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燼睜眼。
鐵床彈簧發出熟悉的、輕微的“吱呀”聲,像是從記憶深處被重新撥響。他沒有立刻坐起,而是讓意識像水一樣緩慢灌入四肢——指尖有觸感,腳底貼着涼滑的化纖床單,鼻腔裏是陳年灰塵混着鐵鏽的味道。真實。不是幻覺。
窗外警報在響。
紅光穿透窗簾邊緣,在牆上掃出斷續的節奏。每隔七秒一次,與守閾局淨化室的消毒警示燈完全一致。他記得那個頻率。那是注射神經溶解劑前的最後一道程序確認信號。
他翻身下床,動作利落得不像剛從死亡中爬回來的人。鏡子裏的臉沒變:瘦,顴骨略高,左耳後一道淺疤,是前世第三次采樣時留下的排異痕跡。他伸手摸向頸側,指尖壓上皮膚——那裏有一圈焦黑的環形灼傷,已經結痂,但還在滲液。
那是他最後一次心跳停止前,電擊重啓失敗的證明。
現在,它還在。
他擰開水龍頭,水流渾濁,帶着鐵腥味。他用牙刷柄在左手食指劃了一道,血珠迅速涌出,順着指縫滴進洗手池。痛感清晰,延遲低於0.3秒。不是夢。不是幻覺。不是系統模擬。
是回檔。
他盯着水槽裏的血,忽然笑了。無聲的那種,嘴角只抬了不到一毫米。上一秒他還躺在淨化室的金屬台上,聽見兩名特工說:“T-7報廢,啓動焚化程序。”下一秒,他就回到了這間宿舍,回到了末日降臨前四小時十七分鍾。
手機屏幕亮起:2043年10月7日,3:16。
距離灰霧破城,還有**一分鍾**。
他沖進臥室,掀開床板。一塊鬆動的木板下藏着一本黑色硬皮筆記本,封面沒有任何字跡。他抽出筆,快速寫下三行字:
> 警報觸發即逃。
> 避開B區通道。
> 別碰任何“救援隊”。
寫完,他翻到前幾頁。上面密密麻麻記錄着異形出現的時間、地點、能力類型、活躍周期、反噬症狀。全是前世用命換來的數據。他撕下其中一頁——那上面寫着“K-9凝滯半徑1.2米,發動間隔47秒,尾部抽搐爲冷卻征兆”——揉成團,又展開,用打火機點燃。
火焰爬上紙面,映出他右眼瞳孔的一瞬收縮。
他任由灰燼落在掌心,直到最後一粒火星熄滅。
他知道第一只異形會在地鐵口出現,形態如液態黑犬,能力爲局部時間凝滯。他知道五名覺醒者會沖上去圍攻,誤以爲擊殺就能進化。他知道其中一人會在勝利瞬間倒地,腦血管因超頻供血而爆裂——那是凝滯能力反噬的連鎖反應。
他也知道,三天後,一支編號爲“SR-3”的特殊回收小組會以“疏散幸存者”名義進入A-7避難所,實則執行清剿任務。他們會用高頻震蕩器引爆地下儲水罐,制造塌方假象,再將未死者逐一處理。
這些事,本該發生在他“這一世”。
但現在不會了。
他把筆記本塞進背包,順手拔掉手機充電線。屏幕一閃,彈出一條本地廣播推送:
> 【緊急通知】不明氣體正在擴散,請居民留在室內,等待救援隊伍抵達。
他冷笑一聲,關機。
背包裏只有三樣東西:水壺、應急燈、半瓶抑制劑。藥片是前世偷偷復制的配方,能延緩異形殘留對神經系統的侵蝕。他不知道這世還能不能生產出來。
他穿上外套,拉鏈拉到下巴,推門而出。
走廊空無一人。隔壁老王的門縫下還透着光,電視聲音嗡嗡作響,播的是凌晨重播的財經新聞。林燼頓了頓,抬手敲了三下。
沒人應。
他沒再敲第二次。老王活不過今晚。六小時後,一只攜帶“分裂”能力的異形會從通風管墜入他家廚房,將其身體分解爲十二個同步行動的殘肢。林燼曾在守閾局的屍檢報告裏看過那段錄像。
他走下樓梯,腳步輕得像踩在別人的夢境裏。
一樓大廳,兩個穿睡衣的年輕人正趴在窗邊拍照。
“你看!外面全是霧!”男生舉着手機,興奮得聲音發抖,“是不是拍到了?這要發網上肯定爆!”
女生湊過去看屏幕:“像牛奶……但怎麼不動啊?”
林燼從他們身後經過,沒說話。灰霧不是靜止的。它在**滲透**。從地縫、排水口、甚至玻璃微孔中緩慢擠入。它的運動模式符合流體力學中的非牛頓流體特性——受壓則硬化,靜置則流動。普通人看不出區別,但他能。
他推開單元門。
冷霧撲面而來,帶着一種近乎生物呼吸的低頻震顫。街道已被染成灰白,路燈在霧中暈出模糊的光圈,像溺水的眼睛。一輛共享單車倒在路邊,車鈴無風自動,發出短促的“叮”聲。
他沿着牆根前行,避開主路。B區通道是死路。前世有十七人死在那裏,被三只“腐蝕”型異形堵住出口,金屬欄杆像糖漿一樣融化,滴在他們頭上。
他拐進小巷,腳步忽然一頓。
前方十米,地面裂縫中正緩緩升起一團黑影。它沒有固定形態,像一灘被無形之手捏合的墨汁,逐漸聚成人犬之間的輪廓。四足着地,頭顱低垂,表面不斷泛起細微波紋。
K-9。
林燼屏住呼吸,慢慢蹲下,背靠牆壁。
異形停在原地,頭部微微轉動,似乎在“感知”環境。它的能力尚未激活,但林燼知道,只要有人類進入其感知半徑,它就會本能地發動凝滯——不是攻擊,而是**凍結威脅源**。
這是規則。
也是機會。
他掏出手機,打開錄像功能,調至慢鏡頭模式。鏡頭對準K-9的脊椎末端。前世他死前七秒,監控畫面顯示它的尾巴有輕微抽搐——那是能力冷卻的唯一外顯特征。
他需要確認這一點是否仍然成立。
遠處傳來奔跑聲和喊叫。
“快看!那是什麼東西?”
