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羅德是在第三天黎明時回來的。
這個獨臂老兵踏着晨露登上高坡,肩上扛着一個鼓囊囊的麻袋,身後跟着兩個同樣疲憊但眼睛發亮的男人。他們的靴子和褲腿上沾滿泥濘,但臉上沒有失敗的頹喪。
營地剛剛蘇醒,人們正從窩棚裏鑽出來。看到哈羅德歸來,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屏息等待。
洛蘭從自己簡陋的木屋中走出——那是三天前搭起來的,比其他窩棚稍大一些,有木牆和草頂。他沒有說話,只是看向哈羅德。
哈羅德將麻袋重重放在地上,解開繩結。
不是糧食。
是工具。
十幾把嶄新的鐵制工具在晨光中泛着冷光:鋤頭、鐮刀、鐵鍬、鑿子,甚至還有兩把伐木斧。
“灰岩鎮沒去成。”哈羅德的聲音沙啞但平穩,“羅德的人在主要路口設了卡,查得很嚴。但我們繞道北面的‘野狗溝’,找到了這個——”
他從懷裏掏出一塊黑褐色的石頭,遞給洛蘭。
礦石。
含鐵量比礦洞口的那些高得多,表面有金屬光澤,沉甸甸的。
“野狗溝深處有個露天礦脈,沒人看守,可能是早年矮人探過但沒開采的。”哈羅德說,“我們敲了三袋礦石回來。路上遇到一支小商隊,用半袋礦石換了這些工具。”
“商隊?”洛蘭接過礦石,手指摩挲着表面。
“往北境走私的小商隊,不走大路,專走山溝。”哈羅德壓低聲音,“他們說,灰岩鎮的糧食價格漲了三倍,鐵器漲了五倍。奧蘭多男爵封鎖了邊境貿易,說是要‘剿匪’。”
洛蘭冷笑。
剿匪?剿的是他們這群“匪”。
“雷蒙的消息呢?”
哈羅德沉默片刻:“商隊的人說,七天前有一支六人小隊在灰岩鎮外被伏擊,全死了。屍體被吊在鎮外示衆,掛了三天。”
空氣凝固了。
遠處有人低聲啜泣——是雷蒙小隊裏一個男人的妹妹。
洛蘭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
雷蒙跟了陳家十二年,從護衛做到隊長。洛蘭記得他臉上的刀疤是怎麼來的——七年前爲了護住當時只有十一歲的自己,被一個醉酒傭兵砍的。
那四個護衛,洛蘭都叫得出名字。其中兩人是父子,父親在陳家幹了二十年,兒子去年剛滿十八。
六條命。
因爲奧蘭多男爵不想讓一個商人子成爲貴族。
洛蘭睜開眼睛,眼神冷得像冰:“屍體呢?”
“被野狗拖走了。”哈羅德聲音低沉,“商隊的人幫忙埋了,但沒立碑,怕惹麻煩。”
“知道了。”洛蘭轉身,看向聚集的人群,“都聽到了?”
人們沉默點頭。
“雷蒙和五個兄弟死了。”洛蘭的聲音不大,但每個字都清晰入耳,“他們是爲我們死的——爲我們去買糧食,買活下去的希望。”
他頓了頓,握緊拳頭,指甲掐進掌心:
“這筆賬,我記下了。”
“奧蘭多男爵,羅德,所有參與這件事的人——他們的名字,我都記在心裏。”
“終有一天,我們會回去。不是作爲逃亡者,是作爲黑石領地的主人,堂堂正正地回去。那時候,每一筆血債,都要用血來還!”
人群騷動,眼中燃起憤怒的火焰。
洛蘭舉起手中的礦石:
“但現在,我們要活下去!要變得更強!要在這片土地上站穩腳跟!”
“沒有糧食,我們自己種!沒有工具,我們自己打!沒有退路,我們就自己開一條路!”
他將礦石重重放在地上:
“從今天起,黑石領地不做逃亡者,不做乞食者!”
