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梯下降的過程只有十七秒。
在這十七秒裏,我盯着金屬牆壁上的倒影。他低着頭,牛仔外套的領子豎起,遮住了下半張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見他額前的頭發,和我一樣的深棕色,但更長一些,更雜亂。
莉娜緊緊抓着我的手臂,她的指甲掐進我的肉裏。她在看電梯樓層數字,9、8、7……沒有看牆壁。她看不見。
倒影一直低着頭。
直到電梯到達一樓。
“叮。”
門開的瞬間,倒影消失了。不是慢慢淡去,是像電源切斷般瞬間消失。牆壁上只剩下我蒼白的臉,和莉娜緊張的表情。
“走。”莉娜拉着我沖出電梯。
凌晨一點的街道空蕩冷清。路燈把我們的影子拉長又縮短,像兩個逃命的人。我們確實在逃命。
莉娜的公寓在三個街區外。我們一路小跑,誰也沒說話。我的眼睛不停轉動,試圖捕捉任何異常的延遲畫面——人行道上十秒前有沒有人?櫥窗反射中十秒前有沒有影子?但街道太暗,視覺延遲讓一切更加模糊,就像在看一部劣質的夜間監控錄像。
莉娜用鑰匙打開門,我們沖進去,她立刻反鎖,掛上防盜鏈,把門邊的椅子推過來抵住門。
然後她靠在門上,喘氣。
“好了,”她說,“這裏安全。”
但我看着她的公寓,心裏清楚:沒有地方是安全的。如果他能出現在我的公寓,出現在電梯的反光裏,他就能出現在任何地方。唯一的“安全”可能只在於——他目前似乎只關注我。
莉娜的公寓比我的小,但更整潔。書架上擺滿技術書籍和科幻小說,牆上掛着星圖海報,工作台上三台顯示器並排,代碼在黑色背景上滾動。這裏是理性的堡壘,科學的領地。
而我把恐怖帶了進來。
“坐下,”莉娜說,“我給你泡茶。”
我坐在沙發上,手腕的疼痛一陣陣傳來。新的勒痕很深,皮肉外翻,莉娜剛才只是簡單包扎,血已經滲出來了。
“需要去醫院。”她說,端着兩杯茶過來。
“不能去。”
“爲什麼?”
“怎麼解釋?”我抬起手腕,“說我被一個看不見的人綁了?他們會把我送進精神科。”
“那就說是意外。撞的,或者……”
“莉娜,”我打斷她,“你看見了指示燈。你聽見了低頻聲。你知道那不是幻覺。”
她沉默,把茶杯推給我。熱蒸汽模糊了她的眼鏡片,她摘下來擦拭。
“我需要看數據。”她說,聲音恢復了程序員的冷靜,“所有數據。錄像、音頻、時間戳、傳感器記錄。全部。”
我點頭。“在我公寓的電腦裏。”
“明天我去拿。現在你需要休息。”
“我睡不着。”
“你必須睡。”她的語氣不容反駁,“你體溫偏低,有輕微休克的跡象。我去給你拿毯子。”
她起身走向臥室。我坐在沙發上,眼睛適應着公寓的光線。這裏的光源很多:落地燈、台燈、電腦屏幕、路由器指示燈。沒有黑暗角落,沒有視覺盲區。
但我的延遲視覺還在工作。我看見莉娜十秒前轉身離開的背影。看見茶杯十秒前被放在桌上的畫面。一切如常。
暫時如常。
莉娜拿來了毯子和枕頭。“你睡沙發。我睡臥室,門開着,你有事就喊。”
“你不怕嗎?”
“怕。”她老實承認,“但我更怕你出事。”
她關掉大部分燈,只留了一盞小夜燈,然後走進臥室。門確實開着,我能看見她床的一部分。
我躺下,毯子蓋到下巴。手腕的疼痛讓我保持清醒。閉上眼睛,視覺緩存開始播放十秒前的畫面:莉娜關燈、走向臥室、回頭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裏有關切,有恐懼,還有……懷疑。
她不完全相信我。或者不完全相信她自己的眼睛。她在用科學框架解釋超自然現象,就像用牛頓力學解釋量子糾纏,總會遇到無法彌合的裂縫。
我強迫自己呼吸平穩。數心跳。一、二、三……
數到兩百七十三時,我聽見了聲音。
不是從耳朵聽見的。是從骨頭裏。
那種低頻振動,像遠處的地震波,通過沙發框架傳來,震動着我的脊椎。很輕微,但確實存在。嗒……嗒……嗒……規律的脈沖,每三秒一次。
我睜開眼。
夜燈的光暈在牆上投下溫暖的圓形。客廳安靜。臥室裏傳來莉娜平穩的呼吸聲——她睡着了。
但振動還在繼續。
我慢慢坐起來,毯子滑落。振動源似乎在……地板下方?還是牆壁裏?
