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濃稠的墨,灌滿了整個房間。
只有李道鬆指間那點猩紅,微弱地映亮他小半張臉的下頜線,堅硬,沉默,仿佛與黑暗融爲一體。
沈絮瑤蜷縮在牆角,薄毯裹得再緊,也擋不住水泥地沁上來的寒意,和從骨頭縫裏滲出的冷。
她睜着眼,瞳孔在絕對黑暗裏慢慢擴張,卻什麼也看不見。
聽覺變得異常敏銳——
窗外漸漸瀝瀝幾近停止的雨聲,風吹過廢棄廠區鐵皮的嗚咽,還有……不遠處的呼吸聲。
平穩,悠長,帶着一種獸類蟄伏般的鬆弛。
他竟然睡着了?
還是根本沒睡?
這個認知讓沈絮瑤的神經繃得更緊。
她不敢動,連呼吸都放得極輕,生怕那點細微的聲響會驚動黑暗中盤踞的猛獸。
時間在死寂和寒冷中被無限拉長,每一秒都像鈍刀子割肉。
身體的疲憊和精神的極度緊張在她腦子裏交戰,眼皮越來越沉。
可每次將要墜入昏睡時,一個激靈又讓她瞬間清醒。
她不能睡。
睡着了會發生什麼?
夢裏是五年前的血泊,還是此刻近在咫尺的呼吸?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半小時,也許只有幾分鍾,那點猩紅的光熄滅了。
短暫的、更深的黑暗後,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
他起來了。
沈絮瑤立刻全身僵硬,屏住呼吸。
腳步聲很輕,朝着她這邊來了。
她死死閉上眼睛,感覺到那股混合着煙草和冷冽氣息的陰影籠罩下來,停在身前。
沒有觸碰。
但他就在那裏,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即使閉着眼,她也能感受到那視線沉甸甸的重量,像冰冷的鉛塊壓在身上。
幾秒鍾,長得像一個世紀。
然後,腳步聲移開,走向門口。
門軸發出輕微幹澀的“吱呀”聲,打開,又關上。他出去了。
沈絮瑤猛地睜開眼,急促地喘息起來,像是溺水的人終於浮出水面。
心髒在胸腔裏狂跳,撞得肋骨生疼。
他出去幹什麼?
是不是叫他那兩個手下過來?
還是……她不敢想。
她掙扎着從地上爬起來,腿腳因爲久蜷和寒冷而麻木刺痛。
她踉蹌撲到唯一的窗戶邊。
窗戶很高,玻璃肮髒模糊,外面焊着生鏽的鐵條。
透過鐵條的縫隙和相對幹淨的一小塊玻璃,她看到外面仍是沉沉的夜色,雨已經停了,地面溼漉漉地反着遠處一點不知來源的微光。
空曠的廠區裏,只有那輛舊桑塔納的輪廓,和李道鬆倚在車邊點煙的側影。
他一個人。
猩紅的光點在他唇邊明滅,他抬頭看着沒有星月的夜空,側臉被煙氣氤氳得有些模糊。
身姿卻挺直得像一杆插在地上的標槍,孤絕,又帶着不容置疑的存在感。
他沒有離開,只是守在那裏。
像看守最珍貴的獵物,也像防備任何可能的闖入者。
沈絮瑤背靠着冰冷的牆壁滑坐下來,絕望再次漫上心頭。
逃不掉的。他甚至不需要鎖門,他自己就是最牢固的鎖。
疲憊終於壓倒了一切,在高度緊張後的虛脫和冰冷的包圍中,她意識漸漸模糊,昏睡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
她是被凍醒的。
天色是灰蒙蒙的亮,鐵窗外的世界依舊荒涼寂靜。
薄毯根本不足以抵御清晨的寒氣,她手腳冰涼,鼻子塞住了,喉嚨幹澀發痛。
房間裏只有她一個人。
門關着。
她慢慢活動僵硬的四肢,扶着牆站起來。
那件寬大的舊T恤和運動褲經過一夜的蜷縮,皺巴巴地裹在身上,摩擦着皮膚,很不舒服。
她走到門邊,試探着擰了擰把手。
鎖着的。
意料之中。
她退開,環顧這個囚籠。
白天的光線讓一切更清晰,也更令人絕望。
空蕩,簡陋,牆壁斑駁,角落有蛛網。
唯一的地鋪屬於他。她睡的地方只有冰冷的水泥地和那條薄毯。
桌上有半瓶喝剩的礦泉水,一個空罐頭盒,裏面堆了幾個煙頭。
還有他昨晚寫東西的本子和一支筆。
沈絮瑤的視線落在那個本子上。鬼使神差地,她走過去,翻開。
不是日記,更像是一些雜亂的記錄和算式。字跡凌厲,力透紙背。
“老吳,東區廢料處理,可談。”
“張禿子手下兩人可用,價碼。”
“陸子辰,光華投行,背景深,需謹慎。其父陸振華,恒遠實業……”
“瑤瑤喜甜,不喜蔥姜。畏寒。”
最後一行,是新寫的,墨跡很深:“第一天。”
她的目光定格在“瑤瑤喜甜,不喜蔥姜。畏寒。”那一行。
那是很久以前,她隨口說過的話。
他竟還記得,還寫在這種地方。
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澀猛地沖上鼻腔,混雜着更深的恐懼。
這不是溫情,這是他標記所有物的方式,是他掌控欲的延伸。
記住獵物的喜好,是爲了更好地飼養和……馴服?
