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循環打破後,世界恢復了正常。

或者說,看起來正常了。

我的視覺延遲消失了。我不再活在十秒後的世界裏。早晨倒咖啡時,我看見的就是此刻的水流;和莉娜對話時,她的口型與聲音完美同步;走在街上,行人不再是十秒前的幻影。

但我發現,我開始想念那十秒。

不是想念那種殘疾,而是想念那種……預警。那十秒的鴻溝雖然恐怖,卻也是一個緩沖帶。就像雷聲總在閃電後到來,你至少知道危險已經發生過了。而現在,閃電和雷聲同時抵達——當危險來臨時,它已經在這裏了。

莉娜搬了回來。我們把公寓重新布置,扔掉了所有鏡子,換上了溫馨的暖光燈和厚地毯。她不再提那些事,我也不提。我們假裝一切都過去了,像所有劫後餘生的情侶一樣,用親密的日常掩蓋底層的裂痕。

但我睡不着。

不是失眠,是不敢睡。

因爲一旦睡着,我就會做同一個夢:

我站在自己的公寓裏,背對着臥室門。我知道身後有人,但我轉不了頭。我只能從對面電視屏幕的黑反光裏,看見一個模糊的影子站在我身後,越來越近。我想跑,但腿像灌了鉛。影子伸出手,搭在我肩上。冰冷。

然後我醒來,渾身冷汗,肩頭留着冰涼的觸感。

第一次做這個夢時,我告訴莉娜。她抱着我說只是創傷後應激反應。

第二次,她建議我去看心理醫生。

第三次,她半夜醒來發現我僵坐在床邊,盯着空蕩蕩的角落,呼吸急促。她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把我的手握得更緊。

第四次之後,我不再告訴她了。

---

打破循環後的第七天,我發現了第一個異常。

是在浴室。我在刷牙,低頭吐泡沫時,眼角瞥見浴簾後面站着一個人影。

不是延遲視覺——我的視覺已經正常了。是即時的、邊緣視野捕捉到的真實存在。

我猛地抬頭,拉開浴簾。

後面什麼都沒有。只有瓷磚牆和花灑。

但我低頭看時,溼漉漉的地面上,有兩個腳印。

不是我的。我的拖鞋在門口。這兩個腳印是光腳的,比我的腳大,腳跟深,腳尖淺,像是有人靜靜站在這裏很久了。

水漬還沒幹。

我沖出浴室,檢查所有門窗。都鎖着。

莉娜在臥室睡覺。

我站在客廳中央,渾身發冷。

這不是延遲視覺的殘留。這是此刻的、現實中的侵入。

他回來了?

還是……他從未離開?

---

第二天,我去看了心理醫生。一個溫和的中年男人,聽我含糊地描述了“創傷後焦慮”和“侵入性思維”。他開了些助眠藥,建議我進行暴露療法。

“有時候,我們的大腦會對創傷事件產生錯誤聯想,”他說,“比如把安全的環境和危險記憶綁定。你需要重新建立‘家=安全’的鏈接。”

我點頭,拿着藥離開。

但在候診室,我看見了。

在對面牆上的裝飾畫玻璃反光裏,有一個人坐在我旁邊的椅子上。

而我旁邊的椅子是空的。

我慢慢轉頭。空椅子。

再看反光。那裏清晰地坐着一個男人,低着頭,穿着深色外套。

然後他抬起頭,看向反光中的我。

是那張臉。有疤痕的、我的臉。

我猛地站起,椅子刮擦地面發出刺耳的聲音。候診室的其他人都看向我。

“先生,您還好嗎?”護士問。

我指着那面畫:“那裏……有個人。”

護士走過去,看了看。“只是一幅畫,先生。”

我走近。畫是風景畫,玻璃反光確實映出了候診室。但那個男人的影像消失了。

“可能是光線造成的錯覺,”護士微笑着說,“或者您太累了。”

我逃出了診所。

在街上,陽光刺眼,人群熙攘。我靠着牆,深呼吸。

是我的大腦在玩把戲嗎?創傷後應激障礙產生的幻覺?

但浴室裏的腳印呢?水漬呢?

我拿出手機,想打給莉娜,卻看到屏幕上有一條未讀信息。來自一個未知號碼:

“你以爲結束了?”