我赤腳踩在地板上。木地板冰涼,振動更明顯了。像有一個巨大的心髒在樓下跳動。
不,不是樓下。
是這裏。
在客廳中央。
我盯着那塊地方。視覺延遲中,那裏十秒前空無一物。但此刻,我的腳底告訴我:地板在輕微震動。空氣中有金屬臭氧味,很淡,但正在變濃。
我該叫醒莉娜嗎?
振動突然停止。
寂靜。
然後是新的聲音:刮擦聲。像指甲劃過木板。從……沙發底下傳來。
我的身體僵住了。
刮擦聲持續了三秒,然後變成拖拽聲。像有什麼東西在沙發底下移動。
我慢慢低頭,看向沙發與地板之間的縫隙。
黑暗。什麼也看不見。
但我能聽見呼吸聲。
不是我的。不是莉娜的。
是第三個人的呼吸。緩慢、深沉、帶着輕微的哨音,像透過狹窄管道的聲音。
從沙發底下傳來。
我的手指抓住沙發邊緣,指節發白。我該跑,該尖叫,該叫醒莉娜。
但我沒有動。
我想知道。
我想知道它到底是什麼。
我屏住呼吸,把臉貼近地板,眼睛對準縫隙。
黑暗。但黑暗中有東西在反光。兩點微弱的反光,像動物的眼睛,在黑暗深處。
它們盯着我。
然後,其中一點反光眨了。
我猛地後仰,頭撞在茶幾邊緣。疼痛炸開,眼前金星四濺。
“怎麼了?!”莉娜沖出來,打開燈。
客廳大亮。
我躺在地板上,捂着頭,指縫間有溫熱的液體——流血了。
“他……在沙發底下……”我嘶聲說。
莉娜抓起掃帚,走到沙發旁,用掃帚柄猛捅沙發底下。
空蕩蕩的聲音。
她跪下來看。“什麼都沒有。”
但我看見了。我看見了眼睛。
“你的頭在流血。”她說,聲音緊繃,“我去拿醫藥箱。”
她離開時,我看向沙發底下。在燈光下,地板幹淨,只有一點灰塵。沒有眼睛,沒有呼吸聲。
但地板上有一道痕跡。
一道長長的、潮溼的痕跡,從沙發底下延伸出來,穿過地板,消失在牆壁方向。像有什麼溼漉漉的東西爬過。
水痕?還是……
我伸手觸摸。指尖碰到的地方冰涼粘膩,透明無色,但有淡淡的金屬味。和我之前聞到的臭氧味一樣。
莉娜回來,給我處理傷口。酒精刺痛,但我咬牙忍住。
“是什麼?”她問,指着那道痕跡。
“不知道。”
她抽了張紙巾,蘸取一點液體,湊到鼻前聞。“沒有味道。但……”她皺眉,“有靜電。紙巾粘在我手指上了。”
她打開手機的手電筒,照射液體。在強光下,液體有極微弱的熒光,藍綠色,一閃即逝。
“這不是正常的水。”她說。
“我知道。”
我們沉默地對視。理性的邊界正在崩塌,莉娜的眼睛裏,科學解釋的框架開始出現裂痕。
“明天,”她最終說,“我們去拿數據。然後去找一個人。”
“誰?”
“我導師。神經科學教授。他研究過感知異常案例。”
“他會相信我?”
“他會相信數據。”
後半夜,我們都沒睡。莉娜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手裏拿着一個金屬棒球棍——她公寓裏唯一的“武器”。我躺在沙發上,閉着眼,但沒睡着。
振動沒有再出現。刮擦聲沒有再來。那道液體痕跡在半小時後完全蒸發了,沒留下任何印記,只有空氣中殘留的金屬味。
早晨六點,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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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點,我們回到我的公寓樓下。
站在樓門口,我抬頭看四樓的窗戶。窗簾拉着,和我離開時一樣。但有什麼不一樣了。
“等等。”我拉住莉娜。
“怎麼了?”
