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芳是半夜醒來的,剛醒來的那刻,她的嘴中就不停的喊着“天佑”,王貴坐在火堆旁邊,整個人都像是老了十歲。
天佑確實是死了,還是他親手埋的。等出了陽城,他們可能連吃的東西都沒有了,哪還有功夫爲一個死人傷心。
“王貴,你還有沒有心,那是我們的兒子啊!”
李秀芳的眼睛腫成了核桃,他們從前還有一個兒子,可惜那個兒子還不到十五歲就被拉去征兵了,這一去就沒了消息,大概是早就沒了。
生王天佑的時候,李秀芳難產,足足生了一天一夜才把這個孩子生下來,在她眼裏,這個孩子就是她的一切。
王貴是不傷心嗎?那是他唯一的兒子,可惜現在這個情況,他們能不能活下來都不一定。
人總是要向前看的,所以他說都沒說一聲,就獨自給兒子埋了。
李秀芳哭了一場,看到翠翠沒有回來的時候,就知道是她不敢回來。她對這個女兒是又愛又恨,現在她就剩下這一個孩子了,可是這個女兒居然害死了她的親弟弟。
“回頭找戶人家給她嫁了吧,換點糧食,咱們也能多撐些日子。”
李秀芳對於王翠翠是眼不見心不煩,從前她心氣高,總想着過更好的日子給兒子掙一份家業。可現在呢,兒子死了,她也永遠沒辦法原諒這個女兒,一切只能順應天命。
站在破廟外的王翠翠將裏面夫妻二人的對話都聽了個一清二楚,她緊緊的咬着唇瓣,她沒想到她的爹娘居然只是因爲王天佑死了,就拋棄了她,要隨便找戶人家將她賣了換糧。
不可以,絕對不可以,她將來是要做官夫人的,絕不可以這麼窩囊。
都怪喬婉寧,如果不是她,娘絕對不會知道王天佑是被她攛掇着去借糧的,不僅如此,娘還會把對王天佑的疼愛都放到她身上,都怪喬婉寧毀了她的一切。
王翠翠在破廟外將就了一碗,她端着一碗野菜湯去見李秀芳。李秀芳見是她,連一句話都沒說,王翠翠端來的野菜湯更是一口沒喝。
王翠翠攥緊了手心,她在這個家是待不下去了。趁着大部隊這幾日還沒有走,王翠翠跟着采買的村民進了城,一進城便拉住一位常來往城鄉的老丈,打聽城中最富庶的人家。
老丈捻着胡須笑道:“陽城裏要說有聲望的富戶,當屬盧家。盧老爺原是上京的官,兩年前辭官歸鄉,在城裏置了兩進大院,全家都住在此處。”
翠翠謝過老丈,按打聽來的地址尋到盧府,躲在斜對面的巷子口悄悄張望。府門朱紅漆亮,往來的丫鬟個個衣着光鮮,鬢邊還簪着珠花,看得她心頭一震。
與其被隨意發賣,不如自己選一條出路,哪怕在達官顯貴家做丫鬟,好歹能有口飽飯、有個安穩去處。
正思忖間,就見府中走出一位穿青緞襖的嬤嬤,客氣地送着一位中年婦人,手裏遞過一錠銀子:“王幹娘,下次有伶俐懂事的,多給我府裏送些來。”
翠翠眼睛一亮,這婦人想必就是人伢子,竟還得了府裏“幹娘”的稱呼,定是和盧府交情不淺。她見王幹娘收下賞銀與人寒暄幾句後轉身離去,連忙悄悄跟了上去。
王幹娘在這行當裏混了十幾年,耳聰目明得很,早察覺身後有人尾隨。她故意拐進幾條僻靜小巷,待翠翠氣喘籲籲追上來時,忽然轉身站定,挑眉道:“你這小妮子,跟着我做什麼?”
翠翠被撞破行蹤,臉頰漲得通紅,內心糾結片刻,還是咬牙上前:“幹娘,我……我想進盧府,哪怕當牛做馬也願意!”