發送時間:三分鍾前。

我回撥過去,是空號。

---

那天下午,我決定做一個實驗。

如果他是真實的,而不僅僅是我的心理投射,那麼他應該會留下物理痕跡。我需要證據,不是給自己看(我已經有太多無法解釋的證據了),是給莉娜看,給醫生看,給任何可能相信我的人看。

我在客廳中央鋪了一張大白紙,周圍撒上細沙。紙中央放了一個玻璃杯,杯底墊着壓力傳感器,連接到我手機。

只要有任何重量踩上紙,沙子會留下印記,壓力傳感器會記錄。

我設置了攝像頭,24小時錄制。

然後我離開家,去了圖書館。我需要離開那個環境,確保如果有痕跡出現,不是我無意識中造成的。

圖書館很安靜。我坐在角落,打開電腦,遠程查看家裏的監控。

前三個小時,一切正常。

第四個小時,下午兩點十七分,壓力傳感器跳了一下。

很輕微,像是有人輕輕碰了杯子。

但沙子沒有變化。

我放大畫面。杯子在原地,但杯子裏的水面……有漣漪。

從中心蕩開,像被什麼東西輕輕觸碰。

沒有風。窗戶關着。

漣漪持續了十幾秒,然後平靜。

我盯着屏幕,心跳加速。

兩點三十五分,傳感器又跳了一下。

這次,沙子動了。

在白紙的右上角,細沙被推開,形成一個……腳印的前半部分。只有腳掌,沒有腳跟。像有人踮着腳站在那裏。

然後腳印慢慢加深,腳跟部分出現,完整的腳印。

44碼運動鞋。和之前一樣。

接着,第二個腳印出現在半步外。

第三個。

腳印在白紙上繞圈,緩慢地、從容地,像是在踱步。

最後,腳印停在了紙中央,正對着攝像頭。

傳感器數值飆升——有重量站在杯子旁。

然後,杯子移動了。

不是被打翻,是被推着,在紙上平滑地滑動,畫出一個完整的圓,回到原點。

像是有人在玩它。

整個過程持續了七分鍾。

我全程錄屏。

證據。無可辯駁的物理證據。

我沖回家。

白紙還在,沙子上的腳印清晰可見。杯子在原點,但底部有細微的沙痕,證明它移動過。

我查看傳感器數據:完整的壓力變化曲線,峰值對應腳印位置。

我有證據了。

我興奮地打電話給莉娜。“你快回來,我有東西給你看!”

“我在開會,晚上……”

“現在!很重要!”

她半小時後到家。我把錄像、傳感器數據、沙盤腳印都展示給她。

她看完,沉默了很久。

“這……”她開口,聲音幹澀,“這可以解釋。微地震?建築沉降?或者……有人入侵?”

“門窗都鎖着,警報沒響。”

“遠程操控呢?電磁幹擾?”

“莉娜,”我抓住她的手,“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訴我,你真的認爲這是可以解釋的自然現象嗎?”

她避開我的目光。“我不知道。但一定有解釋。必須要有解釋。”

“爲什麼必須?”

“因爲如果沒有解釋,”她抬起頭,眼睛裏有淚光,“那就意味着……意味着我們永遠不安全。意味着有些東西……超出了我們的理解,而且它就在這裏,在我們的家裏。”

我抱住她。她在發抖。

“也許我們可以搬走,”她說,“離開這個城市,去一個全新的地方。”

“如果它跟着我呢?”

“不會的。它是依附於這個地點,不是依附於你。”

但我們都知道,這不是真的。從電梯反光,到候診室,他出現在任何地方。

他不是地縛靈。

他是跟着我的。

---

我們決定再試一次。

不是對抗,不是實驗,是溝通。

既然他顯然有意識、能互動,也許我們可以……談判。

晚上十點,我們在客廳擺了兩把椅子。一把我坐,一把空着,對着我。

中間的小桌上,放了一個錄音筆,一個筆記本,一支筆。

莉娜在臥室,通過監控看着。我們約定,如果情況失控,她會沖出來。

我坐在椅子上,面對空椅子。

“我知道你在,”我說,“如果你想交流,現在可以現身。”

沒有回應。

“或者用別的方式。寫字。移動物品。任何方式。”

安靜。

我等着。十分鍾,二十分鍾。

就在我準備放棄時,筆動了。

不是被拿起來寫字。是筆自己滾下桌子,掉在地毯上。

我撿起來,放回桌上。

它又滾下來。

第三次,我把它放在桌子正中央,離邊緣很遠。它不可能自然滾落。

筆靜止了幾秒,然後開始震動,在桌面上噠噠地跳動,像有一個無形的手指在敲它。

然後它停住,筆尖指向我。

慢慢抬起,懸空,筆尖朝下。

在筆記本上寫字。

一個字:

“疼”

筆跡潦草,用力很深,劃破了紙。

“什麼疼?”我問。

筆繼續寫:

“都疼”

“你……在受苦?”