“你看三樓。”
她抬頭。三樓的窗戶——正對我公寓樓下的那戶——窗簾也在拉着。但窗簾的縫隙裏,有一道陰影。
一個人形的陰影,貼在玻璃內側,似乎在向下看。
不,是向上看。
在看我的窗戶。
“可能是住戶。”莉娜說,但聲音不確定。
“那戶住着一個老太太,從不拉窗簾。她說喜歡陽光。”
陰影移動了。從窗戶左側慢慢移到右側,然後消失。
“上去嗎?”莉娜問。
我點頭。我們沒有選擇。
電梯裏,我刻意不看金屬牆壁。莉娜按了四樓,手指微微發抖。
門開了。
走廊空蕩。我的公寓門關着,和我離開時一樣。
鑰匙插進鎖孔。轉動。
門開了。
一股冷空氣撲面而來,比走廊溫度至少低十度。空調沒開,窗戶關着,不應該這麼冷。
我們走進去。
公寓裏一片狼藉。
鏡子碎了——三面全身鏡都碎了,不是倒地摔碎,而是像從內部爆炸,玻璃碴子濺得到處都是。攝像頭被扯下來,電線裸露。電腦屏幕碎了,主機箱被打開,硬盤不見了。
白紙和木屑散落一地,上面有腳印。清晰的、潮溼的腳印,44碼運動鞋,從客廳延伸到臥室,再折返。
但最詭異的是牆。
四面牆上,用某種黑色物質寫滿了字。
不是油漆,不是墨水。是粘稠的、半幹的血一樣的物質,但顏色純黑。字跡潦草,瘋狂,重疊在一起,像瘋子的日記。
莉娜捂住嘴。“天啊……”
我走近看。字是倒着寫的——從右向左,從下往上。但能辨認:
不要看鏡子
不要相信眼睛
時間不是線
他在你裏面
我在你後面
來不及
循環
實驗
錯誤
糾正
清除
這些詞反復出現,排列組合,形成詭異的詩句:
不要看鏡子他在你裏面
時間不是線循環
實驗錯誤來不及清除
我在你後面
我的背脊發涼。
“這是誰寫的?”莉娜問,聲音發顫。
“他。”我說,“或者……我。”
“你?”
“筆跡。”我指着牆上的字,“那是我的筆跡。”
莉娜湊近看,然後猛地轉頭看我。“不可能。”
但確實是我的字。連那個特有的“t”字母尾巴上挑的方式都一樣。這是只有我自己知道的細節。
“昨晚我們離開後,有人進來過。”莉娜說,開始檢查門窗,“但門鎖完好,窗戶也……”
她停住了。
臥室的窗戶開着。不是打破,是正常打開。窗台上有一道泥腳印,和客廳地板上的腳印一樣。
“他從窗戶進來的?這是四樓!”
我走到窗邊。樓下沒有梯子,沒有管道。攀爬四樓外牆幾乎不可能,除非是專業攀岩者。
或者,除非他根本不需要攀爬。
我的目光落在書桌上。那裏原本放着我的筆記本,現在筆記本攤開,上面也寫滿了黑色的字。但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東西。
一個銀色的小裝置,圓柱形,像一支粗筆,表面沒有任何按鈕或接口。
我伸手去拿。
“別碰!”莉娜喊道。
但我已經拿起來了。金屬冰涼,重量很輕。在我手指接觸的瞬間,裝置頂端亮起一圈微弱的藍光。
然後,它開始振動。
和昨晚一樣的低頻振動,從裝置傳出,通過我的手傳遍全身。我的骨頭在共振,牙齒發麻。
一幅畫面直接出現在我腦子裏。
不是通過眼睛看到的。是直接投射進視覺皮層。
一間白色的房間。圓柱形容器。裏面躺着一個老人——我。周圍是穿着防護服的人影。
然後畫面切換:我站在自己的公寓裏,背對着什麼。我轉身,伸手,抓住空氣。手腕出現淤青。
再切換:我在電梯裏,盯着金屬牆壁。倒影在身後。
再切換:我在莉娜的公寓,盯着沙發底下。黑暗中的眼睛。
再切換:我此刻站在這裏,拿着這個裝置。
所有的畫面都是未來。
不,不對。
是過去。
畫面裏的場景,有些已經發生了(公寓、電梯、沙發),有些還沒發生(白色房間、老人)。
裝置在展示時間線。但不是線性時間線。是亂序的,跳躍的,像打亂的電影片段。
“你看見什麼了?”莉娜的聲音很遠。
我無法回答。畫面還在涌入:
我在奔跑,在一條黑暗的走廊裏。後面有腳步聲。
我躺在手術台上,頭頂是無影燈。
我站在一扇巨大的金屬門前,輸入密碼。
我回頭,看見他——牛仔外套的男人——就站在我身後,伸手按向我的肩膀。
最後一段畫面最清晰:
我坐在一個控制台前,面前是十幾個屏幕,顯示着不同的場景:我的公寓、莉娜的公寓、街道、電梯。我穿着白色的制服,頭發花白,臉上有皺紋。我在操作什麼。
然後我抬頭,看向其中一個屏幕。
那個屏幕裏,是此刻的我。
年輕的我,站在破碎的公寓裏,拿着這個銀色裝置。
年老的我在屏幕裏看着我。
他的嘴唇動了。
我知道他在說什麼。雖然聽不見,但我知道。
“找到我。”
畫面切斷。
裝置藍光熄滅,振動停止。
我手一鬆,裝置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金屬聲。
“你怎麼了?”莉娜扶住我,“你臉色像死人。”
“我看見……未來。”我喘息,“還有過去。還有……另一個我。”
“另一個你?”
