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練習場出來, 林世勳帶着蘇翎上車,說要去個重要的地方。
車開上盤山公路時,蘇翎才發現林世勳換了輛車。不是昨天那輛了,而是換成了輛軍綠色的越野車,輪胎上還沾着泥。
“這車……”她摸着車門上的劃痕,“經歷過戰爭?”
“以前在工地上開的。”林世勳轉動方向盤,車窗外的樹影飛速倒退,“底盤高,適合走爛路。”
“我們到底要去哪?”蘇翎扒着窗戶往下看,山路陡得像要豎起來,“再往前開,該到山頂了。”
“快到了。”他抬手指向前方,“過了那個彎道就是。”
彎道過後,眼前突然開闊。一片被雜草吞沒的綠色鋪在山坳裏,遠處的果嶺像塊褪色的綠布,幾面破舊的旗布在風裏扯出譁啦啦的響。
“這是……高爾夫球場?”蘇翎愣住了。
“廢棄十幾年了。”林世勳把車停在鏽跡斑斑的鐵門前,“我小時候在這練球。”
蘇翎推開車門,鞋底立刻陷進半尺深的草裏。草葉上的露水打溼了褲腳,涼絲絲的。
“你爸不是說這裏不夠檔次嗎?”她想起昨天他說的話,彎腰摘了根狗尾草,往他胳膊上掃了掃。
“他嫌這裏離市區遠,沒商機。”林世勳踹開鐵門,鐵鏽簌簌往下掉,“其實是我打不好球,他找借口換地方。”
蘇翎笑出聲:“你也有被嫌棄的時候?”
“何止。”他往球場裏走,聲音被風卷得有點散,“以前教練總說我揮杆像砍柴,這裏的雜草比球道還高,正好藏我的爛球。”
蘇翎跟在他身後,踩着他踩過的腳印走。雜草沒過膝蓋,偶爾能看見白色的練習球混在裏面,有的被啃出了牙印,有的裂成了兩半。
“看這個。”她彎腰撿起個褪色的球,上面用馬克筆寫着歪歪扭扭的“勳”字,筆畫被磨得快要看不清,“你小時候字這麼醜?”
林世勳回頭,耳尖有點紅:“被教練罵哭了,手發抖寫的。”
“爲什麼罵你?”
“因爲他太凶。”他撓了撓頭,“我看起來很聽話,但其實久了,也是會反抗的。誰還沒點性格呢?”
蘇翎覺得有點兒意思:“你手抖肯定打不好球的?都誰去撿球的?”
“老陳。”他突然停下腳步,聲音輕了些,“那時候負責撿球的球童。”
蘇翎順着他的目光看去,遠處的沙坑旁立着個歪歪扭扭的木牌,上面的字被風雨侵蝕得只剩個模糊的輪廓。
“做你的球童總是很慘。”蘇翎想起來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雨中泥濘溼地上撿球的自己。
“也不會。”林世勳往前走了兩步,蹲下來撥開雜草,“打球和做人一樣,關鍵的時候,該撿的球總得自己撿。”
蘇翎沒說話,看着他的背影。這讓她想起來,他好幾次都拉住自己的手,親自去撿球。這樣的會員客戶,確實稀有。
剛開始蘇翎以爲是林世勳打自己的主意,或者擺擺另類人設才自己去撿球的。沒想到,這是他的底層價值觀之一。
陽光穿過雜草的縫隙落在他身上,把白色球服染成了金晃晃的一片,他手腕上的疤痕在光線下格外清晰。
蘇翎多了一點好奇:不知道林世勳經歷了什麼,讓他不像普通富家子弟那樣對服務他的人指頤氣使,也不會對他能依靠的資源安心躺平。他似乎懂得要認真努力 ,爲自己的人生負責。這跟蘇翎了解的富家子弟太不同了。
“老陳後來去哪了?”她輕聲問。
“不知道。”他站起身,手裏捏着半塊生鏽的球tee,“有天突然就不見了,我爸說他卷了俱樂部的錢跑了。”
“你信嗎?”
林世勳轉頭看她,眼裏的光很亮:“不信。他每天給我帶煮雞蛋,自己舍不得吃蛋黃,怎麼會卷錢?”