“困”

“困在哪裏?”

“之間”

“時間和時間之間?”

“是”

“我能幫你嗎?”

筆停頓了很久。然後:

“不”

“爲什麼?”

“你即我”

“什麼意思?”

“你成爲我”

“我會變成你?”

“是”

“怎麼避免?”

“不避免”

“所以這是必然的?”

“已發生”

“已經發生了?什麼時候?”

筆掉在桌上,不動了。

無論我怎麼問,它都不再回應。

我拿起筆記本。“你即我”。三個字,像判詞。

莉娜走出來,看着那頁紙,臉色蒼白。

“他在說你們會融合,”她說,“像科幻小說裏那樣。”

“但延遲視覺已經消失了。融合應該已經完成了。”

“也許融合不是一次性事件,”莉娜慢慢說,“也許是一個過程。像……慢性感染。你正在慢慢變成他。”

“怎麼證明?”

“體溫。”她說,“你這幾天是不是總覺得冷?”

我愣了一下。確實。即使室內溫暖,我也總覺得有寒意從骨頭裏透出來。我以爲是心理作用。

“還有,”她指着我手腕,“舊淤青早就該退了。但它們還在,顏色更深了。”

我低頭看。那些被抓住的痕跡,青紫色變成了黑紫色,像陳舊的瘀傷,但按壓時還有痛感。

“你的眼睛,”莉娜湊近看,“左眼的虹膜……顏色是不是變淺了?”

我沖到浴室鏡子前(我們保留了一面小鏡子在浴室)。看着自己的眼睛。

左眼,虹膜的棕色確實變淡了,邊緣有些發灰。而右眼正常。

不對稱。

就像……他的眼睛。我記得在延遲視覺裏,他的眼睛顏色是不均勻的。

“還有這裏。”莉娜輕輕撥開我額前的頭發。

在我的左眉骨上,有一道細小的、新鮮的紅色劃痕。

位置和他臉上的疤痕一模一樣。

---

那一夜,我們沒有睡。

莉娜在網上搜索所有類似案例:人格轉化、鏡像自我、二重身傳說。找到的大多是民間怪談和精神科病例,沒有符合我們情況的。

凌晨四點,她累了,在沙發上睡着。

我坐在她旁邊,看着她的睡臉。她睡着時眉頭還皺着,像在夢裏也在擔憂。

然後我看見了。

不是用眼睛。

是某種……內在視覺。

就像延遲視覺曾經給我的那種多一層感知,但現在不是視覺延遲,是空間疊加。

我看見房間裏,除了我和莉娜,還有第三個人。

他坐在對面的椅子上,低着頭,手撐着額頭,像在忍受痛苦。

我看不清細節,但能感覺到他的存在,像熱成像圖上的人形輪廓。

我慢慢站起來,走向他。

他沒有動。

我停在他面前,伸手。

手指穿過他——沒有實體,但能感覺到阻力,像穿過一層冰冷的凝膠。

他抬起頭。

我們面對面。

他的臉和我的臉幾乎一樣,但更瘦削,更疲憊,疤痕更深。眼睛一深一淺,和我現在一樣。

“你是誰?”我低聲問,不想吵醒莉娜。

他沒有說話,但聲音直接在我腦子裏響起:

“我是你。”

“什麼時候的你?”

“所有時候。”

“你想做什麼?”

“回家。”

“這裏就是你家?”

“不。在時間裏。我迷路了。”

“怎麼回去?”

“需要錨點。”

“什麼錨點?”

“你。”

然後他伸出手,不是用手,是用存在本身,包裹住我。

冰冷滲透進來,不是從皮膚,是從意識層面。我感覺自己的記憶在晃動,像水杯被輕輕搖晃,水波蕩漾。

一些不屬於我的記憶碎片浮現:

我站在一個白色的房間裏,看着容器裏的老人。(這是年老的我的記憶?)

我奔跑在黑暗的走廊裏,後面有腳步聲。(這是他的記憶?)

我坐在控制台前,看着屏幕裏年輕的我。(這又是誰的記憶?)