“年老的我。在一個實驗室裏。他在監視這一切。”我指着牆上的字,“‘實驗’。他在做實驗。我們是實驗的一部分。”
莉娜撿起裝置,小心地用紙巾包起來。“我們需要離開這裏。現在。”
“等等。”我走向臥室,“硬盤不見了,但也許……”
我在床底下摸索。那裏有一個暗格,我自己做的,用來放備用鑰匙和現金。我打開暗格。
硬盤不在。
但裏面有一個信封。
普通的白色信封,沒有郵票,沒有地址。只有一行手寫字:給此刻的你。
我的筆跡。
我拆開信封。裏面是一張紙,上面是打印的文字,但末尾有手寫籤名——我的籤名。
親愛的我(如果你能讀到這封信,說明第一階段已激活):
首先,不要恐慌。你現在經歷的一切都有解釋,但解釋本身可能會讓你更恐慌。所以我會盡量簡潔。
1. 你不是“你”。你是第47次迭代。
2. 視覺延遲不是意外,是設計。10秒窗口是觀察通道。
3. “他”是第46次迭代。我的上一個版本。
4. 實驗目的是突破時間感知的極限,但出了錯誤。
5. 錯誤導致迭代重疊:你能看見他,他能影響你。
6. 這不是超自然。這是技術。未來技術。
7. 我在未來(你的未來)試圖糾正錯誤。
8. 但每次糾正都會產生新的迭代、新的錯誤。
9. 循環已經持續47次。可能需要無限次。
10. 除非你做出不同的選擇。
選擇是什麼?我不知道。因爲每一次迭代,我都會寫這封信,但每一次,選擇都不同。每一次,結果都失敗。
但這次,我多了一個信息。
從第46次迭代(他)的殘留數據中,我提取到一個關鍵變量:莉娜。
在前46次迭代中,她都在第三天死亡。
死因:試圖保護你,被時間斷層吞噬。
這次,也許你可以救她。
也許你可以救所有人。
找到實驗室。地址在裝置裏。輸入今天的日期和你母親的名字(全拼小寫)。
但小心。他不希望你找到。因爲他知道,如果實驗終止,所有迭代都會清除。
包括他。
包括你。
包括我。
祝你好運(對我們所有人)。
——年老的你
信紙從我手中飄落。
莉娜撿起來,快速讀完。她的臉色從蒼白變成死灰。
“死亡?”她輕聲說,“我……會死?”
“不會。”我說,聲音比我預期的更堅定,“這次不會。”
“這封信……可能是假的。可能是他僞造的,爲了……”
“筆跡是真的。籤名是真的。還有,”我指着信紙上的一個細節,“這個墨點。我有這個習慣,籤名時筆尖會頓一下,留下一個點。在這裏。”
確實,籤名末尾有一個微小的墨點,和我所有正式文件上的籤名一模一樣。
“但如果是你未來寫的,爲什麼現在才出現?”
“因爲現在才是‘正確’的時間。”我說,腦中拼接着碎片,“延遲視覺、時間窗口、迭代……這一切都是時間實驗的一部分。未來的我在嚐試某種時間操作,但出了錯,導致不同時間版本的‘我’開始重疊。他——第46次迭代——被困在我的時間流裏,只能通過我的延遲視覺顯現。而我在未來——第47次迭代——試圖糾正,但糾正動作本身又創造了新的問題。”
“像遞歸bug。”莉娜喃喃道,程序員的思維開始工作,“一個無限循環的錯誤,每次修復都產生新錯誤。”
“對。而你是變量。在前46次循環中,你都死了。這次……”我看着她的眼睛,“這次不一樣了。因爲我們有了這封信。”
“但信上說,如果實驗終止,所有‘你’都會清除。包括現在的你。”
“那也比無限循環好。”我說,“而且,如果實驗不終止,你會死。三天後。”
我們沉默。
窗外的陽光斜照進來,在破碎的玻璃碴上折射出彩虹。公寓裏冷得像冰庫。牆上的黑色字跡開始幹涸,卷曲,像枯萎的皮膚。
“裝置。”莉娜說,打開紙巾包着的銀色圓柱,“怎麼用?”
我接過。手指觸摸表面,藍光再次亮起,但沒有畫面涌入。這次需要輸入。
我在心裏默念:今天的日期,4月15日。母親的名字,林秀琴。全拼小寫:linxiuqin。
裝置振動了一下。
頂端投射出一幅全息地圖。城市地圖,一個紅點閃爍在西北郊。坐標下方有一行小字:“時序研究基金會地下實驗室。準入代碼:迭代47-延遲10-觀測窗口開啓。”
“郊區,”莉娜說,“那片是廢棄工業區。”
“現在去?”
她猶豫了。理性告訴她這是瘋狂,但數據告訴她這是真實。牆上的字、裝置、信、她親眼所見的異常——所有這些指向一個結論:我們卷入了某種超越理解的時間科技事故。
“我們需要準備。”她說,“武器。工具。記錄設備。”
“武器對時間有用嗎?”