蘇翎的心輕輕顫了一下。她想起自己每天給葉真帶蘋果,總是把最甜的那半塞給妹妹。
“那邊好像有東西。”她突然指着遠處的陡坡,“草被踩過。”
兩人順着被踩出的小徑往上走,坡比看起來陡得多,蘇翎好幾次差點滑倒,都被林世勳伸手扶住。
“小心點。”他幹脆牽住她的手腕,“這裏的沙坑以前是陷阱,專門練救球的。”
“你們有錢人真會玩。”蘇翎喘着氣,“練個球還要玩命。”
“不是有錢,是有病。”他低笑,“我爸說,能從這種沙坑裏救球的人,才能成大事。”
走到坡頂時,蘇翎果然看見沙坑裏有個銀色的盒子,被雜草半掩着。盒子表面蒙着層灰,但邊角的金屬還在反光。
“這是什麼?”她剛要往下跳,被林世勳拽住。
“我來。”他先跳進沙坑,沙子沒到小腿肚,“你在上面等着。”
他扒開雜草,把盒子抱了上來。盒子不大,也就兩塊磚頭那麼大,上面了掛把小銅鎖,鎖孔裏全是泥。
“鎖着的。”蘇翎摸了摸鎖上的花紋,突然頓住,“這紋路……和蝴蝶胸針一樣。”蘇翎的視覺敏銳度開始發揮作用,搖曳的心神也瞬間從對林世勳的好奇中,回到了需要查線索的現實裏。
蘇翎甩了甩頭:真不知道這兩天見了什麼鬼,我居然心思都跑了。
蘇翎分神的瞬間,林世勳從口袋裏摸出把多功能刀,刀尖插進鎖孔擰了兩下,“咔噠”一聲,鎖開了。
盒子裏鋪着層暗紅色的絨布,上面放着一疊舊照片,還有個生鏽的芯片。
蘇翎拿起最上面的照片,指尖有點發顫。
照片上的少年林世勳穿着格子襯衫,站在這片球場的發球台上,旁邊站着個穿舊球童制服的男人,皮膚黝黑,笑起來露出兩顆小虎牙。男人手裏握着的球杆,杆身有塊掉漆的地方,看起來有些特別。
“這是老陳。”林世勳的聲音有點啞,“他教我怎麼用最省勁的姿勢揮杆,說‘打球別跟自己較勁,省力才能打久’。”
“等我能打的放鬆一點了,他又告訴我說:只有你自己有實力了,才能做你想做的事,成爲你想成爲的人。”
蘇翎翻到下一張照片。老陳蹲在沙坑裏,手裏舉着枚蝴蝶胸針,對着鏡頭笑。胸針的翅膀紋路,和蘇翎口袋裏那枚分毫不差。
“他也有這個?”
“他說撿的。”林世勳拿起芯片,上面的金屬觸點已經鏽成了褐色,“那時候他總說,這片球場下面埋着好東西,我以爲是玩笑。”
話音剛落,芯片突然發出微弱的紅光,在沙地上投射出串綠色的坐標。
蘇翎湊近看,坐標後面跟着行小字:雲頂宴會廳,東三區。
“這是……晚宴的地方?”
林世勳點頭,指尖在坐標上輕輕敲了敲:“看來老陳沒騙我,真有東西藏着。”
“可他爲什麼會失蹤?”蘇翎捏着照片,照片邊緣已經卷了角,“難道和記憶拍賣行有關?”
“不知道。”他把芯片放進盒子,“但這坐標不會說謊。”
風突然變大,把遠處的旗布吹得獵獵作響。蘇翎裹緊外套,突然發現林世勳正盯着她的腳。
“怎麼了?”
“鞋溼了。”他彎腰,拿出雨靴往她腳上套,“這裏的草裏有水蛭,別被咬了。”
蘇翎下意識的拒絕,這身份完全反了過來。本應該是球童帶雨衣雨鞋的,怎麼變成老板的事了?
蘇翎立刻說:“不用不用,我帶了。”可是伸手一摸,才發現今天是出來學球的,球童的隨身12件套並沒有帶着。
尷尬。
像大學期間有次同學聚會,快結束的時候大家搶着買單。蘇
翎本來很少參加這些聚會,原因很簡單:沒錢。吃了幾次別人的,總是要還回去的。可是自己都快輟學了,再怎麼也要跟同學有個告別宴。當時同學並不知道蘇翎的情況,只以爲是普通的一頓飯。於是讓蘇翎搶到了這個買單的機會。
到收銀台買單的時候, 蘇翎卻發現自己的錢不夠。
那次尷尬得想鑽地縫,最後拉着老板到一邊好說歹說加微信。最後說好先賒賬,蘇翎吃了半個月方便面才把尾款還上。
一愣神的功夫,林世勳已經幫蘇翎把雨靴穿上了。
雨靴很大,蘇翎的腳在裏面晃蕩,像踩兩只小船。看起來林世勳剛說的那些並非立人設,而是他真的隨身會爲自己準備很多東西,不會指望着球童來 。
而且,今天我這個球童似乎真不靠譜。蘇翎自嘲。
“那你穿什麼?”
“我皮厚。”他光着腳往回走,沙子把腳底硌出紅印,“以前在這光腳跑慣了。”
蘇翎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昨天他教她打球時的樣子。那時候覺得他高高在上,現在卻發現他也會在雜草裏光腳走路,會記得十幾年前球童說的話。
“喂!”她追上去,把手裏的舊球塞進他掌心,“這個還你。”
“送你了。”他把球推回來,“算見面禮。”
“我才不要你的破爛。”蘇翎把球塞進褲兜,突然想起什麼,“你小時候被教練敲手背,疼嗎?”