記憶混合,時間線糾纏。

“停下來。” 我在腦子裏說。

“停不下來。已經開始。”

“什麼開始了?”

“回歸。”

我感覺到自己的意識在分裂,像細胞在有絲分裂,一個變成兩個,但兩個都還困在同一個身體裏。

我想尖叫,但發不出聲音。

莉娜在沙發上動了動,呢喃了一句夢話。

那個存在突然收縮,像受驚的動物,退回到房間角落,然後消失。

冰冷感消退。

我癱坐在地,喘息。

“你還好嗎?”莉娜醒了,跑過來扶我。

“他在這裏,”我喘着氣,“剛才,就在這裏。”

“我怎麼沒看見?”

“因爲……”我停住了。

因爲我突然意識到:莉娜永遠看不見他。

不是因爲他隱形。

而是因爲他只對我可見。

他是我的二重身,我的鏡像,我的時間殘影。他是只有我能看見的恐怖。

這就意味着,無論我怎麼證明,無論有多少物理痕跡,在別人眼裏,這只是我的妄想。腳印可以是僞造的,錄像可以是被篡改的,傳感器數據可以是故障。

只有我知道真相。

但真相在孤獨中會變質。沒有見證者的現實,會慢慢被懷疑侵蝕。

也許莉娜已經開始懷疑了。也許她心裏某處認爲,這一切都是我精神崩潰的產物,那些“證據”是我在無意識中制造的。

如果連她都懷疑,我還有誰能相信?

---

第二天,我去了車禍前的醫院,調取了我的病歷。

主治醫生已經換人,但檔案還在。我翻看檢查報告、腦部CT、神經傳導測試。

一切正常。

沒有視覺神經損傷,沒有延遲,沒有任何器質性病變可以解釋我經歷過的十秒延遲。

“但……我確實有視覺問題,”我對值班醫生說,“持續了快一個月。”

醫生聳肩:“心理因素很強大。創傷後轉換障礙可以模擬幾乎任何神經症狀。”

“但那些是真實的。我測過,精確的十秒延遲。”

“你用什麼測的?”

“攝像頭同步對比。”

“攝像頭的時間戳可能不同步。或者你的大腦在解讀時產生了誤差。”醫生溫和地說,“我見過很多類似案例。大腦爲了保護你,會創造一些症狀,讓你把注意力集中在身體問題上,而不是心理創傷上。”

“所以一切都是我的想象?”

“不,症狀是真實的。只是根源不同。”

我離開醫院,站在街上,陽光刺眼。

也許醫生是對的。

也許一切都是我的大腦在崩潰後制造的復雜幻覺。

車禍創傷、對殘疾的恐懼、對失去莉娜的焦慮——這些混合在一起,制造了一個完整的妄想系統:視覺延遲、時間錯位、二重身、實驗室陰謀……

多麼完美的解釋。

所有矛盾都解決了。

我幾乎要接受這個解釋了。幾乎。

但在我過馬路時,一輛車突然失控沖上人行道,直直朝我撞來。

時間變慢了。

不,不是變慢。是分裂。

我看見兩個現實同時展開:

現實A:我站在原地,被車撞飛。

現實B:我向旁邊撲倒,車擦身而過。

兩個未來同時存在於我的感知裏,像疊加態。

然後,現實B坍縮爲真實。

我撲倒,車呼嘯而過,撞在路燈上停下。

行人尖叫,司機驚恐地下車查看。

我爬起來,膝蓋擦傷,但無大礙。

在那一瞬間,我清楚地知道:我看見了未來。不是預測,是看見。就像曾經看見十秒後的世界一樣,但現在我看見的是可能性的分支。

這不是幻覺。

幻覺不會救我的命。

---

我回到家,莉娜在等我。她看起來很緊張。

“有警察來過,”她說,“詢問昨天診所的事。有人說你在候診室行爲異常,聲稱看見不存在的人。”

“我說的是事實。”

“我知道。但他們……他們建議你做精神評估。”莉娜咬着嘴唇,“我替你擋下了,說只是壓力太大。但如果我們再有什麼‘異常’報告,他們可能會強制……”

她沒說下去。

我明白了。世界開始關閉通道。如果我繼續堅持“看見不存在的東西”,系統會把我標記爲精神病患,隔離,治療,直到我承認那些都是幻覺。

這是標準的流程。保護社會,也保護患者。

但前提是,患者真的是患者。

如果患者看見的是真實呢?

“莉娜,”我說,“我需要你認真回答我。你內心深處,真的相信我嗎?相信這一切不是我的精神問題?”