“我們要做開荒者!做建設者!做這片土地的主人!”
人群爆發出壓抑的怒吼。
不是歡呼,是憤怒,是不甘,是被逼到絕境後的反彈。
洛蘭轉頭對哈羅德說:“帶人,再去野狗溝。有多少礦石背多少回來,但要小心,別被盯上。”
“是!”
“莉莉安!”
“在!”少女從人群中跑出。
“帶所有女人,清理西坡那片地。三天內,我要看到能下種的田。”
“是!”
“葛蘭爺爺!”
老葛蘭拄着拐杖起身:“少爺。”
“您帶老人和孩子,編魚簍,做陷阱,采野菜。營地周圍的每一口吃的,都不能放過。”
“放心,少爺!”
命令有條不紊地下達。
人們迅速行動起來,沒有猶豫,沒有抱怨。
因爲他們知道——沒有退路了。
要麼拼,要麼死。
洛蘭沒有參與具體工作。
他拿着那塊礦石,走進自己臨時搭建的“鐵匠鋪”——其實就是個有頂的棚子,裏面有個簡陋的石爐,幾把錘子。
生火。
木炭是這幾天燒制的,質量不好,但勉強能用。
他將礦石砸碎,挑出含鐵量高的碎塊,放進石爐。
鼓風——用的是獸皮縫制的簡易風箱,兩個人輪流拉。
火焰從暗紅到橙黃,再到刺眼的白色。
礦石開始熔化,雜質浮起,鐵水在底部聚集。
這個過程持續了兩個時辰。
當洛蘭用石鉗夾出第一塊粗糙的鐵錠時,太陽已經升到頭頂。
鐵錠不大,巴掌大小,表面坑窪,但確實是鐵。
純鐵。
“成了……”一個老鐵匠奴隸顫抖着說。他是洛蘭在灰岩鎮買下的四個工匠之一,原本只會修補農具,但懂基本原理。
“能打什麼?”洛蘭問。
“鋤頭、鐮刀、鐵鍬……簡單的工具都能打。但要打武器,需要更好的炭,更高的溫度,還有……淬火的技術。”
“先打工具。”洛蘭將鐵錠放在石砧上,“我們需要開荒,需要種地。武器……以後再說。”
“是!”
老鐵匠掄起錘子,開始鍛打。
叮當聲在高坡營地回響,像心跳,像戰鼓。
下午,西坡的開墾開始了。
土地堅硬,雜草根系深,石塊多。
但人們有了新工具——雖然只有十幾把,但比之前的石制、木制工具強太多。
輪流使用,人停工具不停。
莉莉安挽起袖子,和女人們一起揮鋤。她沒幹過重活,手掌很快磨出水泡,破了,流血。但她咬着牙,繼續。
艾莉亞把米克綁在背上,也在揮鋤。孩子被顛得哭鬧,她就哼着歌,繼續。
一個時辰後,第一片土地被翻開。
黑褐色的泥土暴露在陽光下,雖然貧瘠,但畢竟是土。
能長莊稼的土。
“少爺!”莉莉安興奮地跑過來,“您看!翻開了!”
洛蘭走過去,蹲下,抓起一把土。
幹燥,沙質,但確實是土。
他抬頭看向西坡:大約三畝的緩坡,向陽,靠近水源。雖然石頭多,但清理後應該能種東西。
“好。”他站起身,“明天開始施肥。”
“施肥?我們哪有肥料……”
“我們有。”洛蘭指向營地的方向,“所有人的排泄物,集中起來,發酵。還有燒草木灰,還有河底的淤泥。”
“可是……”
“沒有可是。”洛蘭打斷她,“貧瘠的土地,就用血肉去養。我們的血肉,我們的汗水,我們的……一切。”
莉莉安怔了怔,用力點頭:“明白了!”