“疼。”他回頭笑,眼角的紋路在陽光下很清晰,“但沒你被杜啓明刁難時疼。”
“那不一樣。”她踢了踢腳下的草,“不是刁難那麼簡單。”
林世勳的腳步頓了頓,沒說話。走了兩步,突然從口袋裏摸出個新練習球,上面用黑色馬克筆寫着“翎”字。
“給你的。”他把球塞給她,“比我的好看。”
蘇翎捏着球,塑料外殼被他的體溫焐得暖暖的。她突然想起昨天在練習場,他說“打球和過日子一樣,別太較勁”,原來這話是老陳教的。
“老陳說的話,你都記住了?”
“大部分忘了。”他踢開塊石頭,“就記得這句,還有……他說球童比球員辛苦,得對人家好點。”
“小時候我不懂。他說如果不是爲了生計,誰不想在競技場上一展身手,而去做背後那個默默無聞的付出者呢?”
蘇翎的心跳漏了一拍,趕緊別過臉看風景。遠處的山坳裏有幾只白鷺飛起來,翅膀在陽光下閃着白亮的光。
“再後來,我大了一點,他就告訴我說尊重是很難得的品質,跟貧富無關。他只能帶我入門,但已經跟絕大部分人不同了。”
這話題,不僅深奧,甚至有些沉重了。面對着人和人之間巨大的鴻溝,階層之間難以跨越的差異,蘇翎想:你從上至下的跟我談尊重,我要如何自處呢?
“晚宴的坐標……”她故意轉移話題,“我們真要去?”
“去。”他說得幹脆,“但這次聽你的。”
“聽我的?”
“嗯。”他停下腳步,認真地看着她,“你說進就進,說退就退。”他似乎發現了蘇翎不經意間發作的身份敏感。
“我還是你的球童,我聽老板的。”
蘇翎看着他的眼睛,突然覺得心裏那塊緊繃的地方鬆了點。她好像有點明白,爲什麼他總在不經意間露出點溫柔——或許是老陳教他的,或許是他自己本來就藏着這點好,只是被身份和規矩蓋着。
“那我們得先說好。”她伸出手,豎起三根手指,“第一,不能硬闖;第二,發現不對立刻跑;第三……”
“第三是什麼?”
“你得聽我的指揮。”蘇翎揚起下巴,眼裏閃着狡黠的光,“畢竟我是專業球童,察言觀色比你厲害。”
林世勳低笑起來,伸手跟她擊了個掌:“成交。”
他的手掌很暖,碰在一起時像有電流竄過。蘇翎趕緊收回手,假裝拍褲子上的草。
往回走的路上,她偷偷把那個寫着“勳”字的舊球塞進背包最裏面。球面上的裂痕硌着掌心,像塊帶着溫度的石頭。
車開下山時,蘇翎看見副駕的儲物格裏放着個小袋子,裏面裝着雙新襪子。
“給你的。”林世勳目視前方,“雨靴磨腳,換上舒服點。”
蘇翎拿起襪子,白色的,上面繡着只小蝴蝶,和那枚胸針很像。
“你什麼時候準備的?”
“昨天。”他的耳朵有點紅,“怕山路不好走。但雨靴太占地方了,我就只準備一雙,你只能將就着點了。”
將就?我這輩子都沒被人這麼講究的照顧過,除了父母。蘇翎低頭暗想。
蘇翎低頭穿襪子,指尖不小心碰到襪口的蝴蝶刺繡,突然想起老陳照片裏的胸針。
這些散落的碎片,像拼圖畫一樣慢慢湊起來。老陳的失蹤,蝴蝶胸針,記憶拍賣行,杜啓明的謊言……它們一定藏着同一個秘密。
“喂,”她突然開口,“老陳的球杆,你知道在哪嗎?”
林世勳轉動方向盤的手頓了頓:“我爸說扔了。怎麼了?”
“沒什麼。”蘇翎看着窗外掠過的樹影,“就是覺得,他教你那麼多,總得留個念想。”
車沉默地往前開,爵士樂在車廂裏流淌。蘇翎摸着口袋裏的新球,突然覺得那串晚宴坐標沒那麼可怕了。
就算前面有陷阱,至少不是一個人闖。而身邊的這個人,他不是普通的紈絝子弟,而是有自己的做事原則的,可以合作的對象。
她偷偷看了眼林世勳,他正專注地開車,陽光落在他的側臉上,把睫毛的影子投在臉頰上。手腕上的疤痕被陽光曬得有點發紅,像道淺淺的金邊。
“到酒店給葉真打個電話。”他突然說,“讓她別擔心。”
“嗯。”
“晚宴的事,不用告訴她。”
“我知道。”
蘇翎靠在椅背上,看着遠處漸漸亮起的燈火。雲頂度假村的燈光像撒在黑夜裏的星星,溫柔得有點不真實。
她不知道晚宴上等着他們的是什麼,但握着口袋裏的球,突然覺得踏實了點。
就像老陳說的,省力才能打久。或許這次,她可以不用像以前那樣拼盡全力,也能接住生活扔過來的球。
畢竟,身邊多了個願意光腳陪她走雜草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