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後,春杏得了咳疾,夜裏總睡不安穩。這夜她又咳醒了,喉嚨裏像是塞了把羊毛,又癢又痛。她怕吵醒弟妹,緊緊捂着嘴,憋得眼眶發紅。
"杏兒?"李貴蘭舉着煤油燈進來,燈影在她臉上跳躍。她伸手探春杏的額頭,"咋又咳咧?"
春杏點點頭,忍不住又咳起來。李貴蘭放下燈,去灶房端來一碗溫熱的梨湯:"慢慢喝,娘熬咧一下午。"
梨湯清甜,裏面還放了冰糖。春杏小口喝着,想起從前咳嗽時,娘也會給她熬梨湯,只是還會加川貝,說是對嗓子好。戲班子裏的人,最金貴的就是嗓子。
"想啥哩?"李貴蘭坐在炕沿,輕輕拍她的背。
"沒...沒啥。"春杏低頭喝湯。
李貴蘭也不多問,等她喝完,從針線筐裏拿出個香包:"娘給你縫咧個藥香包,掛在脖項上,能安神。"
香包是月白色的,繡着幾枝淡雅的蘭花,針腳細密勻稱。春杏認得這布料,正是上次她要來做衣裳的那塊。
"這布..."她摸着香包,心裏說不清什麼滋味。
"布就是給人用哩,"李貴蘭笑笑,"做衣裳還是做香包,都一樣。"
她把香包給春杏戴上,又替她掖好被角:"睡吧,娘在這噠陪着你。"(這噠:這邊 陝西方言)
春杏閉上眼睛,感覺到李貴蘭的手在她背上輕輕拍着,一下,又一下。這讓她想起很小的時候,娘也是這樣拍着她入睡。可記憶太模糊了,像隔着一層毛玻璃。
第二天,春杏的咳疾好些了。放學回來,看見李貴蘭正在院裏曬被子。陽光很好,她把每床被子都拍得蓬鬆柔軟。
"杏兒,來幫娘翻個面。"李貴蘭招呼她。
春杏走過去,和李貴蘭各執被子一角。被子在陽光下揚起,細小的灰塵在光柱裏飛舞。
"你小時候,你娘也這樣給你曬被子吧?"李貴蘭忽然問。
春杏愣住了。記憶的閘門突然打開,她想起戲班後院,娘把被子搭在繩子上,陽光把錦緞被面照得發亮。娘說戲班的行頭要常曬,才不會有黴味。
"嗯。"她輕聲應道,"娘曬被子時,還會唱《遊園驚夢》。"
"那定是極好聽的。"李貴蘭把被子撫平,"娘不會唱戲,就會哼些鄉下小調。"
說着,她輕輕哼起了一段信天遊,調子悠長婉轉,帶着黃土高原特有的蒼涼。春杏聽得入了神,這調子雖然不如戲文精致,卻別有一番質樸的韻味。
夜裏,春杏發現枕邊多了個新枕頭,枕套是用那塊月白布的邊角料拼的,上面繡着同樣的蘭花。
"娘..."她抱着枕頭,鼻子發酸。
"瓜女子。"李貴蘭正在燈下補襪子,"一塊布頭,值當這樣。"
谷雨那天,李貴蘭帶春杏去采艾草。山坡上艾草長得正盛,綠茸茸的一片。
"清明插柳,谷雨插艾。"李貴蘭教她辨認,"艾草能驅蚊,還能入藥。咱這搭人都說,谷雨這天的艾草最靈驗。"
春杏學着她的樣子,把艾草連根拔起。泥土的芬芳混着艾草的清苦,是她從未聞過的味道。
"你親娘..."李貴蘭猶豫了一下,"也教你認草藥嗎?"
春杏搖搖頭:"娘只教我認胭脂水粉。她說唱旦角的,要會自己上妝。"
李貴蘭沉默片刻,忽然哼起一段梆子戲。調子有些生澀,但韻味十足。
"娘?您會唱戲?"
"年輕時候聽戲班唱過,就記住這麼兩句。"李貴蘭有些不好意思,"唱得不好,比不上你親娘。"
"好聽。"春杏認真地說,"有種不一樣的味道。"
那天她們采了滿滿一筐艾草。李貴蘭把艾草編成辮子,掛在屋檐下風幹。她一邊編一邊說:"等夏天來了,蚊蟲多了,點上一根艾草辮,滿屋子都是清香味。再給你做個艾草枕,睡得香。"
晚上,春杏在箱子裏找東西,無意中翻出那件紅棉襖。她猶豫了一下,把棉襖拿出來,疊好放在炕梢。
李貴蘭看見了,什麼也沒說,只是在她睡前,往她被窩裏塞了個暖水袋。暖水袋用舊布包着,不會燙着人。
五月,槐花開了,整個工區都彌漫着甜香。李貴蘭帶着孩子們去打槐花。雪白的花串垂下來,像是給老槐樹披上了珍珠簾子。
"槐花能蒸飯,能做餅,可香咧。"李貴蘭一邊摘一邊說,"你爹最愛吃槐花麥飯,一會兒娘給你們做。"
春杏踮着腳夠高處的花枝,忽然看見李貴蘭鬢角有了白發,在陽光下格外顯眼。她想起親娘梳頭時,也會對着鏡子拔白頭發,還說"唱旦角的,最怕見白頭"。
"娘,"她脫口而出,"我給您拔白頭發吧。"
李貴蘭怔了怔,眼眶微微發紅:"好啊。"
春杏小心地撥開她的頭發,一根一根地找。陽光透過槐樹枝葉灑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她發現李貴蘭的頭發其實很軟,不像看上去那麼粗糙。
"我們杏兒長大咧。"李貴蘭輕聲說,聲音有些哽咽。
春杏的手頓了頓。這一刻,她忽然覺得心裏那塊冰,正在慢慢融化。就像春天的積雪,化成了涓涓細流,滋潤着幹涸的心田。
那天晚上,春杏把紅棉襖收進了箱底最深處。她知道,有些記憶值得珍藏,但不必時時翻看。就像李貴蘭常說的:"日子要往前過哩。"
窗外,月亮升起來了。工區的燈火次第亮起,像散落的星星。李貴蘭在灶前忙碌的身影映在窗紙上,溫暖而真實。鍋裏飄出槐花麥飯的香氣,混着艾草的清苦,構成了這個家特有的味道。
春杏走過去,從背後抱住她:"娘,我幫您燒火。"
李貴蘭回頭看她,笑容在燈光下格外溫柔:"好,咱娘倆一起。"
灶膛裏的火苗噼啪作響,映紅了春杏的臉。她看着李貴蘭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忽然明白了一個道理:溫柔有很多種,有的如戲文般華麗婉轉,有的卻如這黃土高原上的風,樸實無華,卻能吹綠整片原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