她沉默了太久。

“我相信你相信,”她最終說,“我相信你經歷了某些真實的東西。但那些東西究竟是什麼……我不知道。也許是心理現象,也許是別的東西。但無論是什麼,它正在傷害你。而我想保護你,哪怕保護的方式是……讓你接受治療。”

我懂了。她的愛是真實的,但她的信任是有條件的。條件是我必須保持在這個世界可解釋的框架內。

一旦超出框架,愛會推動她把我拉回框架內,哪怕這意味着否定我的現實。

我沒有怪她。如果角色互換,我可能也會做同樣的事。

“我明白了,”我說,“給我三天。如果三天內沒有新的證據,沒有你能親眼看見的證據,我就自願去醫院。做所有檢查,吃所有藥,接受所有治療。”

“三天?”

“嗯。”

“這三天你要做什麼?”

“最後一場實驗。”

---

最後一場實驗很簡單。

我想知道,他——或者說,我的二重身——的最終目的。

如果他要取代我,怎麼取代?

如果他要融合,怎麼融合?

如果我正在變成他,轉變的終點是什麼?

我需要看見終點。

我在公寓裏布置了十二面鏡子——從舊貨市場買來的各種鏡子,大的小的,圓的方的,把它們圍成一個圓圈,鏡面全部向內。

我在圓圈中心放了一把椅子。

然後我在自己身上裝了生命體征監測儀:心率、血壓、體溫、腦電波。數據實時傳輸到莉娜的手機和雲端。

如果我出事,會有記錄。

晚上十一點,我走進鏡子圈,坐在椅子上。

莉娜站在圈外,拿着我的手機看着數據流,臉色蒼白如紙。

“現在怎麼辦?”她問。

“等。”

我閉上眼睛。

幾乎立刻,我感覺到了變化。

不是視覺上的。是空間上的。鏡子圈的內部,空氣變得粘稠,光線扭曲。十二面鏡子映出十二個我,但那些映像開始不同步:有的慢半拍眨眼,有的快半拍轉頭,有的在微笑(我沒有笑),有的在哭泣。

然後,鏡子裏的映像開始走出鏡子。

不是真的走出來,是映像脫離鏡面,變成半透明的人形,站在鏡子前。

十二個半透明的我,圍成一個圈,低頭看着坐在中間的我。

他們開始旋轉,緩慢地,順時針。

每轉一圈,我就感覺自己的意識被剝離一層。

像洋蔥被剝皮。

第一層:最近的記憶。和莉娜的對話,醫生的訪問,警察的詢問。

第二層:車禍後的日子。延遲視覺,恐懼,實驗。

第三層:車禍前的記憶。和莉娜的初遇,大學時光,童年。

記憶被抽取,不是消失,是被復制。我同時擁有這些記憶,也同時看見它們被轉移到別處——轉移到那些旋轉的透明影子裏。

旋轉加速。

我的體溫開始下降。監測儀發出警報:體溫34.5°C。

“停下!”莉娜在外面喊。

但我停不下來。這個過程一旦開始,就自帶慣性。

旋轉更快。

透明影子開始融合,兩兩合並,變成六個。六個合並成三個。三個合並成……

兩個。

兩個影子,面對面站着。

一個是我。穿着現在的衣服,表情驚恐。

一個是他。牛仔外套,疤痕臉,表情平靜。

然後,兩個影子走向彼此,重疊,融合成一個。

那個融合後的影子,既有我的特征,也有他的特征。衣服是混合的——牛仔外套裏面是我的T恤。臉是融合的——我的五官,他的疤痕,眼睛顏色不對稱。

他轉身,看向鏡子圈外的莉娜。

莉娜尖叫。

因爲現在,鏡子圈裏有兩個我。

一個坐在椅子上,閉着眼,體溫持續下降。

一個站着,是那個融合後的影子,正看着她。

站着的那個我(他?)開口說話,聲音是我的聲音,但語調有微妙的不同:

“現在你看見了。”

莉娜癱倒在地,手機掉在地上,屏幕碎裂。

監測儀的數據流瘋狂跳動:心率驟降,血壓暴跌,腦電波出現平直線。

臨床死亡。

但在鏡子圈裏,站着的我(他)走向坐着的我(我的身體),伸手按在“我”的胸口。

坐着的我睜開眼睛。

不是我的眼神。

是融合後的眼神。平靜,疲憊,了然。

“莉娜,”坐着的我(現在的我)開口,“沒事了。”

她顫抖着:“哪……哪個是你?”