“不知道。但能讓我感覺好些。”
我們收拾了必要的東西:手電筒、多功能刀、莉娜的筆記本電腦、移動電源、還有那個銀色裝置。離開前,我最後看了一眼公寓。
牆上的字似乎在動。不是真的動,是視覺延遲造成的錯覺:十秒前,那些字的位置似乎和現在有細微差別。像是有無形的筆在繼續書寫。
我在看着你
新的一行字,出現在牆角,還是黑色物質,還是我的筆跡。
莉娜也看見了。“快走。”
我們沖出門,下樓,沖到街上。陽光刺眼,行人匆匆,世界正常運轉。沒有人知道我們剛剛從時間裂縫中逃出來。
莉娜的車停在路邊。我們上車,她發動引擎。
“地址給我。”
我報出坐標。導航顯示需要四十分鍾。
車子駛入車流。我盯着窗外,眼睛不自覺地捕捉延遲畫面:十秒前的街道,十秒前的行人,十秒前的天空。
然後我看見了異常。
在延遲視覺中,街對面的咖啡館門口,站着他。
牛仔外套,低着頭。但這次,他抬起了頭。
看向車子。
看向我。
他的嘴唇動了動。
十秒後,我讀出了口型:
“別去。”
然後他轉身,走進咖啡館,消失在門內。
實時畫面中,咖啡館門口空無一人。
“他剛才在街對面。”我說。
莉娜看了一眼後視鏡。“我看不見。”
“他在警告我。或者……阻止我。”
“根據信,他不希望你找到實驗室。因爲實驗終止意味着他消失。”
“但他說‘別去’,而不是‘別終止’。”我皺眉,“也許有別的危險。”
“什麼危險?”
“不知道。”
車子繼續行駛。我盯着裝置。藍光穩定,地圖上的紅點越來越近。
郊區景象逐漸荒涼。廢棄的工廠、生鏽的管道、雜草叢生的空地。導航提示我們接近目的地。
“前面右轉,然後……沒有路了。”莉娜說。
我們停在一堵混凝土牆前。牆後是一片廢墟,看起來像廢棄的化工廠。但地圖顯示紅點就在牆後。
“地下實驗室。”莉娜說,“入口肯定隱蔽。”
我們下車,繞着牆走。牆很長,沒有門,沒有缺口。直到我們走到盡頭,發現一道幾乎被藤蔓完全覆蓋的小門。
金屬門,鏽跡斑斑,但門把手很幹淨——最近有人用過。
門鎖是電子密碼鎖。屏幕暗着。
我拿出銀色裝置,靠近門鎖。裝置藍光閃爍,門鎖屏幕亮起,顯示一行字:
迭代認證中……
認證通過。歡迎,迭代47。
鎖芯發出咔嗒聲,門開了。
裏面是向下的樓梯,深不見底。LED燈自動亮起,沿着樓梯延伸,像在邀請我們進入。
我和莉娜對視一眼。
“準備好了嗎?”她問。
我握緊裝置。“沒有。”
但我們還是走了進去。
樓梯很長,旋轉向下。空氣越來越冷,帶着消毒水的氣味。牆壁是光滑的金屬,反射着我們的影子——無數個我們,在彎曲的牆面上無限重復。
走了大概三層樓深,樓梯盡頭是一道氣密門。圓形艙門,像潛艇或太空艙的門。
門上有一個觀察窗。
我湊近看。
裏面是一個白色的走廊,空無一人,但燈亮着。
裝置再次認證,氣密門液壓系統啓動,門緩緩旋開。
冷空氣涌出,帶着更強的消毒水味和……臭氧味。
我們走進去。
走廊兩側是玻璃牆,後面是各種實驗室:生物實驗室、物理實驗室、計算機房。所有設備都亮着指示燈,在自動運行,但沒有人。
安靜得可怕。
我們順着走廊向前走。腳步聲在金屬地板上回響,像有無數人在跟隨。
走廊盡頭是另一道門。更大的門,上面有標志:時序觀測中心。最高安全級別。
門旁有控制台。屏幕亮着,顯示實時數據流:
迭代47:延遲10.3秒(波動±0.2)
觀測窗口:穩定
重疊系數:0.87(危險閾值0.9)
糾偏程序:待啓動
清除協議:待命
“重疊系數是什麼?”莉娜低聲問。
“我和他的重疊程度。”我猜測,“0.87意味着我們87%同步?還是87%可能合並?”
“危險閾值0.9。超過會怎樣?”