門口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
沈絮瑤像被燙到一樣猛地合上本子,迅速退回到昨晚的牆角,心髒狂跳。
門開了。
李道鬆走了進來,手裏拎着一個塑料袋和兩個一次性餐盒。
他換了衣服,還是簡單廉價的黑色T恤和長褲,但不再是囚服。
頭發似乎也稍稍修剪過,露出完整的額頭和眉骨,顯得那張臉更加輪廓分明,也更具攻擊性。
他一眼就看到了桌上被動過的本子,眼神瞬間冷了下來。
“誰讓你動我東西?”聲音不大,卻帶着寒意。
沈絮瑤瑟縮了一下,沒敢吭聲。
李道鬆走到桌邊,把塑料袋和餐盒放下,拿起本子隨意翻了翻,又丟回原處。
他沒再追究,仿佛那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越界行爲,不值得浪費更多情緒。
“洗臉。”他把塑料袋扔給她。
沈絮瑤接住,裏面有一條嶄新的、最普通的毛巾,一支牙刷,一管牙膏,還有一小瓶廉價的洗面奶和袋裝洗發水。
全是超市裏最便宜的那種。
“沒有熱水……”她下意識地說,聲音因爲幹啞而低弱。
李道鬆正打開餐盒,聞言抬眼瞥了她一下。
“嫌條件差?”他扯了扯嘴角,“公主殿下,將就點。這裏不是你的天鵝堡。”
沈絮瑤抿緊唇,不再說話,拿起東西,看向房間另一頭。
那裏有一個很小的、類似洗手池的水泥台子,上面有個鏽跡斑斑的水龍頭。
她走過去,擰開。
水流很小,帶着鐵鏽的渾濁顏色,冰涼刺骨。
她用冷水胡亂抹了把臉,冰冷的刺激讓她打了個寒顫,但也驅散了一些昏沉。
刷牙的時候,劣質牙膏的味道讓她有些反胃。
她看着鏡子裏,其實只是水池上方一塊模糊的碎玻璃,那個頭發凌亂、臉色蒼白、穿着不合身舊衣服的女人,幾乎認不出自己。
昨天她還是陸子辰身邊那個被精心呵護、衣着得體的沈絮瑤。一夜之間,天堂地獄。
“過來吃飯。”李道鬆的聲音響起。
她走回去。
桌上擺開了兩個餐盒,裏面是簡單的炒飯和一點鹹菜,還有兩雙一次性筷子。
他坐下,已經開始吃,動作很快,但並不粗魯,只是透着一種對食物本身毫無興趣、僅僅爲了攝取能量的漠然。
沈絮瑤看着那油汪汪的炒飯,沒什麼胃口,但胃裏空得難受。
她慢慢坐下,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吃着。
米飯有點硬,油很大,味道很普通,甚至有點鹹。
李道鬆很快吃完自己那份,放下筷子,點了一支煙,看着她吃。
他的目光讓她如坐針氈,每一口都咽得艱難。
“吃完。”他吐出一口煙,命令道。
沈絮瑤勉強把剩下的飯菜塞進嘴裏,味同嚼蠟。
他等她吃完,把兩個空餐盒收起來扔進牆角一個垃圾袋,然後從帶來的另一個小袋子裏拿出幾樣東西:
一套和她身上類似的廉價女式運動服,尺碼明顯是估的,一雙帆布鞋,還有……一盒內衣物。
沈絮瑤的臉一下子漲紅,屈辱感再次涌上來。
“換上。”他語氣平淡,像在吩咐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身上那套穿了多久了?髒。”
她僵着不動。
李道鬆等了幾秒,見她沒反應,掐滅了煙,站起身。
“要我幫忙?”