“都是。”我站起來,跨出鏡子圈,扶起她,“沒有區別了。完成了。”

“完成……什麼?”

“回歸。”我說,聲音很輕,“他是我在時間流裏迷失的部分。現在回來了。”

“那之前的你……”

“還在。”我指指自己的頭,“所有記憶都在。所有經歷。只是……完整了。”

莉娜看着我的眼睛。左眼淺,右眼深。眉骨上的疤痕。

“你……”她伸手觸摸那道疤,“疼嗎?”

“不疼了。”

監測儀還在報警。我走過去,關掉它。數據顯示:心跳恢復,血壓正常,體溫回升。

腦電波正常。

“但剛才……你死了幾分鍾。”

“時間不一樣。”我說,“在鏡子圈裏,時間流速不同。幾分鍾在外面,在裏面可能是……很久。”

我走到窗邊,看着外面的夜色。

城市燈火璀璨,像倒置的星空。

我現在能看見更多東西了。

不是用眼睛。是用某種新的感知。

我能看見時間的層次。像地質分層,一層疊一層。現在這一層最明亮,但下面還有無數層:昨天的城市,上周的城市,去年的城市,車禍前的城市,甚至更早。

所有時間層同時存在,像一本立體的書,我可以翻閱。

但我選擇只看現在這一頁。

因爲我知道,如果沉迷於翻閱,我會再次迷失。

“我需要學習控制,”我轉身對莉娜說,“這種能力……很危險。”

“對你危險?還是對別人危險?”

“對現實危險。”我說,“如果我看得太多,現實會開始……回應我。就像之前,我的恐懼創造了延遲視覺,我的實驗創造了重疊。現在我的感知本身就在影響時間結構。”

莉娜走過來,抱住我。她的身體在抖,但抱得很緊。

“我會幫你,”她說,“我們一起找辦法。”

我回抱她,閉上眼睛。

在黑暗中,我還能感覺到他的存在。不,是我的另一部分的存在。那個迷失在時間裏,終於找到回家的路的部分。

他沒有消失。

他回家了。

家就是我。

---

一周後,生活似乎恢復了正常。

我找到了工作,在家做自由設計師。莉娜繼續她的軟件工程。我們很少提那些事,但夜裏相擁而眠時,我能感覺到她偶爾的顫抖。

我眉骨的疤痕慢慢淡化,但沒完全消失。左眼的顏色穩定在稍淺的棕色,醫生說可能是虹膜異色症,罕見的但並非病理性。

有時,在很安靜的時刻,我會感覺到時間的漣漪。

比如切菜時,刀落下前,我會看見未來半秒——看見刀切到手指。於是我調整角度,避開。

倒水時,在水滿溢的前一刻,我會提前關掉水龍頭。

過馬路時,我會提前零點幾秒感知到危險。

這些微小的預知沒有幹擾生活,反而讓生活更流暢。像在遊戲裏開了輕微的輔助瞄準。

但我知道,能力可以成長。

如果我專注,如果我想,我可以看得更遠,更多。

但我不敢。

因爲每次我嚐試看向更遠的未來,都會看見同一個畫面:

我站在一個白色的房間裏,周圍是鏡子。莉娜躺在地上,沒有呼吸。我跪在她身邊,手裏拿着刀,刀上有血。

而在房間的角落,一個穿着牛仔外套的影子,靜靜地看着。

那是我嗎?還是他?還是別的什麼?

我切斷視覺,回到現在。

現在,莉娜在客廳看書,台燈溫暖。

現在,安全。

現在,足夠。

我走到客廳,坐在她身邊。她靠過來,頭枕在我肩上。

“你在看什麼?”她問。

“沒什麼。”我說,“只是……珍惜此刻。”

她微笑,閉上眼睛。

我摟着她,眼睛看着窗外。

在城市的光污染中,星星幾乎看不見。

但我知道,它們在那裏。

就像我知道,在時間的深層裏,那些迷失的、糾纏的、恐怖的部分,也在那裏。

但我選擇不看。

我選擇只看此刻的燈光,此刻的溫暖,此刻的呼吸。

因爲有些門,一旦打開,就再也關不上。

有些看見,一旦發生,就再也無法忘記。

而最深的恐怖,不是門後的怪物。

是知道門永遠微微開着。

而怪物,就在你裏面。

與你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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