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大學的林蔭道上,落葉鋪就了一層金黃。賀聿抱着幾卷影印的文獻,步履平緩地走向人文學院的會議室。距離3I/ATLAS抵達近日點還有三天,空氣中似乎彌漫着一種無形的、微妙的焦灼,尤其是在學術界的小圈子裏。
昨晚與那位深空探測學長的通話,言猶在耳。“非自然頻段信號”、“結構奇特”,這些詞匯像投入靜湖的石子,在他心中漾開圈圈漣漪。他試圖用理性壓制那荒誕的聯想,但職業本能又驅使他去探尋任何可能的線索。
今天的研討會,主題是“早期天象記載的再闡釋”,與會者多是文史領域的同仁。賀聿的發言,聚焦於“璇璣閣”項目那批戰國竹簡中,幾處涉及異常天象的記錄。
“……簡文有雲:‘天樞南移,星芒赤耀如血,三日乃息,其後有妖氛起於野,民多異疾。’”賀聿站在投影前,沉穩的聲音在會議室回蕩。屏幕上展示着竹簡的紅外影像,以及他初步整理的釋文。“此處的‘天樞’,或非單指北鬥七星之樞,結合上下文,更可能代指某一特定時期出現在北天區的異常亮星或星群。而‘妖氛’、‘異疾’的記載,雖不乏古人附會,但若剝去神話外衣,是否可能記錄了某種由天象變化引致的環境或生態劇變,甚至……群體性的生理異常?”
一位研究《易經》的老教授扶了扶眼鏡,沉吟道:“賀博士所言,並非無稽。《易·坤卦》有雲:‘履霜,堅冰至。’乃是見微知著之理。天象之變,地理之應,人事之顯,在古人眼中本爲一體。《山海經·西山經》亦載:‘有鳥焉,其狀如翟而赤,名曰勝遇,是食魚,其音如錄,見則其國大水。’此類‘見則如何’的記述,固然多有象征,然其背後,或許隱藏着先民對某些未知自然規律與生命形態關聯性的原始觀察。”
討論變得熱烈起來。有學者認爲這是古人認知局限的體現,也有學者認爲其中可能蘊含了值得深究的環境考古學信息。賀聿沒有固執己見,他只是提出問題,引導思考。在討論中,他再次提到了那枚刻有旋轉星雲圖案的殘簡,以及旁邊那個意指“過濾”或“篩選”的符文。
“篩選……”一位專攻甲骨文的同事若有所思,“在殷商卜辭中,亦有類似概念的祭祀儀軌,稱爲‘祡’,有燎祭以達天聽,祈求‘去惡留善’之意。若將此概念放大至天地宇宙,是否可理解爲……某種對生命形態的甄別與抉擇?”
會議在思辨的氛圍中結束。賀聿收獲了不少啓發,但謎團並未解開,反而更加深邃。
午後,他回到辦公室,再次投入對“璇璣閣”竹簡的研讀。他將注意力集中到那枚星雲殘簡上,嚐試用《易經》的卦象來比附其圖案。中心一點可爲“太極”,外圍螺旋流轉的線條,隱隱暗合“陰陽消長,循環往復”之意,但其動態的、向外擴張的趨勢,又帶有某種“亢龍有悔”,過剛則折,盈不可久的警示意味。
他下意識地拿起桌角的“璇璣殘片”,指腹細細描摹着其上與竹簡圖案神似的紋路。殘片依舊溫潤,但那日感覺到的微弱溫熱感似乎確實存在,並非錯覺。更讓他心頭一凜的是,當他凝視殘片時,腦海中竟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山海經·大荒西經》中一段晦澀的文字:
“**西海之外,大荒之中,有方山者,上有青樹,名曰櫃格之鬆,日月所入也。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視乃明,不食不寢不息,風雨是謁。是燭九陰,是謂燭龍。
這段描述上古神祇“燭龍”的篇章,此刻讀來,竟與那冰冷、死寂、仿佛能主宰明晦的3I/ATLAS帶給他的模糊感受,有了一絲詭異的呼應。那“直目正乘”,是否象征着某種絕對理性的、非人的觀察?那“其瞑乃晦,其視乃明”,是否隱喻着某種能夠影響乃至定義光暗的力量?
這個聯想讓他自己都感到一陣寒意。這是學術研究的大忌——過度解讀,牽強附會。他強迫自己放下殘片,深吸一口氣。
傍晚時分,他收到學長轉發來的一份非公開資料,是某個深度空間監聽網絡對3I/ATLAS方向“背景噪音”的初步分析報告摘要。報告指出,該信號具有高度的復雜性和非隨機性,其數學結構類似於某種……“自洽的幾何語言”,但無法被現有任何已知的通信或自然物理模型解析。報告最後用了“令人深感不安的未知”來形容這一發現。
賀聿合上電腦,走到窗邊。夜色已然降臨,城市的燈火依舊,但他卻感覺這片熟悉的夜空,從未如此陌生而沉重。古籍中的只言片語,竹簡上的神秘圖案,殘片的微妙感應,以及那顆帶着科學無法解釋謎團的星際彗星……這些散落的點,在他心中仿佛被無形的線逐漸串聯。
他再次拿起“璇璣殘片”,這一次,他清晰地感覺到,那並非單純的溫熱,而是一種極其微弱的、仿佛源自生命本源般的搏動,正與他自己的心跳,以及腦海中那幅旋轉的星雲圖案,產生着某種難以言喻的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