傍晚,哈羅德帶回了第二批礦石。
這次更多,整整五麻袋。
“野狗溝的礦脈比想象中豐富。”哈羅德擦着汗,“但我們也發現了這個——”
他遞過來一塊破布。
布上沾着暗褐色的污漬,已經幹了,但能看出是血跡。布料的質地很好,是上等亞麻,邊緣有金線繡的徽章——咆哮的狼頭。
“獸人的?”洛蘭皺眉。
“不是。”哈羅德搖頭,“是傭兵。我在礦脈附近發現了打鬥痕跡,至少五個人類,死了三個,屍體被拖走了。地上有這個。”
獸人抓走了傭兵?
爲什麼?
“羅德的人可能在附近搜索。”洛蘭判斷,“他們不知道礦脈,但知道我們在這一帶。獸人也在活動……雙方可能遭遇了。”
“那我們還要繼續采礦嗎?”
“采。”洛蘭毫不猶豫,“但要加派人手警戒。采礦隊二十人,護衛隊十人,帶武器,發現異常立刻撤回。”
“明白。”
夜幕降臨時,營地燃起篝火。
鍋裏煮着野菜湯,加了今天捕到的魚和幾只野兔——陷阱的收獲。
每人分到一碗湯,一塊黑面包——那是最後的存糧了,吃完就沒了。
但人們吃得很香。
因爲他們看到了希望——鐵匠鋪的火光,西坡翻開的土地,麻袋裏的礦石。
飯後,洛蘭沒有立刻休息。
他走到營地西側,那裏正在挖一條引水渠——從小河引水到西坡,灌溉田地。
參與挖渠的大多是老人和孩子。老人經驗豐富,知道怎麼找坡度;孩子力氣小,但能搬運小石塊。
老葛蘭正蹲在渠邊,用一根木棍測量水位。
“葛蘭爺爺,怎麼樣?”
“坡度夠了,就是石頭多,挖得慢。”老人抬起頭,“但再有兩三天,應該能通水。”
洛蘭蹲下,看着半成的渠道:“通了水,地就能種了。”
“是啊。”老人望着西坡的方向,“我活了六十年,給人當了一輩子奴才,從沒想過……能有自己的地。”
“會有的。”洛蘭說,“每個人都有。”
老人笑了,皺紋在火光中舒展:“少爺,您知道嗎?今天翻土的時候,有個孩子問我——爺爺,我們種的糧食,真的能自己吃嗎?”
“您怎麼回答的?”
“我說——能!只要咱們拼命幹,這地就是咱們的,糧食就是咱們的!誰也別想搶走!”
洛蘭點頭,站起身。
他繼續巡視。
鐵匠鋪裏,老鐵匠還在鍛打——他想趁夜再打一把鋤頭。
西坡田邊,莉莉安帶着幾個女人在清理石塊,堆成田埂。
崗哨上,男人們握緊簡陋的武器,警惕地注視着黑暗。
每個人都在拼。
因爲每個人都明白——這是最後的機會。
深夜,洛蘭回到自己的木屋。
他沒有睡,盤膝坐下,運轉呼吸法。
氣息在體內奔涌,比三天前又壯大了一圈。
中級侍從的境界已經完全穩固,他現在要做的,是積累——積累鬥氣的量,磨練對氣的控制。
雷蒙的死訊讓他憤怒,但憤怒不能解決問題。他需要力量,需要更強的力量。
氣息在經脈中循環,每循環一周,就壯大一絲。
很慢,但很穩。
兩個時辰後,洛蘭睜開眼睛。
他走到屋外,來到西坡剛翻開的土地前。
盤膝坐下,雙手按在泥土上。
閉上眼睛,運轉呼吸法。
氣息從掌心透出,滲入泥土。
很微弱,像水滴滲入沙地,很快消失。
但他沒有放棄。
繼續,更慢,更穩。
氣息如蛛網般向四周蔓延,一寸,兩寸,一尺……
突然,他“看”到了。
不是用眼睛,是用氣感知到的——泥土的結構,沙石的分布,草根的盤結,甚至……地下三尺處,一塊巨大的岩石。
這塊岩石,正是白天開墾時遇到的最大障礙,人們挖了半天只挖開一半。
洛蘭睜開眼睛。
他拿起旁邊的鐵鎬,走到岩石上方。
沒有盲目挖掘,而是用鐵鎬尖,在岩石周圍畫了一個圈——那是岩石的輪廓,在地下延伸的範圍。
然後,他開始挖。
不是挖岩石本身,是挖岩石周圍的土。
沿着輪廓,向下挖。
半個時辰後,岩石周圍的土被清空,整塊岩石暴露出來——足有磨盤大,但形狀規整,底部有天然的裂縫。
洛蘭將鐵鎬尖插進裂縫,運轉氣息,用力一撬——
“咔嚓!”