“別靠近!錄像!先錄下來!”
五個人影沖進巷口,穿着運動服,肌肉鼓脹,顯然是剛完成初級覺醒的強化者。他們圍成半圓,逼近K-9。
“我聽說殺了異形能變強!”一人低聲說,聲音裏壓着興奮和恐懼。
“試試不就知道了?”
林燼沒動。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三人正面佯攻,兩人繞後夾擊。K-9會連續發動三次凝滯,每次鎖定一人。最後一名攻擊者會抓住空檔,用鋼筋刺穿其核心區域——異形沒有心髒,只有能量聚合點,位於胸腔偏左。
他會成功。
然後倒下。
凝滯能力的反噬會通過接觸傳導。他的血液流速會在三秒內驟降87%,腦組織缺氧,意識崩潰。他不會立刻死,但會在痛苦中抽搐十分鍾,直到同伴決定“補一刀”。
林燼按下錄制鍵。
戰鬥開始。
強化者沖上前,拳風帶起霧氣漣漪。K-9突然抬頭,空氣中出現一圈透明漣漪——凝滯發動。左側那人動作瞬間停滯,連飛濺的汗珠都懸在半空。
林燼緊盯其尾部。
**抽搐**。持續0.4秒,幅度極小,但確實存在。
他記下了。
第二次凝滯,右側攻擊者被凍結。第三人趁機突進,鋼筋直刺胸腔。K-9發出一聲類似玻璃碎裂的聲響,軀體開始崩解,化爲灰白色粉塵,隨風散去。
勝者踉蹌後退,臉上帶着狂喜:“我……我做到了?我變強了?”
下一秒,他跪倒在地,雙手抓頭,眼球暴突。
“救……救我……我……看不見了……”
林燼關閉錄像,收起手機。
他知道發生了什麼。凝滯模塊在消亡瞬間發生了逆向共振,將部分能力殘留在了擊殺者神經系統中。但它無法被控制,只會隨機觸發,導致局部血流中斷。這不是進化。是**寄生**。
他站起身,繞過混亂的人群,走向巷子另一端。
身後,有人喊:“你爲什麼不幫忙?你是想撿便宜嗎?”
他沒回頭。
他知道這些人明天會組成“獵殺小隊”,四處尋找異形。一周後,其中四人會因能力反噬死亡,最後一人會被守閾局招募,成爲第一批“測試容器”。
他也知道,自己本該死在淨化室。
但現在他回來了。
帶着完整的記憶,帶着前世所有錯誤的數據,帶着唯一一個能“采樣而不被吞噬”的神經系統。
他走過十字路口,看見一輛印有“應急醫療”字樣的裝甲車正駛入街區。車頂廣播重復播放:
> “請居民前往指定避難所集合,政府已啓動應急預案。”
車身上沒有標識,但林燼認得那種塗裝。啞光黑,防彈層嵌有鉛膜,輪胎內置自修復凝膠——這是守閾局的車。
他停下腳步。
車門打開,一名軍官走下。
陳岩。
四十歲出頭,肩寬背直,右手虎口有一道舊傷疤,是扣動焚化程序確認鍵時被高溫面板燙傷的。林燼在監控錄像裏見過這個動作。一次,兩次,三次……他親手處理了十二個“報廢樣本”。
包括他自己。
陳岩掃視街道,目光掠過林燼,沒有停留。對他來說,這只是又一個幸存者,一個待篩選的數據點。
林燼低下頭,加快腳步。
他知道篩查流程:心理評估、應激測試、神經同步率檢測。他們會給你一碗摻了致幻劑的營養液,看你能否在幻覺中保持邏輯清醒。他們會放一只低階異形進來,觀察你的第一反應。
大多數人會選擇攻擊。
他不會。
他拉開背包,取出那瓶抑制劑,倒出兩粒,幹咽下去。藥片粗糙,刮着喉嚨。他知道這東西在這世可能再也造不出來,但他必須維持神經熵值在安全線以下。
他需要清醒。
需要時間。
需要**觀察**。
他拐進一條廢棄的地下管網入口,掀開井蓋,跳了下去。潮溼的空氣撲面而來,管道壁上長滿青苔,應急燈早已熄滅。他打開手電,光束切開黑暗,照出前方復雜的岔路。
他拿出筆記本,翻到最後一頁空白處,寫下第一條鐵律:
> **活着才能選擇。**
寫完,他合上本子,塞回背包。
遠處,城市警報仍在嘶鳴。灰霧在地表蔓延,像一張緩慢編織的網。
他知道,這場“意識拓撲重構”已經開始。
而他,是唯一一個知道**網該怎麼織**的人。
他沿着右側管道前行,腳步聲在隧道中回蕩,漸漸遠去。
背包裏的手機,屏幕再次亮起。
信號格空了。
但在整點那一刻——3:59:59——它短暫閃出一格信號,隨即消失。