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櫃的腳步聲打破了這短暫的、令人窒息的寂靜。他端着個烏木托盤匆匆上樓,托盤上放着三只粗陶杯,杯口壓着雕花木蓋,插着光滑的蘆葦吸管。杯壁上凝結着細密的水珠,在雅間敞亮的光線下,像綴滿了碎鑽。那奇異的、混合着奶香茶香果香的甜膩氣息,瞬間霸道的彌漫開來,將原本屬於上等龍井的清雅茶香徹底壓了下去。
“當家的,您的‘幽蘭清露’,半糖少冰!”掌櫃小心翼翼的將一杯放在南之枝手邊的矮幾上,另兩杯恭敬的遞給兩位隨從。
南之枝仿佛沒看到對面那凝固的氣氛,伸出手,指尖帶着點剛剛跑馬歸來的微塵,毫不講究的捏住了那粗陶杯身。杯壁沁涼的水珠沾溼了她的指腹。她拿起那根削得筆直的蘆葦吸管,湊到唇邊,毫不猶豫地吸了一大口。
“咕嚕咕嚕嚕……”
一種突兀又生動的吮吸聲在寂靜的雅間裏響起,打破了無形的屏障。那聲音帶着一種孩子氣的滿足感,卻又奇妙的與周身那股掌控一切的強大氣場融爲一體。
她長長的、滿足的呼出一口氣,唇邊似乎漾開了一點真實的、帶着奶漬的笑意。然後,她放下粗陶杯,抬起眼,目光再次精準的鎖住窗邊的楚懷蘅。
這一次,她的眼神裏少了些純粹的審視,多了點玩味,像貓發現了值得撥弄的線團。她甚至微微前傾了身體,手肘支在膝上,托着下巴。那根蘆葦吸管還被她隨意地咬在齒間,隨着她開口說話,輕輕地上下晃動着,像一根指向標。
“這位公子,”她的聲音帶着一絲奶茶浸潤過的、獨特的甜潤尾音,打破了沉寂,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的敲在楚懷蘅的耳膜上,“面生得很呐,打哪兒發財來的?”她頓了頓,吸管尖兒對着窗外街道,輕輕一點,動作隨意卻充滿了不言而喻的掌控力,“是……對我的這些‘小生意’,有點興趣?”
那根微微晃動、沾着一點奶沫的蘆葦杆,仿佛一支無形的箭矢,不偏不倚,射穿了楚懷蘅心底一處。
窗外,昭武城的喧囂如潮水般涌入雅間,叫賣聲、車輪聲、夥計響亮的吆喝聲……交織成一片繁華。而在這片嘈雜的頂端,清晰的浮動着對面鋪子裏夥計那中氣十足的喊聲:“‘幽蘭清露’,十文一杯,清涼解暑嘞!”
楚懷蘅擱在膝上的手,指節無聲地繃緊了一瞬。他緩緩端起面前那杯早已涼透的雨前龍井,杯壁細膩冰涼。他垂眸,看着杯中微微晃動的、清亮卻寡淡的茶湯,再抬眼,目光落在南之枝手中那只粗糲的粗陶杯上。杯壁水珠滾落,洇溼了深色的木紋。
他端起自己的茶杯,動作依舊維持着從容,將杯沿湊近唇邊。那動作像是一個無聲的回應,又像是一個短暫的緩沖。清涼的茶水滑入口腔,熟悉的清冽滋味彌漫開,卻絲毫壓不住對面飄來的那股清甜的奶香。那香氣仿佛有形之物,絲絲縷縷纏繞上來。
盡管杯中的茶早已涼透,那無形的煙卻在他眼中升騰,隔着嫋嫋茶煙,隔着雅間裏彌漫的、越來越濃的奶甜氣息,他的視線終於穩穩的對上那雙眼睛。
南之枝依舊咬着那根蘆葦吸管,嘴角似乎還殘留着一點奶白色的痕跡。她的眼神亮得驚人,裏面沒有絲毫屬於閨閣女子的羞怯和回避,只有直白的探究和一種近乎挑釁的興味盎然。那根微微晃動的吸管,像她無聲的權杖,指向她一手締造的、喧鬧而新奇的商業帝國。
窗外夥計的吆喝聲又一次清晰地穿透進來:“……幽蘭清露!客官您拿好嘞!”
楚懷蘅喉結微動,咽下口中那口已然無味的清茶。他放下茶杯,杯底與桌面接觸,發出一聲比之前更輕、卻似乎更沉重的微響。他唇角那點溫和的弧度加深了些許,形成一個無可挑剔的、帶着探究意味的笑容。
“江南行商,”他開口,聲音低沉平穩,如同古琴撥動的第一聲弦音,帶着一種穿透力,輕易蓋過了窗外的喧囂,“初到貴寶地,確實……大開眼界。”他的目光掃過南之枝手中的粗陶杯,那眼神深邃難辨,仿佛在評估一件價值連城的異寶,“小姐的‘小生意’,冠絕古今。豈止是‘有點興趣’?”
南之枝歪嘴一笑:“幸會了,可惜本小姐不需要加盟商。”說罷帶着清脆的尾音站起來,放下那杯只喝了一半的粗陶奶茶杯,動作隨意幹脆。轉身,青碧色的霓裳劃出一道利落的弧線,沒有絲毫拖泥帶水。掌櫃的立刻小跑着湊近,臉上堆着笑,生怕礙着半分,只躬身道:“當家的慢走。”
南之枝腳步不停,只是順手拍了拍掌櫃的肩膀,力道不輕不重,帶着一種熟稔的、近乎哥們兒的親昵:“老王,這個月做的不錯有獎金哦!”聲音清亮,穿透了雅間殘餘的凝滯空氣,“走了走了,別送了,忙你的去吧,注意多餘的人。”話音未落,人已帶着一男一女兩名侍仆,風一般的消失在樓梯口。只留下那杯“幽蘭清露”杯壁上凝結的水珠緩緩滑落,浸出一小片深色的溼痕。
雅間裏,那股霸道的甜香似乎也被她帶走了大半,只剩下蕭景珩杯中涼透的雨前龍井那點若有似無的清苦餘韻。
陳鋒的手終於從刀柄上移開,額角卻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他上前一步,聲音壓得極低:“王爺,要不要……”目光追隨着樓梯的方向,意思不言而喻。
楚懷蘅端坐未動,目光落在南之枝留下的那半杯奶茶上,杯口蘆葦吸管上似乎還殘留着一點她咬過的痕跡。他修長的手指在光滑的杯壁上輕輕摩挲了一下,唇角緩緩勾起一個極淡、卻深意十足的弧度,眼底的幽深如同古井投入了月光,泛起難以捉摸的微瀾。
“不必。”他開口,聲音依舊低沉平穩,卻帶着一種奇異的篤定,“自然會再相見的。”他端起那杯涼透了的雨前龍井,一飲而盡,仿佛飲下的不是茶,而是某種決心。
邵武城,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