片被低矮靈籬笆圍起來的、顏色灰敗的藥田映入眼簾。這就是林家後山藥圃,家族產業中最不起眼的一處。藥田規劃得倒還整齊,只是明顯分爲不同區域,越靠近外圍,種植的靈草品相越差,靈氣也越微弱。
而最東南角,靠近一段爬滿枯藤的老舊圍牆的那片,更是灰撲撲的,連靈籬笆都破損了好幾處。那裏就是灰葉草區。
藥田邊上,有幾間歪歪斜斜的土坯房和茅草棚。此刻,一個穿着油膩短褂、叼着旱煙杆的胖老頭,正蹲在最大那間土坯房門口,眯着眼打量着走過來的林墨。
“新來的?”胖老頭吐出一口煙霧,聲音沙啞。
林墨走上前,遞上身份木牌:“是,弟子林墨,奉傳功長老之命,前來灰葉草區勞作。”
胖老頭接過木牌,瞥了一眼,又上下打量了林墨幾眼,尤其在看到他蒼白臉色和洗得發白的衣衫時,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和不易察覺的輕蔑。“哦,你就是那個……行了,牌子沒錯。我姓王,是這片藥圃的管事之一,主要管你們這些丁等的。”他用煙杆指了指東南角,“那片灰葉子,歸你了。每日辰時上工,酉時下工,中間有半個時辰吃飯。任務很簡單,鬆土、除草、澆水、驅蟲,保證灰葉草正常生長,每月上交定額的成熟草葉。完不成,扣工錢;草死了,賠錢;偷懶耍滑,鞭子伺候。聽明白了?”
“明白了。”林墨點頭。
“住處就是那邊,”王管事又指了指旁邊一間看起來最破、幾乎半陷進土裏的矮小土坯房,“自己收拾。工具就你手裏那把,壞了自己想辦法。每日口糧去那邊棚子領,粗糧餅子管夠,菜蔬看情況。工錢嘛……”他頓了頓,扯出個沒什麼笑意的笑容,“每月三枚下品靈晶,幹滿一年且無差錯,年底多發一枚。不過你小子還得賠林浩少爺的醫藥費,扣掉賠償,頭幾個月,你就別想見着靈晶了。”
三枚下品靈晶,在青林城僅夠最底層的凡人一月嚼用。對於修士,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而這,還要被扣掉大部分。
林墨早已麻木,只是再次點頭:“是。”
王管事似乎對他的逆來順受很滿意,揮揮手:“去吧,今天先熟悉一下,把你這片地裏的雜草清一清。灰葉草嬌氣,見不得別的草根搶養分。”
林墨走向那間屬於自己的“屋子”。推開吱呀作響、仿佛隨時會散架的木門,一股濃重的黴味和土腥氣撲面而來。屋裏比他在家族的小屋更不堪,只有一張鋪着幹草的破木板床,一張缺腿用石頭墊着的桌子,牆角堆着些不知名的破爛。窗戶只是個洞,用破草席堵着。
他將那點可憐的行李放下,拿起鋤頭,走向分配給自己的那片灰葉草田。
灰葉草,名副其實。一片片灰綠色的、細長的草葉無精打采地匍匐在地面上,植株矮小密集,葉片表面似乎蒙着一層洗不掉的灰。它們生長的土地也呈現出一種貧瘠的灰黃色,靈氣稀薄得幾乎感應不到。
這就是他今後可能要待很久的地方。與這些灰暗的、毫無希望的草爲伴。
林墨沉默着,開始揮動鋤頭。動作有些生疏,胸口傷處隨着用力隱隱作痛。他小心地避開那些灰葉草,將夾雜在其中的、零星幾株頑強野草挖出,扔到田埂上。
枯燥的重復性勞動,反而讓紛亂的思緒漸漸沉澱。陽光逐漸變得毒辣,曬在他的背上,汗水很快浸溼了單薄的衣衫。他停下來,抹了把額頭的汗,目光落在那些灰撲撲的草葉上。
那股源自玉佩、或者說源自他自身深處的、詭異的“飢餓感”,在他靠近這片灰葉草田時,似乎變得清晰了一絲。非常微弱,但確實存在。它像一條隱藏的絲線,牽引着他的注意力,指向腳下這些卑微的植物。
他蹲下身,伸出手指,輕輕觸碰一株灰葉草的葉片。
觸感粗糙,帶着植物特有的涼意。微薄到幾乎可以忽略的草木靈氣,透過指尖傳來。
幾乎是同時——
“嗡……”
胸口的玉佩,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不是之前的搏動,而是一種……共鳴?或者說,是捕食者發現獵物時的悸動?