“信裏說‘被時間斷層吞噬’。大概就是那個。”
我看向控制台。有操作選項:
1. 查看迭代歷史
2. 調整延遲參數
3. 啓動糾偏程序
4. 執行清除協議
5. 聯系主控室
我點擊“查看迭代歷史”。
屏幕刷新,顯示一個列表:
迭代1-10:數據丟失
迭代11:延遲2秒,觀測窗口開啓7天後崩潰,迭代清除
迭代12-20:數據損壞
迭代21:延遲5秒,觀測窗口穩定,重疊系數0.45,迭代自願終止
迭代22-30:實驗暫停
迭代31:延遲8秒,觀測窗口異常,產生時間回聲(第32次迭代提前激活)
迭代32:延遲8秒,與31迭代完全重疊,觀測窗口撕裂,實驗室事故,3名技術人員死亡
迭代33-40:安全協議升級
迭代41:延遲9秒,觀測窗口穩定,但產生自主意識殘留(第42次迭代的“他”)
迭代42:延遲9.5秒,與41迭代殘留意識重疊,重疊系數0.79,迭代試圖自我清除失敗
迭代43:延遲10秒,觀測窗口優化,但殘留意識增強
迭代44:延遲10秒,殘留意識開始影響現實(物理幹涉)
迭代45:延遲10秒,殘留意識獲得部分時間移動能力
迭代46:延遲10秒,殘留意識(現稱“他”)完全自主,開始幹擾新迭代
迭代47:延遲10秒(當前),重疊系數0.87,危險
每個迭代後面都有詳細日志,但太多,看不完。
莉娜指着迭代32:“實驗室事故,3名技術人員死亡。日期是……去年六月。”
“去年六月郊區化工廠爆炸,”她說,“新聞說是化學品泄漏,3人死亡。原來是這個。”
“所以實驗一直在進行,僞裝成事故。”我感到一陣惡心,“未來的我在用活人做實驗?用自己?”
“迭代都是‘你’。不同時間版本的你。但技術人員……”莉娜臉色難看,“他們是無辜的。”
我點擊“聯系主控室”。
屏幕顯示連接中……然後出現一個畫面。
一個白色的房間。圓柱形容器。裏面躺着一個老人——我。
年老的我在容器裏睜開眼睛,看向攝像頭。
他的嘴唇動了。聲音從控制台揚聲器傳出,沙啞、疲憊:
“你來了。迭代47。”
“是我。”我說。
“你收到信了。”
“是的。”
“那麼你知道情況了。錯誤、循環、危險。還有莉娜。”
“怎麼救她?”
“在前46次中,她都在你進入實驗室後第三天,試圖手動關閉重疊系數調節器,被時間斷層捕獲。身體還在,意識消散。植物人。”
莉娜倒吸一口冷氣。
“這次,如果你在進入實驗室後立即關閉調節器——在重疊系數超過0.9之前——她不會有機會介入。但那樣,你會被清除。因爲關閉調節器需要進入高重疊區域,你的意識會被‘他’吞噬。”
“他是迭代46?”
“是。我的上一個版本。也是你的下一個版本——如果你失敗的話。”
“什麼意思?”
“如果重疊系數超過0.9,你和迭代46會完全融合。產生一個新的意識,既不是你,也不是他。然後這個新意識會成爲迭代48,繼續循環。而莉娜,會再次嚐試救你,再次死亡。”
“無限循環。”
“是的。” 年老的我在容器裏閉上眼睛,“我已經在這個容器裏待了……不知道多久。外部時間可能幾年,內部時間感知扭曲,像是幾百年。我在監控所有迭代,嚐試所有糾正方案。但每次糾正都產生新錯誤。這是一個無法退出的遞歸函數。”
“所以你要我做什麼?”
“做我沒做過的事。做前46次迭代都沒做過的事。”
“什麼事?”
“我不知道。因爲如果你做了,我就不會在這裏了。悖論。” 他苦笑,“時間實驗的最大諷刺:如果成功,成功本身會消除成功的原因。我們陷入了一個邏輯死結。”
我看着屏幕裏的自己。年老、疲憊、困在容器裏,監控着無限循環的錯誤。
“也許,”我慢慢說,“答案不是糾正錯誤。”
“那是什麼?”
“是接受錯誤。”
屏幕裏的我睜開眼睛。
“解釋。”
“如果延遲視覺不是缺陷,是特性。如果重疊不是錯誤,是特性。如果我們不是實驗的受害者,是實驗本身。”我越說越快,思路逐漸清晰,“信裏說實驗目的是‘突破時間感知的極限’。但如果時間感知的極限就是‘多線程同時存在’呢?如果人類本來就能感知多個時間線,只是大腦過濾掉了,而這個實驗移除了過濾器呢?”