岩石沿着裂縫裂開,分成兩半。
聲音驚動了守夜的人。
“少爺?”哈羅德跑過來,看到裂開的岩石,愣住了,“這……”
“把石頭搬走,壘田埂。”洛蘭抹了把汗,“明天繼續開墾,進度能快一倍。”
哈羅德怔怔地看着他,許久,低聲說:“少爺,您剛才……”
“一點小技巧。”洛蘭沒有解釋,“去休息吧,明早還要采礦。”
回到木屋,洛蘭繼續修煉。
這一次,他嚐試用氣感知更深處。
氣息向下滲透,三尺,四尺,五尺……
在六尺深處,他“碰”到了水。
地下水脈,雖然細小,但確實存在。
如果能打井……
他收回氣息,拿出炭筆和木板,開始畫圖。
水井的位置,深度,結構……
直到後半夜,他才躺下。
但沒有立刻睡着。
他在想雷蒙,想那五個死去的護衛。
他們的臉在黑暗中浮現。
洛蘭握緊拳頭。
“我會回去的。”他輕聲說,“帶着黑石領地的旗幟,帶着能保護所有人的力量。”
“那時候,所有欠下的血債,都要還。”
第二天清晨,營地被一聲驚叫喚醒。
“芽!出芽了!”
人們涌向西坡。
在昨天翻開的土地邊緣,一處溼潤的角落,幾株嫩綠的芽破土而出。
不是他們種的——是野草,或者去年落下的種子。
但那是綠色。
生命的顏色。
莉莉安蹲在芽前,小心翼翼地用手觸碰,眼中含淚。
老葛蘭拄着拐杖,喃喃自語:“活了……這地活了……”
洛蘭站在人群外,看着那些嫩芽。
很小,很脆弱,但確實在生長。
在這片貧瘠的、被所有人拋棄的土地上。
他轉身,對哈羅德說:
“今天開始,除了采礦和開墾,增加一項——種樹。”
“種樹?”
“對。”洛蘭指向營地周圍,“種耐寒的樹種,鬆樹,樺樹,什麼都行。我們要讓這片土地,十年後,二十年後,變成能養活子孫後代的沃土。”
哈羅德怔了怔,重重點頭:“是!”
朝陽升起,陽光灑在西坡的嫩芽上,灑在翻開的黑土上,灑在每個人疲憊但充滿希望的臉上。
洛蘭握緊手中的鐵鎬。
他想起了父親信中的話:
“成功開拓荒土滿三年,納糧百石,可申請最低等騎士爵位。”
三年。
一千多個日夜。
而現在,他們種下了第一顆種子——不是麥種,不是豆種,是希望的種子。
“幹活!”他大聲說。
人們散開,各司其職。
叮當的鍛打聲,挖土的沙沙聲,搬運石頭的喘息聲,孩子的笑鬧聲……
這些聲音,在這片荒涼的土地上,匯成了一曲生命的交響。
羅德在南方,獸人在北方。
威脅還在,飢餓還在,死亡還在。
但至少在這一刻——
他們腳下的土地,是真實的。
他們手中的工具,是真實的。
他們眼前的希望,是真實的。
這就夠了。
洛蘭轉身,走向鐵匠鋪。
今天,他要親自打一把劍。
不是農具,是劍。
因爲總有一天,他們要拿起劍,守護這片土地。
守護這些嫩芽。
守護這來之不易的,名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