更明顯的是,那股“飢餓感”驟然加強了一瞬,仿佛被這一點點微弱的靈氣刺激到了。一種本能的沖動涌起,催促着他去“吸收”,去“吞噬”這株草裏那可憐的能量。
林墨猛地縮回手,心髒狂跳。
不是錯覺!這玉佩,或者因爲玉佩而改變的自己,真的對靈氣……不,是對任何蘊含能量的東西,產生了吞噬的欲望!
他跌坐在地,鋤頭掉在一邊,大口喘着氣。恐懼再次攫住了他。這是什麼邪法?自己會變成一個靠吞噬靈植、甚至吞噬他人靈力修煉的怪物嗎?
陽光刺眼,灰葉草在微風中輕輕晃動,投下短短的影子,安靜得可怕。
就在這時,一陣凌亂的腳步聲和叫罵聲從藥圃另一側傳來,打破了這裏的死寂。
“快點!磨蹭什麼!今天這片‘清心草’要是再澆不好,看老子不抽死你們!”一個粗魯的男聲吼道。
林墨抬頭望去,只見幾個穿着比他更破爛、面黃肌瘦的少年,正吃力地抬着水桶,在一個穿着管事服飾的三角眼漢子喝罵下,給一片長勢稍好的靈草澆水。其中一個少年腳下不穩,絆了一下,桶裏的水灑出不少。
“廢物!”三角眼管事上前就是一鞭子,抽在那少年背上,衣衫破裂,一道血痕立現。少年悶哼一聲,咬牙忍住了痛呼。
“看什麼看!”三角眼察覺到林墨的目光,惡狠狠地瞪了過來,“新來的?管好你自己那片灰葉子!再看,連你一起抽!”
林墨低下頭,重新拿起鋤頭。
這就是藥圃,比家族內院更赤裸的、弱肉強食的底層世界。在這裏,修爲、背景、甚至做人的尊嚴,都顯得可笑。只有勞作、服從,以及忍受。
他一下下地鋤着草,汗水滴進灰黃的土地裏,瞬間消失不見。胸口玉佩的異樣和那股詭異的飢餓感,暫時被更現實的、生存的沉重壓力所覆蓋。
但是,那股潛伏的、冰冷的東西,已經在他體內生根。就像這灰葉草田下看不見的草根,在貧瘠的土壤裏,悄無聲息地蔓延着。
傍晚,下工的梆子聲敲響。
林墨拖着疲憊的身體,去領了屬於自己的兩個又硬又糙的雜糧餅子和一碗不見油星的菜湯,回到他那間土坯房。餅子硬得硌牙,菜湯寡淡無味,但他還是強迫自己吃了下去。他需要體力。
夜裏,他躺在硬板床上,身下的幹草扎得皮膚生疼。傷口還在隱隱作痛,白日的疲憊潮水般涌來,但精神卻異常清醒。
他再次觸碰胸前的玉佩。
寂靜。
沒有波動,沒有寒流,只有那恒定不變的溫涼。
可他知道,不一樣了。一切都變了。
測試台上的灰暗古玉,體內緩解傷勢的寒氣,對灰葉草靈氣的奇異飢渴……還有今日藥圃中,那赤裸裸的欺凌與卑微。
前路一片漆黑,腳下是貧瘠的灰土。
但在這極致的黑暗與貧瘠中,那枚緊貼心髒的黑色玉佩,卻像一顆沉默的、等待着被喚醒的種子。
或者……是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某種禁忌的根。
窗外,後山的輪廓在夜色中如同一頭蟄伏的巨獸。藥田裏的灰葉草,在夜風中發出沙沙的輕響,仿佛無數細碎的耳語。
林墨閉上眼,在混雜着傷痛、疲憊、恐懼與一絲難以言喻的冰冷好奇中,沉入並不安穩的睡眠。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呼吸逐漸平穩後,貼胸佩戴的漆黑玉佩表面,一絲比夜色更幽暗的微光,如水紋般,極其緩慢地流轉了一瞬。
而窗外藥田裏,靠近他土坯房方向的幾株灰葉草,那灰綠色的葉片邊緣,悄然卷起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枯黃。
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存在,輕輕“嚐”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