莉娜插話:“就像同時聽到所有聲音,而不是聚焦於一個聲源。聽覺沒有延遲,但注意力有選擇性。視覺也是——我們其實‘看見’所有光信號,但大腦只處理一部分。”
“你是說,延遲視覺不是延遲,是多時間線並行輸入?” 年老的聲音有了變化。
“對。10秒不是延遲,是另一個時間線的時間偏移。‘他’不是鬼魂,是另一個時間線上的我,因爲實驗,兩個時間線開始重疊。重疊系數不是危險,是連接強度。”
“那麼爲什麼前46次迭代都失敗了?”
“因爲他們試圖‘糾正’——切斷連接。但連接本身可能是進化,不是錯誤。切斷它就像強行讓立體視覺的人閉上一只眼,能‘解決’重影,但失去了深度感知。”
屏幕沉默了很久。
然後,年老的我說:“有趣的理論。但有一個問題:如果連接是好的,爲什麼莉娜會死?”
我愣住了。
是啊。如果這是進化,爲什麼會有死亡?
“因爲……”莉娜突然說,“因爲她在錯誤的時間介入了。不是連接本身殺死了她,是她試圖切斷連接的動作觸發了安全機制?或者……時間斷層不是連接的自然現象,是切斷連接的副作用?”
“日志裏,每次死亡都發生在手動調節重疊系數時。” 年老的說,“但重疊系數自動上升到0.9以上時,沒有死亡記錄。只有迭代融合。”
“所以死亡不是重疊的錯,是幹預的錯。”我總結,“我們不應該試圖控制它。我們應該讓它自然發展。”
“但如果重疊系數超過0.9,你會和迭代46融合。你會消失。”
“我會變成迭代48。”我糾正,“不是消失,是進化。”
“你願意冒這個險?失去自我意識的風險?”
我看着莉娜。她看着我,輕輕點頭。
“如果前46次的我都不願意,所以才有無窮循環。”我說,“這次,我願意試試。”
屏幕又沉默了。
然後,氣密門突然全部鎖死。紅色警報燈旋轉,警報聲響起。
“太晚了。” 年老的聲音帶着絕望,“他已經來了。”
控制台屏幕上的重疊系數開始跳動:
0.87...0.88...0.89...
“誰來了?”莉娜問。
“迭代46。”我說,“他。”
走廊盡頭,一個身影從空氣中浮現。
牛仔外套。深色褲子。我的臉,但有疤痕。
他站在那裏,看着我們。他的身體半透明,邊緣模糊,像信號不良的電視畫面。但他越來越清晰。
重疊系數:0.90。
警報聲變得尖銳。
“臨界閾值。融合開始。” 年老的聲音說,“迭代47,這是最後的選擇時刻。啓動糾偏程序切斷連接,或者……”
“或者什麼?”
“或者主動走向他。主動完成融合。”
我看着走廊盡頭的他。
他也看着我。
然後,他伸出了手。
不是威脅的姿勢。是邀請。
重疊系數:0.91。
我的身體開始感覺奇怪。像有兩個重力在拉扯我,一個向前,一個向後。視覺分裂:左眼看見正常的走廊,右眼看見……另一個角度的走廊,從他那邊看見的。
我能感覺到他的感覺。冰冷。孤獨。困在時間夾縫裏。渴望結束。
“莉娜,”我說,“無論發生什麼,不要碰任何控制台。不要試圖救我。”
“你要做什麼?”
“我要走過去。”
我邁出第一步。
重力拉扯加劇。我的左腿屬於我,右腿感覺像是他的。腳步聲有回音——不是空間回音,是時間回音,每一步都在兩個時間點同時響起。
第二步。
重疊系數:0.92。
我能聽見他的思想。破碎的思想:“錯誤……循環……結束……自由……”
第三步。
0.93。
我看見了他的記憶碎片:他在容器裏醒來。他看見年老的自己。他逃跑。他回到過去,想警告年輕的我。但警告變成了幹擾,幹擾變成了重疊。
他不是敵人。他是失敗的我。被困住的我。
第四步。
0.94。
我們的手幾乎碰到。
我的指尖開始透明化。他的指尖開始實體化。
我們正在交換存在。
第五步。
0.95。
然後,我聽見了莉娜的尖叫。
我猛地轉頭。
她沒有聽我的。她在控制台前,手伸向“啓動糾偏程序”的按鈕。
和所有前46次一樣。
“不!”我大喊。
但我的手——我和他的手——同時伸向她。兩個時間線的動作疊加,產生了奇怪的效果:我們的手在空間中閃爍,前一秒在這裏,下一秒在那裏,像故障的影像。
我們碰到了她。
碰到了按鈕。
時間停止了。
不,不是停止。是撕裂。
走廊從中間裂開,像紙張被撕成兩半。左邊是我和莉娜,右邊是他和按鈕。裂縫中是黑暗,絕對的黑暗,沒有任何光,沒有任何聲音,連時間都沒有。
時間斷層。
莉娜的身體開始滑向裂縫。她抓住控制台邊緣,但手指在打滑。
我沖過去——他也沖過去——我們同時抓住她。
兩個時間線的力量疊加,把她從裂縫邊緣拉回來。
但代價是:我們失去平衡。
我和他,兩個意識,兩個身體,滑向時間斷層。
在墜入黑暗前的最後一瞬,我們的手碰在一起。
不是抓住,是觸碰。
指尖對指尖。
重疊系數:1.00。
融合完成。
但不是在安全的地方。
是在時間斷層的邊緣。
黑暗吞噬了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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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消散。
然後重組。
我睜開眼睛。
我在一個白色的房間裏。躺在平台上,身上沒有管子,沒有容器。穿着白色的衣服。
坐起來。
房間裏只有我一個人。
但我感覺……不只有我。
我能感覺到另一個意識。不是在我外面,是在我裏面。迭代46。他還在,但不再獨立。我們融合了。
我的記憶裏有他的記憶:46次失敗,46次循環,46次莉娜的死亡。
還有新的記憶:47次的經歷,剛才的墜落,以及……
以及墜落之後的事情。
我站起來,走到牆邊。牆是屏幕,顯示着外面的世界。
我的公寓。莉娜的公寓。街道。實驗室。
所有地方都正常。
時間顯示:4月15日,下午三點。我們進入實驗室的三小時後。
但感覺像過了很久。
門滑開。莉娜走進來,臉色蒼白,但活着。
“你醒了。”她說,聲音沙啞。
“發生了什麼?”