王幹娘聞言奇了,往日裏只見丫鬟哭着喊着要贖身,從沒見過主動找上門要賣身的。她抱臂打量着翠翠,不說話。
翠翠見狀,“撲通”一聲跪下,緊緊拉住她的衣袖哀求:“求幹娘可憐我!家裏春荒揭不開鍋,父母要把我賣了換糧食,我是走投無路才逃出來的。盧府裏再辛苦,好歹能讓我活下去,不至於落得任人糟蹋的下場。”
王幹娘看着她眼底的急切與惶恐,不似作僞,神色微微鬆動。她沉吟片刻,伸手扶起翠翠:“起來吧,跟我走。明日我便帶你進府,能不能留下,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這王幹娘將翠翠帶到了自己家,晚上讓兩個小丫頭給翠翠洗澡擦身,還拿出家裏女兒的一件桃紅色的鼠皮小襖。這翠翠模樣不錯,給三少爺配冥婚,算是她的福氣。
翠翠還不知道王幹娘的想法,滿心滿眼都是日後的好日子。第二天一早,王幹娘就帶着翠翠來到了盧府。
王幹娘直接將她帶到了正廳,盧夫人端坐在太師椅上,目光在她身上掃來掃去,像是在打量一件貨物。翠翠被看得渾身發緊,卻強裝鎮定,規規矩矩地行了禮。
盧夫人見她五官周正、身形結實,微微頷首,語氣平淡:“模樣尚可,身子也康健,想來能好好伺候三郎。”
翠翠心頭一動,以爲是府中哪位少爺看上了自己,正暗自竊喜,就見盧夫人從手邊的錦盒裏取出一個沉甸甸的金元寶,遞到王幹娘手中。
王幹娘接元寶時的笑容格外諂媚,轉頭對翠翠囑咐:“好孩子,以後可就真過上好日子了,好好聽夫人的話,莫要辜負了這份福氣。”說罷,便揣着金元寶匆匆離去,連一個回頭都沒有。
接下來的日子,翠翠簡直像活在夢裏。下人們將她原來的粗布衣裳當破爛丟了,換上了繡着纏枝蓮的錦衣綢緞,又給她梳了精致的發髻,插上滿頭珠翠,一口一個“三少奶奶”地喚着。
盧老爺和盧夫人對她極盡和善,每日三餐都是山珍海味,夜裏還有丫鬟端來溫熱的燕窩補身子。
這是翠翠兩世加起來都沒享過的榮華,她漸漸放下了心中的那點不安,只盼着早日和那位三少爺成婚,徹底穩住這份好日子。
可這份安穩只持續了七日。第八日清晨,幾個面無表情的家丁突然闖進來,不由分說地將翠翠綁了起來。
她驚慌失措地掙扎,嘴裏不停追問:“你們要做什麼?放開我!”可沒人回應她,只有冰冷的繩索勒得她骨頭生疼。
她被強行拖拽着出了府,一路來到城外的亂葬崗,眼前赫然立着一塊墓碑,上面刻着“盧雲禮之墓”幾個字。
盧夫人站在墓碑旁,用帕子擦着眼淚,語氣帶着幾分悲憫,卻更顯殘忍:“好孩子,辛苦你了。三郎去得早,在地底下孤零零的,有你陪着他,我們也能安心些。大師已經算過,你們是天作之合,到了下頭,你照樣能享錦衣玉食,我們盧家每年都會好好祭拜你。”
翠翠這才如遭雷擊,渾身冰涼,什麼三少奶奶,什麼好日子,竟是要她給一個死人配冥婚!
她看着不遠處幾個強壯的家丁正揮着鏟子挖坑,泥土翻飛間,一個黑漆漆的土坑漸漸成型。
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她想尖叫,想哀求,可嘴裏早就被一塊厚厚的棉布堵得嚴嚴實實,只能發出“嗚嗚”的嗚咽聲,眼淚混合着汗水滾落。
家丁們將她拖到坑邊,狠狠推了下去。冰冷的泥土落在她的臉上、身上,帶着腐朽的氣息。
她拼命扭動身體,卻掙脫不了繩索的束縛,只能眼睜睜看着泥土一寸一寸地漫過她的胸口、脖頸,將她的希望和呼吸一同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