沈絮瑤立刻抓起那堆衣物,轉身快步走到房間另一頭,躲在水池邊的角落,背對着他,用最快的速度換上了新的。
布料依舊粗糙,鞋子有點大,但總比一直穿着他給的那套沾了灰塵和淚水的舊衣服好。
只是那盒貼身衣物,像烙鐵一樣燙着她的手心。
換好衣服,她走回來,把換下的舊衣服默默放在桌上。
李道鬆拿起那套舊衣服,包括那件米白色開衫和藕粉長裙,團在一起,走到門邊,隨手扔到了門外一個積着雨水的低窪處。
泥水瞬間浸污了那些柔軟昂貴的布料。
沈絮瑤瞳孔一縮,手指蜷縮起來。
那是陸子辰送她的禮物,是她過去五年生活的象征。他就這麼像扔垃圾一樣扔掉了。
“髒了的東西,沒必要留。”他走回來,看到她的表情,淡淡地說,“你也是。”
沈絮瑤猛地抬頭看他。
“身上沾了別人的味道,住過別人的房子,”他走近她,伸手捏住她一縷洗淨後仍舊有些溼漉漉的發絲,在指間捻了捻,“得好好去去味兒。”
他的觸碰讓她渾身發冷。“李道鬆,你到底想怎麼樣?關我一輩子嗎?”
“一輩子?”他鬆開她的頭發,似乎覺得這個詞很有趣,低笑了一聲,“那得看你的表現,阿瑤。”
他走到窗邊,看着外面。
“陸子辰在找你。動靜不小。”他語氣沒什麼起伏,像是在說今天的天氣,“可惜,他找錯了方向。他以爲你會被藏在哪個酒店或者出租屋裏,怎麼都想不到,你會在這種地方。”
沈絮瑤的心揪緊了。子辰在找她……可他怎麼能找到這裏?
“失望了?”李道鬆像是看透了她的想法,回過頭,眼神譏誚,“指望你的白馬王子救你?省省吧。他連你真正害怕什麼,需要什麼都不懂。”
“你懂嗎?”沈絮瑤脫口而出,帶着壓抑的憤怒和絕望,“你只知道強迫、囚禁、羞辱!這就是你所謂的懂?”
李道鬆臉上的那點譏誚消失了,眼神驟然陰沉下來。
他幾步走回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將她拖到窗邊,迫使她看着外面荒涼的景象。
“看看這裏,阿瑤。”他貼在她身後,聲音壓在她耳畔,冰冷而危險,“這就是現實。沒有鮮花,沒有豪宅,沒有噓寒問暖的男朋友。只有破房子,冷飯,和我。”
他捏着她手腕的力道加重,聲音更低,帶着一種咬牙切齒的恨意與某種扭曲的熾熱:
“這才應該是你的世界。因爲我的世界就是這樣!因爲你,我才在這個世界裏熬了五年!你怎麼能一個人跑到陽光底下去?嗯?”
他的氣息燙着她的耳朵,話語卻讓她血液凍結。
“所以,別跟我提什麼需要。”他猛地鬆開她,將她往後一推,沈絮瑤踉蹌着扶住桌子才站穩。
“你只需要學會,怎麼在我的世界裏,活下去。”
他不再看她,拿起桌上的煙盒和打火機,轉身朝門口走去。
“今天你就待在這裏。熟悉一下你的‘新家’。”他在門口停頓了一下,側頭,“別想些沒用的。窗有鐵欄,門我會鎖。這廠區荒了十幾年,周圍沒人。喊破喉嚨,也只有野狗聽得見。”
門開了,又關上。落鎖的聲音清晰傳來。
沈絮瑤順着桌沿滑坐到地上,抱住膝蓋,把臉埋了進去。
窗外,天色依舊灰蒙。
廢棄的廠區像一頭沉默的巨獸,將她連同這小小的囚籠一起,吞噬在冰冷的腹腔裏。
而李道鬆,是這巨獸冰冷的心髒,也是唯一能決定她生死的神明。
她聞到新換衣服上殘留的、廉價紡織品的味道,混合着這房間無處不在的灰塵和黴味,還有……他留下的、冰冷的煙草氣息。
一種深切的認知,隨着這無處不在的氣息,刻進她戰栗的骨髓裏:
他真的,沒打算放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