“你和他……掉進去了。時間斷層。但就在你們消失的瞬間,重疊系數歸零。斷層閉合。我活下來了。”她走到我面前,伸手觸摸我的臉,“但你……你是迭代47?還是迭代48?還是……”
“都是。”我說,“我們融合了。不完全是他,不完全是我。是新的。”
“你會消失嗎?像信裏說的,清除?”
“不知道。”
我們沉默。
然後,牆上的屏幕亮了。年老的我的臉出現。
“迭代……48?” 他問。
“大概是。”我說。
“重疊系數穩定在0.00。觀測窗口關閉。延遲視覺……消失。”
我眨了眨眼。他是對的。我的視覺正常了。沒有延遲,沒有十秒鴻溝。我看見的就是此刻。
但我知道,那能力還在。不是消失,是整合。我不再需要十秒窗口來感知多時間線,因爲多時間線已經是我感知的一部分。
就像學會遊泳後,你不需要再思考每個動作。
“循環打破了。” 年老的說,聲音裏有難以置信的顫抖,“47次循環。結束了。”
“因爲我做了不同的選擇。”我說,“我沒有抵抗融合,沒有試圖控制。我接受了。”
“接受錯誤。”
“接受進化。”
屏幕裏的我笑了。真正的笑,如釋重負的笑。
“那麼,我的工作結束了。我可以……休息了。”
“等等,”我說,“實驗室。實驗。還有那些技術人員……”
“實驗室會關閉。數據會銷毀。技術人員……我會確保他們被記住,而不是被掩蓋。” 他閉上眼睛,“迭代48,你有新的能力。小心使用。時間不是玩具。”
“我知道。”
“照顧好莉娜。”
“我會。”
屏幕暗下去。再也沒有亮起。
我和莉娜站在白色的房間裏。安靜。
“現在怎麼辦?”她問。
“回家。”我說,“過正常的生活。”
“你能嗎?有了……那些能力?”
我看着我的手。正常的手。但我知道,如果我想,我能看見十秒後的未來。或者十秒前的過去。或者另一個時間線的現在。
我不再受限於單一時間流。
但我不需要展示。不需要證明。
只需要知道。
“我能。”我說,“因爲正常不再是一個限制,而是一個選擇。”
我們離開實驗室。樓梯向上,門打開,陽光灑進來。
回到車上,開回城市。世界依舊運轉。
但我知道,有些東西永遠改變了。
不是世界。
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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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在我的公寓(已經清理幹淨,鏡子搬走,牆面重新粉刷),我和莉娜坐在沙發上喝茶。
沒有振動,沒有刮擦聲,沒有冷空氣。
正常。
我看着她,突然,我的視覺分裂了一瞬。
不是延遲,是預視:我看見十秒後的她,會放下茶杯,靠過來,親吻我。
十秒後,她真的這麼做了。
我回應了吻。嘴唇溫暖,真實。
分開後,她看着我。“你剛才……看見了?”
“一點點。”
“是好未來嗎?”
“是最好的。”
她微笑,靠在我肩上。
我摟着她,眼睛看着窗外。
在城市遠處的夜空中,我仿佛看見了一個模糊的影子。牛仔外套,站在某棟樓的屋頂,看着我。
然後他抬起手,不是警告,不是威脅。
是揮手。
告別。
我也在心裏揮手。
再見了,迭代46。
再見了,失敗的我。
再見了,循環。
然後我閉上眼睛,不再看過去,不再看未來。
只看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